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闪族
2003年6月的一个黄昏,100多人来到梅西百货第九层,排队观赏一块昂贵的大地毯。当迷惑不解的店员问他们是否需要帮助时,这个群体的成员解释说,他们共同生活在一个公社里,准备买一块“爱的地毯”,所有的决定都是集体做出的。10分钟以后,人群突然向不同的出口散去,似乎未经任何事先安排。
这是第一起成功的快闪事件,所谓“快闪族”(Flash Mobs),指的是一个看似自发,而实则行为配合一致的族群。“快闪族”的创造者是《哈珀斯》杂志(Harper's)的编辑比尔·瓦希克(Bill Wasik),他把这当做是一种街头表演,对时髦文化的从众性构成反讽。瓦希克用“纽约来的比尔”这一化名把指令通过电子邮件发给一群人,规定他们在特定的时间和地点集合,一旦到达目的地以后,又展开什么活动。此后的快闪活动包括一帮人群栖在中央公园的一个石脊上同时学鸟叫,在旧金山进行一次“僵尸行走”,在伦敦维多利亚车站举办一次无声舞会。这些快闪有点“旗杆静坐”[1]的味道——无害,但可以吸引注意力。但如同小说家威廉·吉布森(William Gibson)谈及技术时所言,街道会给各种各样的事情找到用武之地,在快闪族度过了旗杆静坐的阶段之后,进入了政治领域。
快闪在政治表达上的第一次应用出现在“爱的地毯”事件后不久。美国总统候选人霍华德·迪恩(Howard Dean)在当年9月的竞选活动中于西雅图搞过一次快闪。第二年,抗议者就发起了一次反对俄罗斯总理弗拉基米尔·普京的快闪行动。
这次快闪的地点在普京的故乡圣彼得堡,时间则是在总统选举之前两周。大约60位青年头戴普京的面具、身着印有反普京口号(如“沃瓦[2]回家!”)的T恤衫突然出现。不过,把快闪演绎成抗议的巅峰之作,白俄罗斯人是首创。
白俄罗斯是前苏联成员国,在20世纪90年代东欧巨变后,获得了独立。1994年卢卡申科第一次获选上台,声称要消除腐败。之后,他开始推行铁腕统治,权力越来越不受制约。2006年3月,卢卡申科谋求第三次连任时,获得了将近85%的选票,来自欧洲的选举观察家都认为他做了手脚。上万人聚集到一起表示抗议。卢卡申科政府在大选前就决意摧毁所有反对力量,逮捕了上百名抗议者,大选后把领先的反对党候选人也送进了监狱。
5月,一个网民利用LiveJournal博客软件以“by_mob”的网名发帖,建议在当月15日来一次快闪。明斯克的快闪族不大讲究瓦希克那种有意混淆的感觉。他们的想法很简单,大家聚在一起大吃冰激凌,结果警察带走了几个吃冰激凌的人,这个过程被其他参与者用数码相机记录下来,上传到Flickr、LiveJournal和其他网站上。图片随即被安迪·卡文(Andy Carvin)和伊桑·朱克曼等博客再次传播到世界各地,这些博客主要报道如何用技术来改变社会。
吃冰激凌的快闪族不是一个孤立事件。到秋天,也许是最为简单的一次快闪发生了:一群人一起散步,彼此微笑。这一行动引发了同样的反应——参加者报告说,警察以一个微笑者口袋里面有把小刀为由,控告他私藏武器。
警察其实不是在对吃冰激凌或是微笑这些行为做出反应。快闪族们有意不选取有害的行为,因为真正传递的讯息不在行为之中,而在行动之中。在3月,大选前发生了抗议之后,任何事先协调的公共集会,都有着特别的含义;有组织活动的迹象越多,就越代表着威胁。一个吃冰激凌群体的威胁并不在于冰激凌而在于群体。卢卡申科政府因此害怕协调一致的吃冰激凌活动,但如果他们吸取了莱比锡的教训,为什么不在集会还没有开始的时候就加以阻止呢?如果采取预先防范的策略,那么,警察抓捕吃冰激凌者的照片就不大可能显现在全世界面前了。
在这种情况下,社会化工具的变化显示出了威力。在莱比锡,抗议的早期组织是很容易看得到的,抗议本身也是有目共睹。
