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共享、合作到集体行动
在过去的一百年里,一个关于组织的重大问题由来以久:一件事最好是由国家按计划的方式指挥进行,还是通过企业在市场中竞争实现?这个争论实际上是默认了一个普遍假定,那就是人们不可能自我集合,只能在市场和管理措施之间做选择,也就是假定没有第三种可能。但是,现在有了。我们的电子网络正使得集体行动的各种新奇形式成为可能,比历史上任何时候都更大更分散的协作性群体也因此诞生。非机构性群体所能完成的工作对于现状造成了深刻的挑战。
交易成本的瓦解使人们更容易聚集到一起——事实上是变得容易,世界都因此发生改变。这些成本的降低正是当前革命背后的驱动力,也是本书所涉及内容的共同要素。我们还不习惯将“群体性”(groupness)当做一个特定的类别加以考虑——大学课堂和工会的差异性似乎比它们的相似性更为显著;我们也很难将埃文寻求手机归还的努力,与对印度洋海啸的分散记录相提并论。但是,好比由同一潭岩浆引起的一连串火山喷发,尽管群体行为的表征千差万别,但爆发背后的驱动力却是共同的,即集会变得前所未有的简单。这个改变可看做一个长期的转型,它具备多种表现形式,并在不同的情景下以不同的速度展开。粗略来说,这个转型可被描述为对于两个问题的回答:为什么此前群体行为大体上被局限在正式组织的范围内?现在发生了什么而改变了这一点?
现在我们有了更适合人们对群体活动本来欲望与天赋传播的工具,并且日渐发展出应用这些工具的社会模式。因为我们现在可以接触到科斯理论“地板”之下的部分,所以有了这样的群体,它们既像生日聚会那样非正式,同时又具有一个跨国机构的行动范围。从对于泰国政变的业余报道、有关海啸的记录、针对伊凡娜手机的争夺,到数不清的其他事例中,我们正在看到的是一个集中试验这类工具阶段的开始。试验结果将会千差万别,并且随着人们越来越会使用这些新的工具,各种结果的背离程度将更大。集会变得简单的新现象正在造成各种影响的扩散而不是融合。这些影响的差别取决于群体里的个人之间彼此绑定的紧密程度。
你可以把群体行为看成一个梯子上的递进行为,社会化工具改善了这些行为或使之成为可能。按照难度级别递进,分别是共享、合作和集体行动。
共享对于成员提出的要求最少。许多共享平台,比如Flickr,都大体以“要么接受要么放弃”(take-it-or-leave-it)的方式运营,从而实现个体最大限度的参与自由,并给群体生活造成最低限度的复杂因素。尽管Flickr将与公众分享作为默认设置,它也允许用户将照片只显示给其他特定用户,或者完全限制观看。在知情的情况下,将自己的成果与他人分享可谓是使用新型社会化工具最简单的方式。在非知情的情况下共享个人工作的情况同样存在,比如Google可以读取数亿因特网用户的链接偏好。如同Flickr的用户,这些因特网用户帮助创造了一个社群内共享的资源;不过,与Flickr不同,Google所聚集的内容并不是那些人主动选择将它们贡献出来的。
合作是再往上的一个梯级。合作比单纯的共享要难,因为它牵涉到改变个人行为与他人同步,而他人也在改变自身行为与你同步。对于共享,群体仅仅是参加者的集合。与之不同的是,合作创造出群体的身份——你知道了你在同谁合作。一个简单的合作形式就是谈话,几乎所有社会化工具都要用到它:当人们相处的时候,即便是以虚拟形式,他们都喜欢交谈。有时候这些交谈是通过话语,如电子邮件、即时通信工具或短信,有时则是通过其他的媒体形式,如YouTube允许用户对他们在网站上看到的视频发布新的视频来回应。交谈比起共享多营造出一份社区的感觉,但它也造成新的问题。要使在线交谈不堕落为辱骂或者灌水,其难度众人皆知,更不用说要求交谈不偏离主题了。有些群体对于这类影响完全满意(因特网上的确有不少社区津津乐道于毫无意义的谈话),但是任何群体如果决心维护一套社区准则,则必须存在某种强制性机制。
协同生产(collaborative production)是一种更深入的合作形式,因为它增加了个体与群体目标之间的张力。检验协同生产的测试很简单:没有人能将所创造出来的成果归功于自己,并且如果没有许多人的参与,项目也不可能发生、存在。信息共享和协同生产之间最大的结构性差别在于,协同生产至少涉及一些集体性决策。维基百科全书成果的背后是翻来覆去的讨论和修改,最后落实为关于每个特定主题的一张网页(虽然其内容此后还将发生改变)。协同生产并非是绝对的好事,因为许多社会化工具正因为减少了对协作的要求而成功,如同Flickr聚集照片时做的那样。协同生产很有价值,但比共享更难做好,因为凡是需要协商的东西(比如一篇维基百科上的文章)都比可以单纯添加的东西(比如Flickr上一组照片)要耗费更多的精力。
