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讲 外光描写的群画家:印象派画风与画家
他们憧憬于色彩,赞美太阳。凡是有光明的地方,不问何物,都是他们的好画材。所以他们的画面只见各种色条的并列,近看竟不易辨别其所描为何物。起初以光的效果(即印象)为第一义,以内容及形骸为第二义;终于脱却形骸而仅描印象,于是画面只是色彩光的音乐,仿佛“太阳”为指挥者而合奏的大曲。
从前的画家,作画大都是在室内想象出来的(与中国画家的办法相似)。例如,米勒常常在野外散步,得到了感触,回到家里的小画室来作画。又如古典派浪漫派的画家,所描的是复杂的群众,古代的状况,或神鬼的世界,更加非凭想象不可。自印象派起,画家始舍弃了想象而作写生画,走出了人工的光线的画室而到野外的天光下面来作画。这是印象派画家的一大创举。
一、光的诗人
印象派的画风,在西洋画坛上是一大革命。这是根本地推翻从前的作画的态度,而在全新的立脚地另创一种全新的描法。今昔的异点,极简要地说来,是what与how的差异,即从前作画注重“画什么东西”,现在作画注重“怎样画”。
试看中世的绘画,所描的大都是耶稣、圣母、圣徒、天使,或“晚餐”“审判”“磔刑”“升天”。近世初叶的大卫与德拉克洛瓦(均见序讲)的大作,也都是宫廷描写,战争描写,就是最近的米勒与库尔贝(均见第一讲),也脱不出农民劳动者的描写,虽然对于自然的写实的眼已经渐开,然而并未看见真的自然,也不外乎在取劳动者、农民、田园为材料,而在绘画中宣传自己的民主的思想而已。数千年来绘画的描写都是注重what的,至于how的方面,实在大家不曾注意到。印象派画家猛然地觉悟到这一点,张开纯粹明净的眼来,吸收自然界的刹那的印象,把这印象直接描出在画布上,而不问其为什么东西。即忘却了“意义的世界”,而静观“色的世界”“光的世界”,这结果就一反从前的注重画题与画材的绘画,而新创一种描写色与光的绘画。色是从光而生的,光是从太阳而来的。所以他们可说是“光的诗人”,是“太阳崇拜的画家”。
【明】王履所作《华山图》,采用典型的北宗画法,强调块面结构,风格刚劲有力,适合表现多石山体
在绘画上,what与how何者为重?从艺术的特性上想来,绘画既是空间美的表现,当然应该注重how,即当然应该以“画法”为主而“题材”为副。所以印象派在西洋绘画上不但是从前的翻案而已,确是绘画艺术的归于正途,获得真的生命,这一点在中国画中早已见到,这我想是中国画优于从前的西洋画的地方。四君子——梅、兰、竹、菊,山,水,石,向来为中国画中的普通的题材。同是“兰”的题材,有各人各样的描法;同是“竹”的题材,也有各人各样的描法;同是一种山水,有南宗画法、北宗画法;同是一块石,有麻皴法,荷叶皴法,云头皴法……题材尽管同一,画法种种不同。这等中国画比较起宗教、政治、主义的插画似的从前的西洋画来,实在富于“绘画”的真义,近于纯正的“艺术”。有高远的识眼的人大都不欢喜西洋画而赏赞中国画。这大概也是其一种原因吧。
这样说来,印象派与中国的山水花卉画同是注重“画画”的。不过中国的山水花卉画注重画面的线、笔法、气韵;而西洋的印象派绘画则专重画面的“光”。如前期所说的印象派首领画家莫奈,对于同一的稻草堆连作了十五幅画,把朝、夕、晦、明的稻草堆的受光的各种状态描出,各画面作成一种色彩与光的谐调。他是外光主义的首创者。步他的后尘的有许多画家,都热衷于光的追求。他们憧憬于色彩,赞美太阳。凡是有光明的地方,不问何物,都是他们的好画材。所以他们的画面只见各种色条的并列,近看竟不易辨别其所描为何物。起初以光的效果(即印象)为第一义,以内容及形骸为第二义;终于脱却形骸而仅描印象,于是画面只是色彩光的音乐,仿佛“太阳”为指挥者而合奏的大曲。他们处处追求太阳,赞美太阳,倾向太阳。“向日葵”可说是这班画家的象征了。
