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滤,实践社区的一种工具
比较传统媒体的条理性和社会化媒体的混沌性,常会导致人们忽略一个事实,即这不仅仅是两种生产系统间的比较,而且也是两种过滤系统间的比较。下面的例子可以显示过滤工具对于传统媒体景观的重要性。
假设有一个比较大型的书店,你把它买下了,将里头的东西全都倒在一个足球场上。在那些书堆里会有亚里士多德、牛顿、奥登等人的著作,但是如果你走进去并随手捡起书本,你更有可能拿到的是诸如《爱的温柔愤怒》(Love'sTender Fury)和《心灵鸡汤》(Chicken Soup for the Hoosier Soul)这样的书。我们已经习惯了一个书店的布局,却在之前很少留意到图书分类学的意义。如投资商埃瑟·戴森(Esther Dyson)所说,“当我们说某事与直觉一样,我们通常想说的是它是熟悉的。”
过滤问题的潜在原则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传统媒体的形态。比如,电视节目往往都是以半小时为单位的,这不是因为创作者们发现它是审美意义上最理想的单位时长,而是为了要让观众记得他们最喜欢的节目什么时候开始。相比起一个8点整开始、9点整结束的节目,一个7点51分开始、8点47分结束的节目有着严重劣势,而这个劣势完全是认知性的——不规则的时间更难记忆。如果记不住约会的时间,你怎么可能与电视有约?电视节目的长度和时间安排与视频的媒体性质无关,而完全是为了帮助观众的记忆。同样,从《电视指南》到诸如MTV音乐台及卡通台等有线电视专门频道的兴起,所有这些都是为了帮助观众找到他们感兴趣的内容。
由于传统媒体一些内生的制约因素,过滤问题相对简单。更重要的是,出版和广播都要花钱。任何成本都会造成某种壁垒,大多数传统媒体的高成本则制造了高壁垒。因而能够存在的书籍、电视节目或电影其数量总有上限。任何传统媒体制作人出于产品存活的考虑都要对内容做出取舍,出品之前就要从众多作品中筛选出佳作。由于出版的基本经济学给书籍总量封了顶,每个出版商或制作人也都不得不事先过滤内容。
尽管沙里淘金最初是出于经济上的要求,公众同样享受了过滤的价值,因为历史上我们一直是依赖出版商的判断来确保书籍达到最低限度的品质标准。当出版很难和成本很高的时候,每个印出来的字都带着保证:除作者之外有人相信这本书值得阅读。每本书、每期杂志、每份报纸,以及每篇被发表的文章、每幅被刊登的照片、每段广播讲话、每首歌曲和每段视频都需要审核通过。当有人被称为“已有著做出版的作者”,你可以看到这种过滤的作用。这个标签向人们保证,这个人的著作已经通过某种外在的过滤。这从反面解释了我们对于自费出版的书籍和印制此类书籍的出版社(特称“虚荣出版社”)的怀疑态度。
老的过滤方法既非普遍适用也不是最理想的,它们只是适应于当时的科技水平,并且有合理的效率。在过去,我们习惯了那些方法,但现在为了解决同一问题我们不得不适应新的方法了。大规模业余化已经造成比传统媒体严重和广泛得多的过滤问题,事实上,许多老的解决办法已经不管用了。允许任何人生成任何东西并能公布给所有人,这种残忍的经济逻辑让每天的内容都有令人惊愕的数量增长,专业人员的数量无论如何也不足以来过滤这些内容。出版的大规模业余化使得过滤的大规模业余化成为必行。无论先过滤再出版有多少优势,它都基于媒体的稀缺,这已成为过去。社会化媒体的扩张意味着先出版后过滤成为唯一可行的体系。
我们已经失去了通信媒体和广播媒体之间的清晰界限。当像MySpace这样的社会化媒体可以在几个人的社群和几百万人的受众间轻松调适时,区别对待像电话这样的通信工具和电视这样的广播工具已经没有意义了。两种模式渐渐互融,现在小型群体通信和大型广播出口都同时成为一个唯一且内在互联的生态系统的一部分。这个变化正是“用户产生的内容”的主要来源。用户,也就是各色人等,一直在互相、不停地、长篇大论地讲话。只是用户对用户的信息一直被同像电视和报纸这样的老媒体区分开来。
业余创作者们的行为是自增强(self-reinforcing)的。如果人们能在可以互相交谈的环境里分享他们的工作,他们就会开始谈他们所分享的东西。如作家、活动家科里·多克托罗(Cory Doctorow)所指出的,“交谈是王道,内容只是谈到的那个事。”围绕共享的照片、视频、博客等形成的交谈通常与如何在下一次做得更好有关——怎么做更好的摄影师、作家、程序员等。想要在某事上取得进步不同于要精通某事,提高自己的能力能带来快乐,即使那并不意味着绝对的完美。“垮掉的一代”作家威廉·巴罗斯(William S.Burroughs)曾说,“如果一件事情值得做,做得不好也值得”。在Flickr上,许多用户制做出经同一拍摄画面三次曝光后合成的“高动态范围”(high dynamic range,HDR)照片。这样的结果通常效果惊人,因为这样合成的照片比原来的每一张都有更大的对比幅度——亮的部分会更亮,而暗的部分会更暗。在图片分享服务出现之前,任何人看到这样一张照片都可能问“这是怎么做到的?”有了照片分享,每张照片都成为社会交往的潜在场所,观众们可以直接问“你是怎么做到的?”他们真诚地希望能够得到答案。与这些照片关联的对话通常长且详尽,提供相关教程,建议制作HDR照片的最佳工具与相关技巧等。这种交流形式被社会学家埃廷涅·温格(Etienne Wenger)称为实践社区(community of practice),即一群人就某个共同的任务交谈以期获得提高。
