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讲　宫的艺术

由教堂建筑变成宫室建筑，是世界文化的一大转机。若以古今二字把历史划分为二时期，则教堂以前的可称为古代的建筑，宫室以后的可称为今代的建筑。自从宫室文化时代以后，建筑都以人生为题材，都为人生现世的幸福而建造。

自十六世纪文艺复兴以后，基督教会的权力从发达的顶点开始衰落起来。继着教权而起的是王权，故十七世纪被称为“王权中心时代”。

教权衰落的原因，一则为了宗教改革运动揭破了当时教会的缺陷，减弱了人民对于基督教的信仰力。二则为了文艺复兴运动注重复古，一切文化都倾向于古代的模仿。人民不再热衷于基督教文化了。同时欧洲各国正在力图国家根柢的巩固，盛行中央集权制。以前的教会文化就一变而为“宫室文化”。宫室文化在美术上所留的痕迹最主要的是宫室建筑。

如前讲所说，教堂建筑已经高得不能再高，尖得不能再尖。此后的宫室建筑所要求的不是高和尖，而是华丽——尤其注重建筑物内部装饰的华丽。由教堂建筑变成宫室建筑，是世界文化的一大转机。若以古今二字把历史划分为二时期，则教堂以前的可称为古代的建筑，宫室以后的可称为今代的建筑。这古今建筑的差别，大体有四点，现在先把它们列举于下：

奥地利维也纳美泉宫（Schonbrunn palace），这里曾是罗马帝国、奥地利帝国、奥匈帝国和哈布斯堡（Habsburg）王朝家族的皇宫

一、古今建筑的差别

第一，古代建筑大概以鬼神为题材。除了注重肉体享乐的罗马人营造大浴场之外，埃及的坟墓，希腊的神殿，中世的教堂，皆以鬼神供养为其目的，住人不过为其附带的条件。今代建筑的题材，就从鬼神一变而为活人。宫室以贵人的住居为目的而建筑，商店洋楼以富人的事业和住居而建筑。自从宫室文化时代的十七世纪以降，世间不复有媚鬼神的大营造，所有的大建筑都是媚富贵之人的东西了。

第二，古代建筑大概为群众公用而建造。希腊的神殿为全市的守护机关，为全市民的瞻观场所。中世的教堂为教徒的集会所，为万人的灵魂的归宿处。埃及的金字塔虽曰王者私人的坟墓，其实是为民众观瞻而造；仿佛中世的教堂，是用建筑的高大来收揽民心的。

第三，古代建筑大概不以人生的现世幸福为目的而建造。除罗马浴场以外，埃及的坟墓为王者的“死后生活”而建筑，希腊的殿堂为神的供养而建筑，中世的教堂为圣灵的供养及教徒的来世幸福而建筑。自从宫室文化时代以后，建筑都以人生为题材，都为人生现世的幸福而建造。这原是人类生活进步的现象。可惜过去的为人生的大建筑，都为一极小部分的人生，而不为群众的人生。宫室为少数贵族的现世幸福而造，商店洋楼为少数资本家的现世幸福而造。大多数的群众不得享受其幸福，反而得受服役等种种苦痛。可知这种为人生现世幸福的建筑，尚未充分进步。将来如能更进一步，而有为大众的大建筑出现，方为人类生活的福音。但这是题外的话了。

第四，因了上述的三种情形，古代建筑大概注重建物外部形式的美观。金字塔注重外形的高大，帕特农神庙注重全体的调和，科隆大教堂注重眺望的巍峨。内部形式虽然也讲究，但远不及外部形式的注重，这种建筑可说都是专重外形的。宫室建筑开始反对这一点，不以眺望者为主；而以住者为中心，非常注重室内装饰。甚至完全不顾外部形式的美观，或故意作朴陋的外观，使人入内方见意想不到的华丽。最近的商店建筑也注重外形，但同时决不肯忽略内形。故宫室文化以来的建筑，可说都是注重内形的。

上述四点，是古今建筑的差别。恐怕不但建筑上如此，世间一切文化，都具有这种变态，不过显隐迟早不同耳。现在且把宫室建筑的状况叙述于下。

凡尔赛宫华丽的内部装饰

二、宫室建筑的兴亡

自古以来，时代思想常留痕迹在美术上。政教一致的上古时代，确信灵魂不死，遂有伟大的金字塔的制作。都市国家制的希腊时代，市民免除国难，感谢守护神的恩德，遂有精美的神殿的制作。教权中心的中世时代，教徒确信天国的存在，祈求来世的幸福，遂有巍峨的教堂的制作。到了这种美丽的梦被时代潮流所惊醒了之后，人心就集注于现世的事实上。为人群的首领的王者，开始驱使其威力，以装饰其私人的生活。宫廷艺术因此而兴。

十七世纪宫廷艺术最盛行的国有二，即西班牙与法兰西，西班牙皇腓力四世网罗全国的大美术家，使之专研宫廷装饰的美术，画家所描写的全是贵族的生活。建筑家所研究的全是宫室的建筑法。音乐家也都做了贵人邸宅中的乐人。现今留传于世的西班牙名画中，我们还可看见有不少贵妇人描写的作品。

凡尔赛宫天花板上的绘画

比西班牙更大规模地提倡宫廷艺术的，是法兰西。法兰西的宫廷艺术，不是在十七世纪才开始，文艺复兴期早已提倡。当时法兰西斯一世优待晚年的达·芬奇（Leonardo da Vinci），要他为宫廷计划装饰，肇开法兰西宫廷艺术的始端。到了十七世纪，法兰西名帝路易十四世出现，宫廷艺术就具有最典型的姿态。他创立美术学院，养成宫廷艺术的专门人才。他所完成的有两大建筑，即卢浮宫与凡尔赛宫。后者尤为宫室建筑的代表作。这种建筑的样式，特称为“路易十四式”。在一般美术样式上，就是所谓“巴洛克式”。由此更展进一步，即成为十八世纪的“洛可可式”（Rococo）。