莫奈是最模范的向日葵派的画家。他的“稻草堆”连作十五幅,其实与“稻草堆”无甚关系。只是各种的光与色的配合的效果,不名之为稻草堆亦可。写实派的米勒也曾画过农村风景中的稻草堆。然而用意与莫奈大不相同,米勒所见于稻草堆的是其农村的、劳动的意义,莫奈所见于稻草堆的是其受太阳的光而发生的色的效果,所同者只是“二人皆描稻草堆”的一事而已。莫奈连作稻草堆之外,又连作“水”,水的名作,有《泰晤士河》《威尼斯》《睡莲》等,又有一幅直名之为《水的效果》。这等作品中有几幅全画面是一片水,并不见岸,水中点缀着几朵睡莲。这种作画法,构图法,倘用从前的绘画的眼睛看来,一定要说是奇特而不成体统的了。然而莫奈对于单调的一片水所有的光与色的变化,有非常的兴味。他热衷于水的研究的一时期,曾以船为画室,常住在船中,一天到晚与水为友,许多水的作品便是在那时期中产生的。
【清】王原祁所作《华山秋色图》,采用南宗画法,强调线型结构,风格挥洒自如,适合多现多土山体
《睡莲》(Water Lilies)系列作品之一,克劳德·莫奈创作于1919年,现藏于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
稻草堆,水面,倘用旧时的眼光看来,实在是极平凡极单调的题材。印象派以前的西洋画,可说是理想主义支配的时代。作画先须用头脑来考虑,选取noble subject(高尚的题目)为题材,然后可以产生大作。看画的人,对于画也首先追求意义,画的倘是圣母、圣徒,看者先已怀着好感。同样的笔法,同样的色调,拿来描写皇帝的“戴冠式”,就是伟大的作品;描写村夫稚子的日常生活,就没有价值。米勒、库尔贝的时代,也不过取与前者反对的方面的题材(下层生活、劳动者、农民),作画的根本的态度实与古典主义、浪漫主义的时代无甚大差。因为向来如此,故对于描着一堆无意义的稻草,或一片无意义的水面的绘画,自然看不惯了。这是因为如前所说,根本的立脚不同的缘故。即以前重视题材(内容),现在讲究描法(形式)。描法讲究的程度深起来,结果就全然忽略题材。对于这种新绘画,倘能具有对于形式美(色彩光线的美)的鉴赏眼,换言之,对于纯绘画的鉴赏眼,自然可以感到深切浓重的兴味。但在没有这较为专门的鉴赏眼,而全靠题材维持其对于画的兴味的人,对于这堆稻草或这片水就漠然无所感觉,真所谓“莫名其妙”了。
《基督被解下十字架》(The Entombment),米开朗基罗创作于1500—1501年间,现藏于英国伦敦国家美术馆
这样看来,绘画的进于印象派,是绘画的技术化,专门化。除了天天在画布上吟味色调的专门技术家以外,普通一般的人少能完全领略这种绘画的好处。因为无论何种专门的技术,必须经过相当的磨炼,方能完全理解其妙处,绝不是素无修养的普通人所能一见就可了解的。从前的绘画,题材以外原也有技术的妙处,例如文艺复兴期的米开朗基罗(Michael Angelo)的有力的表现,拉斐尔(Raphael)的优美的表现,达·芬奇(Leonardo)的神秘的表现,原是对于其技术的鉴赏的话;然而除这种专门的技术鉴赏以外,幸而在题材上米开朗基罗所描的是“最后的审判”,拉斐尔所描的是“圣母子”(Madonna),达·芬奇所描的是“最后的晚餐”,所以在不理解其技术的“有力”“优美”或“神秘”的一般人,也尚能因其题材而感到这等画的兴味。何以故?因为“审判”“圣母子”“晚餐”是普通一般人都懂得,都有兴味,都怀好感的。他们虽不能完全鉴赏这等大作,然至少能鉴赏其一面——题材的方面。然而现在的印象派,技术比前深进了,技术深进的结果是忽视题材,于是不理解技术的一般人要从其画中探求一点题材的美,而了无可得,就全部为绘画的门外汉了。