第三层梯级是集体行动,这是最难的一种群体行为,因为它要求一组人共同致力于一件特定的事,而且做事的方式更要求集体的决定对于每个个体成员都具有约束力。各种群体的组织结构都会造成不同的困境,这些困境会掣肘集体行动,因为群体的凝聚力对于行动是否成功至关重要。信息共享使参与者有共同的意识,协同生产依赖于创造的共享,而集体行动通过将个人的身份与群体的身份紧密联结起来,建立了共有的责任。从历史上看,分享餐会或者共建农房属于协同生产(成员们一起工作并有所创造),而只有工会或政府才能从事集体行动。那些行动往往借成员之名,力图改变世界,并通常被致力于不同结果的其他群体反对。
有关集体行动最普遍的问题可以表述为“公地悲剧”(Tragedy of the Commons),生物学家加勒特·哈丁(Garrett Hardin)用这个词描述了当个体受到激励去损害集体利益的情形。公地悲剧的模式很容易解释,一旦你理解了,你会发现它无处不在。对这个问题的标准阐述以羊为例。
假设你是一群牧羊人中的一个,大家都在一个公有的草场上放牧。显然保持草场生态健康符合所有人的利益,这就要求你们每个人都不要过度放牧。只要每个人都拒绝贪婪的行为,所有人都会受益。但这样的系统存在一个小问题:不是“每个人”都会牵你的羊到市场去卖,卖羊的人是你。作为个体牧羊者,你所受到的激励在于以最低的成本喂出最肥的羊。如果你能让羊群吃草有所节制,每个人都会因此受益。但是能令你受益的却是让羊尽可能多的去吃。
尽管你意识到这一点,你仍然可以不采取这个最终可能导致毁灭的策略,因为它对于其他人都有损害。然后你有了另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其他每个牧羊人都可能想到这一点,所以只要有一个人过度放牧,你的克制无私就全部便宜了这个人。这样看来,一个人不过度放牧取决于其他每个人都做出相同的决定,这使得你的无私决定显得异常脆弱。只要其他牧羊人中,有一个把羊群多留在草场上一小时,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做同样的事情来报复。这就是公地悲剧:虽然每个人都同意普遍克制对大家都有利,但个体受到的各种刺激却常常阻碍那样的结果成真。
占便宜的人就是那些从某处受益却不作任何回报的人。不同社会对此问题通常会有两个处理方法可供选择:一个方法是取消公共事业,将其各部分的所有权转移给个体,使后者得到激励保护各自的资产。如果六个牧羊人每人拥有先前公地的六分之一,过度放牧则变成一个私人的而不是社会的问题。如果你在自己的部分过度放牧,你将要自己承担不良后果,而你的邻居则没有任何问题。另一个方法就是管治,或者如哈丁所说的“一致赞同的相互强制”。这个解决方案阻止了个体行为者从自身而非集体的利益出发。公地悲剧说明了为什么纳税从来都不遵循自愿原则——如果人们认为他们的邻居会为道路维修付钱,他们就会选择不付了。这也是为什么餐厅会对于大型派对自动加扣小费——当有足够多的人用餐,即便仅仅是下意识的,每一位都会自然而然地少拿出这群人该付的小费。
集体行动牵涉到对管治的挑战,或者说,它挑战了有关失败的规则。在任何决定采取集体行动的群体中,不同成员将表达出不同的意见。当代表群体做出一个决定时,总有一些成员会发现这不符合他们的心意。当群体越大,或者做出的决定越多,这样的事情就会越常发生。对一个群体来说,要采取集体行动,必须有足够强的共同愿景将大家绑在一起,尽管偶尔的决定不免使一些成员难以满意。因为这个原因,集体行动比信息共享或协同生产要更难实现。当下社会化工具的推行中,真正的集体行动的例子还很少见,比如群体代表全部成员行动,其后果也由全体成员共担。
社会科学家西巴·帕克特(Seb Paquet)把新社会化工具的核心优势称之为“简单得可笑的群体构建”(ridiculously easy group forming)。我们如今的交流工具互联网和手机正是形成群体的平台;为这些网络开发的很多工具,从邮件列表到可拍照手机,则视群体构建为理所当然,且各有不同的延展。简单到傻瓜程度的群体构建十分重要,因为渴望成为群体的一员,在群体中与他人共享、合作、协调一致地行动,是人的基础本能,而此前它一直受到交易成本的抑制。由于形成群体已经从困难变得极其简单,我们看到如今正涌现出大量有关新群体与新群体类别的实验。
[1] “猪肉桶”项目(pork barrel project),意指无用且耗资巨大的政府工程,通常出于地方政绩考量而拨款实施。——译者注
[2] 此处原文为“…the advantages that can be gotten from directing the work of additional employees are less than the transaction costs of managing them.”疑为“大于”。——编者注
[3] Phone tree,一个群体自我组织以迅速发布消息和动员行动的方式,形似电话金字塔,由塔顶/树顶成员编纂通信方法,使成员分担信息传递责任。——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