社会不赞同的自助群体
2002年我在纽约大学教授一门名叫“社会性天气”的研究生课程,内容是有关参与在线群组的体验。课程的名字是以天气对人们情绪的影响做类比,在课上,我们主要考察各种社会群体如何形成某种情绪上的环境并对于所有参与者发生影响。
这个班上有个叫埃里卡的学生,此时正在为YM杂志的网站工作。YM杂志[3]主要的读者对象是少女群体。2002年的时候,如同这个国家其他所有杂志,YM也在努力地应用网络。工作人员们不仅把杂志上的文章放上网,还开设了一系列在线公告板让YM的读者可以上来畅所欲言。热门的话题包括衣服、学校、恋爱、健康和美容等十几岁女孩子们一定会遇到的那些事。埃里卡的职责则是一半主持一半看护,不仅要把那些女孩拉上来让她们愿意互相讲话,还要防止这些谈话演变成骂人或者转向一些不恰当的话题。尤其当读者处于这样一个年龄,开始探索像性、酒及其他药物等这些从前被禁止的内容,编辑的角色完全在于把握平衡。太少干预,则这些谈话将陷入混乱;太多干预,则又像笨手笨脚地要求女孩们站在界内。要知道,她们跑到YM的网站来正是为了躲开大人们的限制。
学期开始后几周,埃里卡在走廊上叫住我,告诉我YM网站准备关闭它的健康和美容公告板。当我对一个针对少女的杂志会扼杀这类讨论而表示惊讶时,她说:“绝大多数女孩都没事,但我们不知道怎样才能阻止有一群女孩互相交换保持厌食症的方法。”这些支持厌食的女孩子发布那些瘦得胸腔都能显露出来的模特和女演员的照片作为“瘦身精神食粮”,并以这类话互相激励:“你已经下了决心——你不会放弃。痛苦是必要的,尤其是饥饿的痛苦。它令你体会到自己的坚强,你能承受任何事,你不是身体的奴隶;你不会因它的哀鸣而让步。”
更为危险的是,这些支持厌食的女孩互相交换实用建议(只是“实用”这个词在这个情景下实在古怪)。
你可以训练自己忘记饥饿,办法是每次饿了的时候,轻轻地击打自己的胃,这样疼痛就能阻止你吃东西了。
吃些TUMS(抗胃酸补钙的西药)来缓解饿痛;它含有钙,所以那方面也有些帮助。
清扫一些真正让你感到恶心的东西。之后,你就会有几个小时都不想吃东西了。
YM杂志网站的问题不是他们的电子公告板不能引起读者兴趣,而是它成功的方式令他们始料未及。
无论何时,当个体之间在互相寻找,他们所身处的大的社会都可以为他们的联系提供支持或者造成阻碍。我们通常谈论人的身份时,总假定它是一项个人属性,但社会却对把身份作为联系的工具来使用保持着控制。一名康复中的瘾君子向同事打听相关支持性组织是件有风险的事,要寻找当地的同性恋社群也是一样。然而,随着每一年的流逝,无论社会是否提供支持,都变得无关紧要了。
YM杂志的职员们所陷入的困境是这样的。要使最投入和最活跃的读者们能够交谈,他们必须对网站有所监控,可是如果埃里卡和其他的在线编辑清除每一段提及厌食症的谈话,就会表现得像欺凌弱小的坏人,尤其当有些交谈实际是有关避免厌食症的。让情况变得更为复杂的是,支持厌食的女孩们竭尽全力要将她们的谈话内容公之于众。结果,随着在太少干预与太多干预之间的某个可能的平衡点变得难以企及,YM杂志只得叫停,这样既避免每日的内容审查,又避免让聚集在YM杂志站点的女孩们有生病的危险。但是这些女孩们究竟做了什么造成如此新奇的挑战呢?厌食症从20世纪60年代起已经引起公众的忧虑,女孩们也成群结伴一起玩了几十年,谈论从性到毒品、时尚、食物等各种话题。YM杂志只是受到“新科技将给社会带来破坏”这种标准恐惧的驱遣吗?还是出现了什么新的情况?