建筑曾由巍峨的“哥特式”（Gothic）一变而为简洁的“复兴式”。现在又从简洁的复兴式一变而为华丽的“巴洛克式”，与纤巧的“洛可可式”。巴洛克与洛可可是美术上特用的两个术语。其在建筑上的特色是繁琐、秾丽、多曲线、多细致的雕刻。华丽的装饰常隐蔽建筑的构成，使建物全体显示绘画的效果。此建筑样式的流行，以意大利与法兰西两国为中心地，而在法兰西尤为盛行。

凡尔赛宫内的装饰

意大利巴洛克式的代表作家，就是罗马圣彼得大教堂前面的柱廊的作者贝尼尼。他用巧妙的方法，使柱廊因透视的作用而把广场显得更广，把教堂显得更高。在大穹窿的笼罩之下，教堂全体显示非常壮丽而调和的姿态。这教堂由各时代的大家合力作成，在柱廊这部分上可说是巴洛克式的先驱。

此风入法国而盛行。最初亦仅用于宗教建筑上，路易十四世始移用之于宫室上。全以曲线为本位，而特别注重室内装饰，滥用无数复杂的模样，巴黎现有三大著名建筑，即巴黎圣母院，及上述的卢浮宫与凡尔赛宫。前者是属于哥特式的，后二者就是路易十四世所完成的巴洛克式的代表作。卢浮宫分西南二部，开工于十六世纪，由路易十四世请意大利大建筑家贝尼尼完成之。凡尔赛在巴黎西南郊外十四五英里之处，原是旧宫，由路易十四世费十亿金及四十四年的日月，大加增修，遂成今日的华丽的宫殿。其中央砖石造的正殿，原为路易十三世的居邸，今为国立博物馆的一部分——历史工艺博物馆。其外有路易十四世的铜像，宫内遍是名画家所作的壁画——历史画，及王家人物的肖像画。楼上大广间中，四壁及天花板上的绘画尤为绚焕灿烂。其中有一室，曾为欧洲大战^[16]讲和时的谈判所。又有一室为路易十四世的寝室，中有临终的寝床，一切器具悉如其生前所布置。昔日的帝居，今已为游人凭吊的古迹了。

巴黎凯旋门

路易十四世殁（一七一五年），路易十五世继立。年幼，由菲力浦摄政。宫室生活的奢侈更甚于先代，其影响遍及于民间，造成了一代浮靡的风习。这时候的建筑比前更为浮华，特称为“摄政式”，即为后来洛可可式的准备。摄政式的建筑，其构成的要素（例如柱等）全为表面的装饰所掩蔽，只见有优雅华美的曲线，而全无强力的感觉。洛可可式比这更进一步，完全不顾建筑物外部的美观，而专重室内的华丽。有时故意装成无趣味的外观，而在内部施以惊人的装饰。这种样式与注重外形美观的古代的神殿教堂比较起来，成了完全相反的对比。

巴黎歌剧院

但洛可可式只是昙花一现，路易十五世死，洛可可式即与之偕亡。路易十六世即位（时在十八世纪后半），大改先代奢侈之风，崇尚朴实。“路易十六世式”的建筑，全不用动摇的曲线，但求稳定。不取绘画的表现，但求合于规则的形式。甚至把石造建筑的外部装饰照样应用于室内。这是法兰西大革命后的古典主义艺术的先驱，原是合于时代潮流的艺术形式。但上两代的骄奢之罪归并在路易十六世一人身上，使他终于失却民望，得到悲惨的最后。路易十六世上断头台后，欧洲文化大改面目，美术史亦转入全新的时代——近世古典主义时代。

然近世古典主义的潮流偏重在绘画方面。故十九世纪的建筑只是巴洛克、洛可可的连续，无甚特异的表现。换言之，十九世纪的建筑只是路易王家的贵族主义加了拿破仑的英雄主义，成为王侯贵族享乐的一种游艺，全无新时代的精神。这在建筑上称为“拟古典派”，像巴黎的两座凯旋门（巴黎凯旋门与Etoile凯旋门）即是其例。此后的建筑称为“浪漫派”，像英国国会大厦，巴黎大歌剧场，比利时布鲁塞尔司法宫，皆是其例。然这等建筑皆徒有形式而缺乏力感，只能说是新时代建筑的准备。真的新时代的建筑，发祥于德国。法国著名的埃菲尔铁塔是其著例。此铁塔高一千余英尺。现代商业大都市的各种惊人的铁造建筑及高层建筑，皆以这铁塔为先导而出现。

近世建筑始于王权中心时代，到现今已转入商业中心时代。其共通的性状即前述的四点：（一）为人生的；（二）为私人的；（三）为现世幸福的；（四）注重内部形式的。从王权时代到商业时代，虽然建筑的技术和形式屡经变迁与进步。但内容性状还是同一：从前的宫室可说是王家的总店，现在的摩天楼可说是资本家的宫殿。现代艺术都正在努力向民众开放，独有建筑始终为少数人所独占。倒不如以前谈希腊的神殿，谈中世的教堂，虽然所谈的是古昔时代的建筑，但其建筑非为私人享乐，皆为民众瞻观。即使动机何等不纯正，谈时似乎较现在有兴味得多。

高耸于巴黎上空的埃菲尔铁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