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规模业余化
2002年,来自密西西比州的参议员和当时的多数党领袖特伦特·洛特(Trent Lott)再次当选以后,他在斯特罗姆·瑟蒙德(Strom Thurmond)的百岁寿辰聚会上发表了一个讲话。瑟蒙德新近退休,之前他是来自南卡罗来纳的共和党参议员。在他漫长的从政生涯中,他曾以公开的种族隔离主义纲领参与1948年美国总统竞选。在瑟蒙德的百岁寿辰聚会上,特伦特·洛特追忆和赞扬了瑟蒙德50年前的总统竞选,并回忆密西西比州对于他的支持:“关于我们州,我有些话要说:斯特罗姆·瑟蒙德竞选总统时,我们投了他的票。今天我们仍为此感到自豪。如果其他各州也像我们那样做了,这么多年来我们也就不会有这么多问题了。”特伦特·洛特的话很快受到时任美国总统的布什及左右两派政客、媒体的抨击。两周以后,他宣布将不继续寻求在新国会中担任多数党领袖。
这本可以成为负面媒体报道改变一个人政治生涯的经典故事,却没有被新闻媒体报道,至少开始的时候没有。事实上,各新闻媒体几乎完全漏掉了这件事,他们并不是有意忽略或压制了相关报道。有几位来自全国性媒体的记者都听见了特伦特·洛特的讲话,问题是它根本不符合新闻的标准范式。瑟蒙德的生日是作为一个贺寿事件来报道的,因为不被视为政治事件,这个晚上的活动已事先被判定为较不重要。这也就是在默认,头天里不重要的事情第二天也不会变得重要起来。瑟蒙德的生日聚会是在周四的晚上,各新闻媒体周五对洛特的讲话报道得很少。周五没有报又成为周六也不报的原因,因为如果它在周五还够不上一篇报道的话,那么到周六其价值就更少了。
《华盛顿邮报》的威廉·奥基夫(William O'Keefe)是少数几个重视洛特讲话的记者之一。他这样解释了新闻媒体的两难处境:如果电视网络将洛特的讲话播出,媒体“应该产生某种反应”,然而当新闻还是新闻的时候,“我们没有有关当晚聚会现场的电视反应”。他补充说,到了第二天晚上,“你要面对新闻周期:已经过去24小时,它现在是老新闻了。”好比给朋友寄出迟到的卡片,最初没有及时的反应意味着以后每次提及时,都要为早先没有报道而致歉。
这种自我压制,即没有新角度的话,老故事不会被再提起,让这个消息获得关注的不是媒体,而是自由和保守两派的博客作者。在他们看来,生日祝词也好,非生日祝词也好,对于种族隔离时代的温情脉脉都是不可接受的,而这些人可没什么关于新闻周期的有效概念。洛特讲话后的周末,拥有数百万读者的网络博客不仅报道了他的谈话,还就此开始发表评论。评论者中包括一些被广泛阅读的保守派人士,如博客Instapundit的作者格伦·雷诺(Glenn Reynolds)。他写道,“如果真像洛特说的这样,瑟蒙德赢了1948年的选举这个国家会变得更好,这首先证明他不能代表共和党成为多数党领袖。不仅如此,这种感情同希望格斯·霍尔(Gus Hall)[2]曾经当选一样罪恶和愚蠢。”对洛特更具破坏性的是,其他人开始越挖越深。
埃德·西本斯塔(Ed Sebesta)管理着一个数据库,专门收集对美国南北战争时期的南部邦联表达留恋态度的各种材料。在洛特的讲话被揭露后,他与多名博客作者联络并提供有关洛特的资料,包括洛特在20世纪80年代早期一家宣扬新邦联主义的杂志《南部党人》(Southern Partisan)做的专访。一个生日聚会的简单故事被解读成数十年里“对公众说一套,对拥趸们说另一套”行为模式的一部分。