情况确实有所不同了。群体更容易形成而无须社会认可了。可以预见,支持厌食运动已经从像YM杂志网站这样受托管的交谈空间转向博客这样更开放的工具,以及MySpace这样的社会关系网络站点。YM杂志可以在自己的网站上撤回对于这个群体的支持,不过无论它还是任何其他组织,都不可能阻止这些女孩按照自己的意愿形成群体互相交流。在我们有任何真正的群体形成的技术之前,仅仅是找到有共同兴趣的人们都很难,并且这样做的大多数方式(比如在邻里发放传单或赶赴当地报纸刊登广告),不仅昂贵而且耗费时间。由于这些困难的存在,得到社会认可的群体形成会容易得多。社会的不认可会增加群体形成的难度。像法律这样正式的机制是一个重要因素:找到一群人一起饮酒比一起静脉注射毒品要容易得多,因为法律对于酒精和毒品是区别对待的。然而法律上的非难只占这些情形中的一小部分,还有更多非正式的机制能产生同样的效果。
还记得美人鱼游行的摄影者们吗?或者信仰者之声组织?或者是前耶和华见证人?所有这些群体,虽然成员构成、观点和目标各不相同,却共同具有两个特征。
首先,他们都是从潜在群体开始的:这些人有共同点,但是要找到彼此的代价和麻烦太大了。其次,他们所处的社会让彼此互相找到更加不易。在有些情况下,比如找到参加美人鱼游行的摄影者们,问题只在于努力和成果之间古老的不对等。在另外一些情况下,最适合做介绍工作的那些机构会积极地反对潜在群体所持的目标。你几乎不可能指望耶和华见证人或者天主教会花钱或时间来帮助协调想要批评他们,或者逼迫他们改弦更张的那些人。
如今,像前耶和华见证人和支持厌食的女孩们这样的群体不再需要社会支持才能集合起来。他们都在“科斯地板”下面运营,交易成本之低使得聚集起来如此容易,每个人都能做到。我们所拥有的通信网络极为擅长并能毫不费力地录制、搜索和传递信息,尤其是有关我们自身的信息。社会生活的高度可见性和可搜索性意味着,想法相同的人们现在拥有了找到对方、聚集起来并互相合作的能力,而不受社会赞成或反对的制约。支持厌食的女孩们之所以能聚集起来,正是社会化工具的效用之一,而不是它的某种副作用。
每当社会经历改变,我们总希望了解这些变化是好是坏,然而这种判断对于如此重大的变革几乎是没有意义的。无论是信仰者之声,还是要求航空公司改善待遇的乘客们,这些变化依据每人的立场各不相同。忠实的天主教徒可能视信仰者之声的要求为对于他们所热爱教会的威胁,工会成员则可能不希望看到航空公司的财务状况因为乘客的要求而被削弱。
将好的和坏的群体区别开来,之所以变成挑战,部分上是因为我们已经习惯了群体由于社会的反对态度而难于形成。比起赞成厌食症的女孩们,嗜酒者互诫协会从社会获得更多的支持,然而两个群体都使用“自力救助”(self-help)的语言描述他们所做的事情。赞成厌食症团体以及它的姊妹团体,如支持贪食团体、切割自残者等,显示“自力救助”的定义像新闻报道一样受到冲击。
在20世纪的大部分时期,最重要的自力救助型组织嗜酒者互诫协会为社会对于自力救助的理解定下了基调:这是一个奉献和痊愈的地方,它所提倡的目标应当是被普遍赞同的。赞成厌食症的团体所造成的震惊在于,它帮助人们保持病态甚至病得更重,而这似乎将许多自力救助的特征倒置过来。
然而这样的震惊竟然是用错了地方:支持厌食运动其实就是自力救助型运动,因为后者的内容正是由其成员自我定义的。自力救助的逻辑就是肯定性的,即一小群人团结起来针对内外部的挑战捍卫自己的价值观。当这样的一小群人是些嗜酒者,他们抗拒酒友间的规矩而试图清醒起来,这会得到社会普遍的赞成。而当这样的一小群人是些不听话的十几岁女孩子,执意把自己饿到皮包骨头,让父母和朋友们都为她们深深担忧,这时社会就不赞成她们。但这两种情形无论哪一种,互助的基本机制却是相同的。
交易成本降低使各种群体都因此受益,而不仅仅是我们赞同的那些。从前阻止像支持厌食运动这样现象蔓延的是成本。把主张相同的个人聚集起来,尤其是以匿名的方式,所涉及的交易成本过去一直很高,只有像嗜酒者互诫协会这样自我资助并受到社会赞同的组织能够承担这样的成本。然而,一旦交易成本下跌,集合这种团体的困难就消失了,一个团体的潜在成员们现在可以聚集起来设定共同目标,而无须任何社会赞助或许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