这正是因为印象派画家是“光的诗人”的缘故。普通用言语为材料而作诗,他们用“光”当作言语而作诗。普通的言语人人都懂得,但“光的言语”非人人所能立刻理解。要读他们的“光的诗”,必须先识“光的言语”“色的文字”。要识光与色的言语文字,须费相当的练习,这练习实在比普通的学童的识字造句更为困难。何以故?普通的文字在资质不慧的儿童也可以用苦功熟识,谙诵,而终于完全识得应有的文字,能读用这种文字做成的书;但光与色的文字,不能谙诵或硬记,是超乎言语之外的一种文字,故对于这方面的天资缺乏的人,实在没有方法可教他们识得。色的美与音的美是一样的。谐调的色与谐调的光只能直感地领会,不能用理论来解释其美的所以然。所以关于绘画音乐的教育,理论其实是无用的。有之,亦只是极表面的解释;倘有人不解音乐与色彩的美而质问我们do mi sol三个音为什么是协和的,黄色与紫色为什么是谐调的,我们完全不能用言语来解答。强之,只能回答说:“听来觉得协和,故协和;看来觉得谐调,故谐调。”倘然像物理学者的拿出音的振动数比来对他说明这音的协和的理由;拿出Spectrum七色轮来对他说明黄与紫的谐调的理由,则理论尽管理论,不解尽管不解,学理是一事,美感又是别一事,二者不但无从相通,且恰好相反。越是讲物理,去美的鉴赏越是远。
《圣母子》(Madonna and Child),拉斐尔创作于1502年,现存于德国柏林画廊
不必说“光的诗”的印象派绘画,就是普通言语作成的“文学”,在缺乏美的鉴赏的人也是不能完全理解的。他们看小说只看其事实,只在事实上感到兴味。这与看绘画只看题材(所描事物意义),只在题材上发生兴味了无所异。莫泊桑的《项链》(Necklace)使得多数人爱读,只是因为其中记录着遗失了借来的假宝石,误以为真宝石而费十年的辛勤来偿还的一段离奇故事的缘故。英国新浪漫派的绘画(见前讲《近世理想主义的绘画》)使一般人爱看,只是因为其描写着莎翁剧中的事迹的缘故。认真能味得言语的美、形、线、色调、光线的美的人,世间有几人呢?
只有音乐与书法,可以没有上述的错误的鉴赏。因为音本身是无意义的,字的笔画本身也是无意义的。文学与绘画必须描出一种“事物”,音乐没有这必要,文字——如果不误作文句、文学——也没有这必要。故二者可以少招误解。招误解固然比文学绘画少得多,然而理解者也比文学绘画少得多。可见纯粹的技术,是普通一般人所难解的,所怕的。
《最后的晚餐》(The Last Supper Before Restoration),达·芬奇创作于1495—1498年间,现存于意大利米兰格雷契修道院餐厅
《游船上的午餐》(The Boating Party Lunch),雷诺阿创作于1881年,现藏于美国华盛顿菲利普收藏馆
所以要理解“光的诗”的印象派绘画,最好取听音乐的态度,或鉴赏书法的态度。高低、久暂、强弱不同的许多音作成音乐美;刚柔、粗细、长短、大小、浓淡不同的许多线作成书法美。同样,各式各样的光与色的块或条或点作成印象派的绘画美。这绘画美就是所谓“光的言语”“色的文字”。真正懂得音乐美的人可不问曲的标题,所以乐曲大都仅标作品号码;真正懂得书法的人可不责备字的缺损或脱落,故残碑断碣都被保存为法帖。同样,真正懂得绘画的人也可不问所描的是何物,故稻草堆与水面可连作十数幅。
《在海边》(By the Seashore),雷诺阿创作于1883年,现藏于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
“太阳崇拜的画家”“光的诗人”“向日葵的画家”,他们不选择事物,但追求光与色的所在。美的光与色的所在,不论其为何物,均是美的画材。因了这主张,莫奈以后群画家,就分作两种倾向:一是纯粹的风景写生的画家,即西斯莱与毕沙罗;二是现代生活表现的画家,即雷诺阿与德加,他们都是法国人。