如同丢失手机这个故事所揭示的,埃德·西本斯塔的数据库也包含了个人行动与群体注意力之间存在的联系。正如埃文受益于其读者的专家知识,谈到洛特的博客作者也从西本斯塔对于美国种族主义历史的深厚知识中受益,特别是有关洛特对此类事情表达赞许的历史事实。更重要的是,博客作者们没有去特别寻找西本斯塔,而是西本斯塔来找的他们。在现今这一代协调工具出现之前,西本斯塔这样的兼职政治迷及博客作者那样的业余评论员很不容易发现他们会与谁有共同的兴趣,就是即便知道了存在共同兴趣又能做些什么。然而现在,找到志同道合的人的代价降低了而且大众化了,大众化尤为重要。
由于网络博客持续关注这件事,尤其是共和党中的自由至上论者一直紧紧不放,洛特终于决定回应了。在生日讲话的五天后,重大时刻到来了。他半心半意地为早先的讲话道歉,将那描述成“糟糕的遣词造句”。很明显,发表这个声明意在了结此事,但洛特没有意识到新闻媒体的事态变化。一旦洛特道了歉,各新闻出口会将致歉当新闻来报,并引述他先前的讲话作为背景。之前只有三家主流媒体报道了他最初的讲话,而在他道歉当天,12家媒体报道了此事,第二天又增加了21家。传统的新闻周期在这里再不起作用了;这个故事突然从“不值得报”转变为“重大消息”。
就在不久之前,“新闻”还只意味着两件不同的事——有新闻价值的事件和新闻媒体所报道的事件。在这种环境中,判定一件事是否为“新闻”靠的是职业判断。新闻出口(这种叫法本身就反应了此前能够发布信息机构的稀缺性)的位置好像传说中那个棒球裁判,他说“有些投球是坏球,有些是击中,但当我判定之前它们什么都不是”。对于这种体制,一直存在不满的声音,比如媒体报道的一些事件不具备新闻价值(如政客参加剪彩典礼),有新闻价值的事件未被报道或者报道不充分(你一定能说出几条)。不过尽管有那些抱怨,新闻价值和出版之间的基本链接继续存在,因为在过去似乎没有别的选择。洛特事件告诉我们,这个链接现在中断了。从现在开始,新闻可以不借助传统媒体而闯入公众意识。新闻媒体反而可能因为某件事已经通过其他途径闯入公众意识,结果只好报道它了。
多种原因促成了这个变化。世界观在职业上的结构化,比如仅把洛特的讲话作为一个生日聚会故事来对待,这未能延伸到自发出版并且松散关联的业余爱好者那边。决定不报道洛特对于一个种族主义政治竞选的赞扬,这反映了媒体观点潜在的一致性。如果在我们的世界中,属于同一职业阶层的编辑们完全能决定发布或者毙掉某条全国性新闻,那么可能公众感兴趣的新闻就不会被刊发,这不是因为某个阴谋,而是由于这些编辑们面临着相似的挑战并采用相似的工具来回应挑战,从而发展出一致的职业偏向。由于出版的大规模业余化,只存在少数传统媒介出口所带来的内在局限性得以消除。
当许多媒体公司调查互联网上不断增长的、由用户自助出版的内容时,他们很清楚这种信息出口的可靠程度要低于像《纽约时报》这种历时已久的媒体。然而他们还不清楚的是自助出版的容易程度,这会带来更大数量的信息出口。同一个想法发布在几十个甚至几百个地方会有一种放大效应,能胜过较小数目的职业化媒体。这不是说单纯重复就能使一个想法变得正确,业余出版甚至比传统媒体更依赖纠错式论证。这个变化不是从一种类型的新闻机构移动到另一种类型,而是新闻的定义发生了改变:它从一种机构特权转变为一个信息传播生态系统的一部分,各种正式的组织、非正式的集体和众多个人都存在于这个生态系统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