誊写者之赞
能想象15世纪早期的一名誊写者(scribe)的地位吗?书写的能力是人类发明中至高无上的成就之一,因难以获得而格外稀有。民众之中只有极少数能够写字,而世代的智慧都编码记录在薄弱易损且日益残旧的手卷之上。这种情形下,是一小群誊写者们在提供刷新文化记忆的重要服务。他们根据现存手卷抄写出新的版本,他们的工作再没有别的方法能够完成。他们是当时抵御巨大智力资产流失的唯一堡垒。当时誊写者的功能不可或缺,他们的技艺无可替代。
我们再看15世纪末誊写者的地位。15世纪中叶,约翰·谷登堡(Johannes Gutenberg)发明了活字印刷使得复制一本文献的难度骤然下降。出书变得比看书快,这还是历史上第一次。作为毕生抄写并视读写能力为头等美德的誊写者,理应会对活字印刷产生矛盾心理。毕竟,如果书是好东西,当然应该是越多越好了。但曾经读写能力的稀缺赋予了誊写工作重要的地位,誊写者的生活方式也正是基于这种稀缺资源。而现在誊写者的技能已经完全可被替代了。弃绝传统,而不是继续拥抱,可以使他复制书本的职能得到更好的实现。
关于新教改革期间欧洲智力景观(intellectual landscape)的重建有两个事实:首先,它不是由活字印刷的发明引起的;其次,仅当活字印刷发明后,它才成为可能,因为活字印刷造成了众多影响,包括促成了欧洲教育思想家马丁·路德(Martin Luther)抗议天主教会言论[3]的迅速流传,以及用当地语言印刷的《圣经》得以广泛传播。同时考虑到这两条,对于我们理解由一项新技术驱动的社会变革至关重要。因为社会所受到的影响要比技术上的滞后几十年,真正的革命不会是一个从A点到B点的有序过渡。相反,A点到B点之间可能经过一个长期的混乱。在此混乱时期,旧的体系已经崩溃,而新的体系尚未确立。到15世纪末,誊写者和出版商同时存在,只不过誊写者提供的不再是一项无可替代的服务。尽管核心功能受到威胁,但誊写者对于自我重要性的认知并未受到损伤。
1492年,在活字印刷出现了大约半世纪后,修本海姆修道院(Sponheim)院长约翰尼斯·特里特米乌斯(Johannes Trithemius)深受触动,为捍卫誊写传统完成了一部热情洋溢的作品——《赞誊写者》(De Laude Scriptorum)。
他列举了誊写传统的价值和美德:“虔诚的僧人从书写中享受到四种特别的益处:珍贵的时间被用于有益的工作;书写中增长了知识;激发内心的热爱;后世因此获特别奖赏。”请注意,他所讲述的誊写传统的好处完全由誊写者享受,而与社会无关。
事实证明,该修道院院长的立场不过是叶公好龙(“我们必须不惜一切代价维护古老的秩序”)。到了1942年,如果你写了一本著作希望广为传播,你会怎么做?你当然会将它付印,如该修道院院长所做的一样。《赞誊写者》一书并非由誊写者抄写;它是用活字印刷出来的,为的是能迅速、便宜地出许多本。对此,誊写者完全达不到要求。修道院院长在书中赞美誊写者,但其印刷出版的书籍形式则宣判了誊写者的命运。在这里,媒介破坏了它所传达的信息。
此中的虚伪很有教益。通常职业人士变成把关者,不仅仅通过实现必要的或人们想要的社会功能,还对这种功能实行控制。有时这种把关特性是明确执行的(只有法官才能宣判监禁,只有医生才能实施手术),有时它则是隐埋在相关技术中,好比誊写者掌握了书写的技术。维护相关学科及其职业架构需要相当多的工作。誊写者们致力于增加文字的传播,可是,当有了一种更好的、不经誊写同样可以完成任务的办法,修本海姆修道院院长却介入进来,争辩说维持誊写者的生活方式比以非誊写方式完成他们的使命更为重要。
通常情况下,职业性的自我设想与自我保护是有价值的,却可能在许多革命性时刻变成不利因素,因为职业人士总是会担心他们所从事的职业可能受到威胁。多数情况下那些也同样是对社会的威胁,比如我们不愿意看到成为外科医生或飞行员的标准有任何松懈。然而有些情况下,威胁一种职业的变革可能对于社会有利,例如印刷机的推广使用。即便是这种情形,职业人士们通常更关心的是自我保护而不是社会进步。过去的服务现在成为瓶颈。许多组织以为他们拥有比事实上更多的行动自由和塑造未来的能力,因而当有证据显示相关生态系统在发生不可控的变化时,即便这些变化对于社会整体有利,也总是不免给他们造成相当的焦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