因为追求光与色,故自然倾向于光色最丰富的野外的风景的写生。因为不择事物,故自然不必像从前取noble subject(高尚的题目)为题材,而一切日常生活,琐事细故,只要是光与色的所钟,无不可取为大作品的题材了。
二、风景写生
讲到风景画,要让中国人占优先了。平均而论,可说中国画以自然为本位,西洋画以人物为本位。中国在唐以前原也注重人物画,例如汉武帝时的凌烟阁功臣图,汉宣帝时的麒麟阁功臣图,晋代的佛像画,顾恺之的《女史箴图》,皆以人物为题材;但自刘宋开始渐渐注重山水画。至唐宋而山水画独立,且视为绘画的最正式的品位,直至今日。西洋则不然,印象派以前,即十九世纪以前,差不多全是人物的绘画。试看希腊罗马,埃及的古代雕刻或壁画,大部分是人物。中世的绘画简直没有一幅不以人物为主题。近世古典主义、浪漫主义的绘画,也是人物画占大多数的。中国人为什么赞美自然,西洋人为什么赞美人生,这我想来一定与思想文化有深切的关系,是兴味深长的一种研究,但这须得去请教文化研究的专门者。现在只能晓得中国画自1500年以来早已优于自然风景的描写,而西洋画则一百年以前统是人物本位的描写,至印象派而始有独立的风景画。
试看文艺复兴期的绘画,米开朗基罗的天井画,大壁画,《最后的审判》,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差不多满幅是人物的堆积;拉斐尔的《圣母子》都是肖像画格式的装配。即使有背后一两株树,或几所房屋,或前面一点草地,然都当作人物的背景,且远近法、空气、光线均不是写生的,只是一种装饰风的配列或历史画的描写。假如这人物是在意大利的,背后就加描一点意大利建筑或风景,是在荷兰的,背后规定加描一个风车,以表示荷兰地方。全是一种装饰的、附属的点缀,毫无风景本身的生命。回头看中国画,恰与之相反,满幅的山水中,难得在桥上添描一个策杖老翁,或在屋中独坐一位读书隐士。即以风景为本位,人物为点缀,与西洋画适为正反对。几千年来忽略过的风景,一旦被印象派画家所注目,而立刻赋以生命,使之独立。这实在不可不说是印象派的大发明,对于欧洲画坛的大贡献!
西洋风景画到了印象派而独立。然滥觞于何时?进行顺序如何?考研起来是很有兴味的事。据批评家说,西洋纯粹的风景画的创始乃在文艺复兴期。达·芬奇的一幅风景素描是西洋的第一幅风景画。自此至印象派的风景画独立,一共经过五个阶段,即:
1.十五世纪达·芬奇——风景画创始。
2.十七世纪荷兰画家伦勃朗(Rembrandt)。
3.十八世纪末英国风景画家透纳与康斯坦勃尔。
4.十九世纪中法国丰登勃罗,森林中的田园画家米勒等。
5.十九世纪末印象派画家——风景画独立。
达·芬奇的那幅《风景素描》,是风景画上很可贵的纪念物,然论到技法,构图散漫,远近法幼稚,与今日风景画不可同日而语,只宜于为某事件的背景之用,却没有“背景”以上的意义。然而在当时,达·芬奇居然能大胆地描出这幅纯粹的风景画,实在已是极可钦佩的独创了。自从这画(1473年)到十七八世纪的二三百年间的后期文艺复兴诸画家,只晓得拼命模仿米开朗基罗的《最后的审判》、拉斐尔的《圣母子》、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提香(Titian)模仿达·芬奇的《蒙娜丽莎的微笑》而作《花神》(Flora),丁托列托(Tintoretto)模仿米开朗基罗而再作《审判》,又模仿达·芬奇而再作《晚餐》,而对于达·芬奇所着手开辟的风景画的新领土,曾无一人来帮一臂的力,徒劳地在这二三百年中反复前人的已成之业,真是可惜的事!