而现在群体行为的组织过程可以是隐形的,但结果可以立即显见。由于分享和协调的成本已经瓦解,普通公民也有了各种新的组织方法来举行活动而无须先期策划。由于快闪行动是通过网络博客倡议的,很难追踪谁看到过某个计划。活动也是公开倡议的,因而也没有什么秘密。即使能够知道所有博客读者的身份,也无法判断这些人中有谁打算参加。
利用外部世界反应来反击可谓是柔术(jujitsu)。白俄罗斯的抗议者们认为,如果政府知道外面的世界尤其是西欧和美国都在看着它,它可能会不那么乐意动用武力。因此,反对者们希望形成能被广泛关注的抗议,而政府则希望阻止这类事件发生,或者,在阻止不利的情况下,退一步去阻止有关抗议的记录被广泛传播。可是对于快闪一族,政府无法事先阻止其组织成员,因为并无组织预先存在:好比记录美人鱼游行的摄影师,直到事件发生前这个群体一直是潜隐不现的,只是由于个体参与者的行动而使群体形成在事件现场。那个叫“by_mob”的快闪倡议者不知道也不可能预先知道谁会到场,这也同美人鱼游行中的摄影师情况一样。通过利用公开的工具,快闪行动的倡议者们逼迫政府只能在事后做出反应,然而这还只是斗争的一半。抗议之所以能成为抗议,这说明它必须是公开的,这就牵涉到变革的另一半了。一旦政府做出反应,快闪成员即可利用比传统媒体难于控制得多的可拍照手机和照片分享网站记录并公布事件经过。尽管从宣布Nasha Niva报[3]要关掉起到它最后的出版日之间只有短短数天,该报的支持者却能使几百人在快闪当天出现。这些事件不仅组织迅速,更留下相对永久的事实记录。
2006年4月下旬有人以“freejul”的网名注册了一个LiveJournal账号。28日,他/她发布了关于Nasha Niva报的快闪活动照片,接下来是有关5月1日一个声援政治犯的活动照片。使用这个账号的最后一次发帖在5月5日,此时,距离第一次发帖过去了一周多,而直至今天那些照片仍可公开访问。
这是博客相对于传统媒介出口的另一个优势:没人能随时创建一份报纸,只发两期就停掉,不仅不产生成本,还留下永久的记录。
那么多的人都能接触互联网,因此快闪不可能预先阻止,并且由于参与者带有照相机,它不可能驱散人群而不招致它极力避免的注意力。在此情形下,卢卡申科面临的选择极为有限,要么是过度反应(如实行宵禁、禁食冰激凌或禁用互联网),要么只能坐等快闪族现形,而后再去进行干预。
这样的抗议也许不能成功地达到目标。《未来的战争》(Brave New War)一书作者约翰·罗布(John Robb)将现在这一代恐怖主义分子称为“开源游击队”(Open Source Guerrillas),并指出后者采用社会化工具和模式来协调他们行动的各种方式。像白俄罗斯的抗议者一样,恐怖主义网络之间的结合并不紧密,这使得想在他们行动之前就探知或截击更为困难。从前缺乏协调的行动者们能够公开举行抗议,使政府既不能事先阻截它,又不能在不引发公开记录的情况下压制它。在此情况下,无论谁来使用这些工具,政治行动已经发生了改变。
或许有人会哀叹,发达世界文化的细枝末节竟然能让快闪成为娱乐消遣(有“爱的地毯”为证)而非社会参与之途。这判断固然正确,只是因为它印证了先前的观点,即人们越感利害攸关,社会化工具的利用则越充分。为什么呢?社会化工具对于世界上自由度造成了经济学家口中的“有利的供给面冲击”(positive supply-side shock)。“有印刷机的人才有新闻自由”,这句老话指出了新变化的重大意义。如今在线上发表言论即是出版,网上出版即是与他人关联。有了全球范围介入的出版,言论自由就成了新闻自由,而新闻自由就成了集会自由。很自然地,自由的新源泉所带来的变化在较不自由的环境里将更为显著。任何时候,当你提高一个群体的内部沟通能力,这个群体能够做的事情也因之改变。至于他们会用那种能力做什么,则是另外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