约翰·布朗(John Brown)和保罗·杜吉德(Paul Duguid)在他们的书《信息的社会层面》(The Social Life of Information)中这样表述了一个两难处境:如果惠普过去知道它现在都知道的东西会怎么样?他们观察到,尽管公司能指挥雇员们的工作,惠普员工个体所掌握的信息加起来要比公司能得到的多得多。布朗和杜吉德记录了比正式渠道更好的、能让员工们直接分享信息的多种方式。他们发现,原以为十分独立的施乐公司(Xerox)维修人员在当地一个早餐点聚会,交换各种维修心得,互相学习手册上没有的知识。这些维修人员在没有官方支持的情况下形成了一个实践社区。看到这个现象后,布朗说服施乐公司给维修员工们配备对讲机,让他们在白天的工作时间也能继续这种交流。
社会化工具降低了交易成本,从而为实践社区提供了一个平台。对讲机使了解别人是怎么做到那个的问题变得容易。它们看上去将负担从提问者转移到回答者,可是它们也提高了回答者在社群里的地位。因为公开发问为清晰展示特长提供了机会,所以这形成了公开回答的动力。而这些答案完备后就会一直保持下去,即便原来发问和回答的人都失去了兴趣。实践社区本质上就是合作的,而社会化工具可以完美地支持它,这是因为在这样的社区里,成员们可以吸收新的成员,或者允许感兴趣的用户搜索和找到自己。他们可以完全不用对外宣传就能蓬勃生长,甚至达到巨大的规模。仅仅在Flickr上就有几千个群组醉心于探索和完善某种类型的照片——不仅是风景和人像,还包括表现红色主题的照片、圆形画面切方形边框的照片、抱着人手指的微型动物的照片等。
实践社区的例子还有几千个。雅虎公司为数千个邮件列表提供空间,其中许多都致力于促进各类实践,从克里奥尔式烹饪到设计无线电控制的帆船等,无所不有。
Gaia Online是一个迷恋日本动漫的少年社区。在他们的讨论组里,有许多长长的主题帖子专门互相批评彼此的作品,还有众多教程传授这一艺术形式的精妙之处,比如怎样画眼睛大大的女孩。Albino Blacksheep则是一个从事交互游戏和动画的程序员们的社区。所有这些群组都为成员提供建议、反馈和鼓励,而这正是实践社区的特征。这些社区可以非常庞大,Gaia Online拥有数百万名用户。
在互联网产生后的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在线群体都要小于传统媒体的受众,大城市里的报纸和全国性的电视节目比网络社区的内容能达到更多的人。不过现在全球的网民数量已经超过20亿,而且还不断有更多的人加入进来,获取100万人的注意力,或者是帮助他们获取彼此的注意力,变成轻松和低成本的事情。对于传统媒体,我们知道绝大多数拥有百万以上读者报纸的名字,是因为它们必须要吸引如此广大的受众,但像Albino Blacksheep和Gaia Online这样的网站则占据了“百万利基”(meganiches)这个新而且怪的类别[7],因为它们吸引的是非常独特的人群,但它们的参与者数量此前只有主流媒体才能够达到。
每个网页都是潜在的社区。它们受到感兴趣者的持续关注,而那些人也可能有兴趣彼此交谈。绝大多数情况下,这个社区会保持潜伏性,要么是因为读者间可能的联系太弱(Google的任意两个用户都不太可能有其他相同之处),要么是因为看同一页的人们在时间上有太远的距离,或许还有其他原因。但是,像Flickr评论区的这类设置会让那些真的想激活这些潜伏群体的人试验一下。“你怎么做到那个的”这样的基本问题看似是一个对于信息传递的简单请求,然而当它公开发生,就会刺激这类实践社区的形成,先前出版和对话之间的鸿沟被桥梁连接起来。
尽管有些人参与实践社区是为了提高他们对雇主的吸引力,但在社区当中,他们的行为有着不同的、非财务性的动机。“爱”在小范围中有着深刻的影响,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会善待家人和朋友,但它局限于一定范围并且内容有限。我们招待自己的朋友,照顾我们的小孩,为亲爱的人相伴而欣喜,这样做的原因和方式是不可能以报酬和花费这样的语言来解释。然而,大型和长期的行为则要求为此支付薪水。连慈善活动都显示了这一特性:给予者可以是出于做善事的动机,但接收者,无论是红十字会还是大都会歌剧院,都需要雇用大批员工来把捐赠转化为所期望的结果。生活已经教会我们,除获得金钱报酬外的其他动机是不足以支持严肃工作的。
然而,现在我们需要忘掉那个教益,因为随着每一年的推移,它都变得更不真实。人们现在有大量工具用来分享文字、图像、视频,甚至包括任何一种表达性内容,并以共享为基础形成社区,实现合作。由于收音机和电视的推广,20世纪成为广播的世纪。那时媒体的正常模式是,由一小群职业人员制作内容而后把它发送到庞大的消费者群中。然而媒体,按其字面意义是人与人之间的中间层,从来都是三方面的事情。人们当然喜欢消费媒体内容,但他们也喜欢创造它(“看我做了什么!”),而且他们也喜欢分享(“看我发现什么!”)。现在,我们有了除消费之外还能创造和分享的媒体,在消费媒体将近一个世纪后,另外两种能力重现了。我们所习惯的世界里,人们为爱只能做小的事情,为了钱才能做大事。人们出于爱而烤蛋糕,而钱才能驱使他们编一本百科全书。不过,现在,我们可以为爱做大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