《风景素描》(Study of a Tuscan Landscap),达·芬奇创作于1473年
直到了十七世纪,始有荷兰画家出来完成风景画。除伦勃朗遗留几幅油画及素描的风景画以外,还有许多赞美其国土的荷兰风景画家。因为为海洋的水蒸气所融化的柔和美丽的荷兰风光,必然牵惹其地的画家的注意。他们的仔细的观察眼渐渐能理解复杂的自然界的现象,渐渐会得远望、伏瞰等透视法,空气远近法,因时间而起的光线的变化,云的变幻等。在后他们又发见太阳光线的不思议的作用,月光的魅力,而行主观的情绪的表现。描写辽远的地平线、暗的森林、热闹的海岸、单调的海面、市街的状况等种种风光的因了时间与季节而起的变化。
追随荷兰画家的足迹的,是自十八世纪末至十九世纪初的英国水彩风景画家。透纳描写海景,康斯坦勃尔描写林景,鲜明活跃地表出岛国的英伦的风物。其作品至今日仍是风景画上的珍品。
承继他们之后的是隐居在丰登勃罗林中的一班法国画家。即1830年成立的所谓丰登勃罗派。其人即柯罗、卢梭、米勒等,又称为“巴比松画派”(参看第二讲)。那时候著《爱弥儿》(Emile)的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注意:卢梭知名者共有三个,两个是画家,一个就是著《爱弥儿》的文学家)正在高呼“归自然”,这画家的卢梭起共鸣,也高唱“归田园”“归木树”。柯罗从之,专写大树;米勒也起来专写农民生活。还有许多自然赞美的画家(见第一讲)。这等画家的努力所得的收获,便是库尔贝的“写实主义”。这收获由印象派的马奈重新补足修正,入太阳崇拜的群画家之手而达到其终极的完成。
风景画虽然不是印象派画家所始倡的,然以前的只在发达的途中,真的风景画的独立的生命,是由印象派画家赋予的,请述其理由于下。
原来以前虽早有荷兰、英国、丰登勃罗诸风景画家,然而他们的风景都不是野外的直观的写生。读《米勒传》可知米勒是常于朝晨或傍晚漫步山林中,收得其材料,储在脑中,回到自己的小小的画室中来作画的。英国的康斯坦勃尔及写实主义的库尔贝等虽曾作野外写生,然据说是仅在户外撮取略稿(sketch),正式的作品仍是回到画室中后依据略稿而细写的。总之,这班画家身边带一册速写簿(sketchbook),出外时记录其所见所感于这簿中,归画室制作时即以此簿为材料的储藏所,随时取用。所以在画法上,实与从前的人物画家无所差异,只是改变人物的题材为风景而已。
《夜巡》(The Nightwatch),伦勃朗创作于1642年,现藏于荷兰阿姆斯特丹国立博物馆
《暴风雪》(Storm),威廉·特纳创作于1842年,现藏于英国伦敦泰特不列颠美术馆
到了印象派,画法就全新了。他们的户外写生并非撮取画稿,乃是全部制作在外光之下描出。在印象派画家,画室已没有用,旷野是他们的大画室,户外写生是作画的必要的条件。在他们,不看见自然,不面接自然,不能下一笔。这是因于他们的作画的根本的态度而来的。他们追求太阳,他们要写光的效果、色的变化,当然非与自然当面交涉不可。现今的美术学生惯于背了画架、三脚凳、阳伞,到野外去写生,以为这是西洋画的通法,其实五六十年以前在西洋并无这回事,这是新近半世纪中才通行的办法。试按这办法推想,可知由此产生的绘画,与从前的空想画,或收集材料在速写簿上而归家去凑成的画,其结果当然大不相同了。即以前的是死板板的轮廓、大意、极外部的描写;现在则是真果捉住自然的瞬间的姿态,捆住活的自然的生命。他们对自然与对人物一样看法,他们把自然的一草一木看作与人物一样的有生命的事物,而描表其个性,所以说,风景画到了印象派而始有生命。
印象派的两元老马奈、莫奈,是适用外光描法于人物及风景两方面的。由这二老派生后来的四大印象派画家。即:
1.毕沙罗(Camille Pissarro,1831—1903) 是有“印象派的米勒”的称号的田园专门画家。他与米勒是同乡,生于诺曼底。性情朴素,也与米勒相似。不过没有米勒的宗教的敬虔的态度与叙事诗的感情。这正是他具有现代人的现实主义的透彻的意义的缘故。他是犹太系统的人,起初父亲命他学商,1855年以后始转入艺术研究。他的犹太人的性格,在他的作品中很表出着特色。他的所以能有现实主义的彻底的冷静的理性,与明确的观察,实在是因为有这犹太人的性格的缘故。所以他没有像拉丁人的憧憬与陶醉,而取细致的分析家的态度,研究农夫的紫铜色的肩上所受的光线的变化,描写投于绿色的牧场上及小山的麓上的透明的白日,而创造一种迫近自然的清新的趣味。1864年以后,努力作画,差不多每年入选于Salon。初期的画带黄色的调子,尚未脱离柯罗的传统。后来加入印象派群中,次第改用明色。他对于印象派的贡献,是色彩的Decomposition(分解)。即照莫奈的法则,把色彩条纹或点纹的并列,这原是印象派共通的技法。他亦曾加入点彩派即新印象派(见次讲),然表比他们自由。其作品多稳雅的平和的趣味。晚年身体病弱,不能到野外去写生,常在室内从窗中眺望巴黎的市景,生动地描出其姿态。故他的作品,初期描农妇,中期描风景,后期描市街,描Ronen的桥,描车马杂遝的市街、巴黎的景物。唯物主义者的他,及于印象派的人们的影响很多。
《蒙马特大街》(Boulevard Montmart),卡米耶·毕沙罗创作于1897年,现藏于俄罗斯圣彼得堡赫米塔吉博物馆
《洗衣妇》(Washerwoman, Study),卡米耶·毕沙罗创作于1880年,现藏于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
2.西斯莱(Alfred Sisley,1839—1899) 与毕沙罗同为印象派的风景专门画家。生于巴黎,其父母是意大利人,生计甚裕。他青年时就非常欢喜绘画。二十三岁时与莫奈及雷诺阿同学,一致地趋向印象派的倾向。他的出全力从事制作,乃在1870年以后。其画风注重光的表现,为当时多数青年所崇仰。题材多取温和的自然,而深的绿水旁边的森林,百花烂漫的春日的田舍,尤为其得意的题材。其色彩比马奈强烈,印象也深,但情景中全无激烈的分子。
西斯莱后半世生涯甚贫乏,全靠卖画度日。当时有一个爱好美术的朋友,叫作谟雷,对于西斯莱有不少的帮助。谟雷是一位开糖果店的商人,而酷嗜美术。他看见西斯莱等穷得没有吃饭的地方,就特为他们开一饭店,供给这班穷画家吃饭。西斯莱与后述的雷诺阿有赖于这人最深。
《春日的果园》(Orchard in Spring),阿尔弗莱德·西斯莱创作于1881年,现藏于荷兰鹿特丹博伊曼斯·范伯宁恩美术馆
《草地》(Meadow),阿尔弗莱德·西斯莱创作于1875年
三、现代生活表现
如前所述,印象派画家追求光与色,凡光与色的所钟,不拘其是什么事物,都是他们的得意的画料。用这态度来描写人物画,就是现代的日常生活的表现。
从前的人物画如浪漫派、古典派,专描优雅的贵族的生活,或浪漫的恋爱的情景。自马奈作了《草地上的午餐》以后,凡都市、平民、酒场、娼妇、丑恶诸题材,都可取入“色彩的谐调”的世界中而化为美的绘画了。适用这原理于人物画方面的,就是德加与雷诺阿二人。有人说这二人不属于印象派而属于后期印象派。然在其用色彩与莫奈、马奈有共通点,其线与运动的表现与后述的后期印象派相近。说是前后印象派中间的桥梁,大概较为适当。
1.德加(Hillaire Germain Edgar Degas,1843—1917) 是有名的舞女画家。生于巴黎,起初入其地的美术学校,与一般画学生同样的向卢浮宫美术馆练习摹写。后来旅行意大利、美利坚。其最初出品于Salon是在1865年,作品是题曰《中世纪的战争的光景》的一幅色粉笔画。自此以后他非常欢喜色粉笔画(Pastel)了。明年出品的是《竞马图》,均得好评。但这时候他还全然不是印象派的画家。1868年,他描剧中的一个舞女的肖像,出品于Salon,这便是支配他的一生涯的舞女画的最初。他所描的舞女,态度千变万化,且常常捉住瞬间的活动的刹那的光景而表现出。他的全生涯的作品,以舞女为最有名。
德加是描写女性的专家,他每夜出入于歌剧场、舞蹈场;然而他的性质是一非常的“厌世家”,这是很不可思议的事。因有这奇特的性情,故他的特色,是作者常常立在客观的地位,而冷静地观察对象,而其所观察的对象不是静止的事象,而是运动的、激烈动作的、一瞬间的姿态,用轻快鲜明温暖的色彩,作印象的表现。他的所以为印象派画家,就在于此。某评家谓马奈、莫奈、德加是印象派三元老,而指毕沙罗、西斯莱、雷诺阿为印象派盛期三大家。
《露台上的女人》(Woman on the Terrace),德加创作于1877年,现藏于法国巴黎卢浮宫博物馆
《芭蕾排练》(Rehearsa of the Ballet),德加创作于1874年,现藏于英国格拉斯哥美术博物馆
2.雷诺阿(Auguste Renoir,1814—1920) 比较德加,为贵族的人物画家,他的肖像画颇使中产阶级爱好,当时有大名的歌剧改革者瓦格纳(Wagner)曾经为他做半小时的模特,请他画一幅肖像画。他是长于描写女性的肉体的画家,甘美而有力。他的父亲是裁缝师,他幼时在亲戚家做手工艺,后来以画瓷陶器为业。十八岁以后,为天才所驱,出巴黎从师,与莫奈、西斯莱相知交。1863年以后,他描写浪漫派的绘画,出品于Salon,然屡次落选。后受友人的影响,改变方针,试描外光,就渐渐为世所知名。中年以后特别欢喜描女性的肉体,以此成名为世界的大家。
某评家说:“德加描写华丽的舞女,而自己常常板着厌世的脸孔;雷诺亚是女性的肉体的赞美者,又是受自己所描的温软的肉感的诱惑的乐天家。”雷诺亚在印象派画家中,实在是过于接近对象,而不脱陶醉的、浪漫派的范围内的人。德加只表现肉体的运动的瞬间;雷诺阿则对于肉体的静止低徊吟味,而心醉于其中。他的表现不是轻快淡美,是黏润而有弹力。
《包厢》(La Loge),雷诺阿创作于1874年,现藏于英国伦敦考陶德艺术学院
上一讲与这一讲所述的印象派画家,概括列表如下:
这印象派的主张的彻底,即色彩表现的彻底的科学化,是所谓“新印象派”,又名“点彩派”,这一派为印象主义的穷途。起而取代它的便是“后期印象派”。待在次讲中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