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讲　坟的艺术

他们看见人死了，确信他将来一定会复活；于是设法把他的死骸好好地保存，以便将来复活时灵魂仍旧归宿进去。他们又确信人死后依旧生活着，不过不是活的生活而是“死的生活”；于是设法给他建造“死的住宅”，好让他死后依旧安乐地生活。他们以为这是人生重要不过的大事，把全部精力集中在这工作上。

人世间的建筑艺术的最初的题材，不是活人住的房屋，而是死人躺的坟墓。读者听到这话觉得奇怪么？现在我先把这原由告诉你们。

世间最古的建筑艺术是坟墓（尚未成为艺术的初民时代^[9]的东西不算），而这些坟墓都建在埃及。故埃及是文化艺术发达最早之国，而又被称为“坟墓之国”。现今你们倘到埃及去，还可在那里看见许多伟大的坟墓建筑。

埃及人为什么这般热心地建造坟墓？这是古代人的一种特殊的人生观所使然的。

学过史地的人谁都知道：埃及是五六千年前建立在非洲的尼罗河沿岸的一个最古的文明国。世界最古的文明发源地有五，即亚洲的中国、印度、米索不达米亚，美洲的墨西哥和非洲的埃及。这五古国都在四五千年以前就有文化。而其中埃及文明开发尤早，据说在六千年前已有耕种猎狩等社会生活，而且已有象形文字。凡开化最早的国，必定具有气候、交通、物产等种种便利。上述五古国，地点都在温带或热带，动植物非常繁殖，生活很丰富；又其地都有河流，灌溉和交通都很便利；这些自然的恩宠，使人类建设了稳固的农业社会。而对于埃及，自然的恩宠尤深：那条尼罗河沿岸土壤异常肥沃，为最佳的农业地带。这河每年秋季必有水泛滥；但这水不是洪水，不为人祸，却使沿岸的农作地增加滋养。故水退以后，不须用劳力去耕种，五谷自会丰登；故埃及人环境最良，得天独厚；其开化亦最早。

古埃及地图，可见古埃及大小城邦主要集中在尼罗河沿岸

人身动物头的形象在古埃及壁画中十分常见

但他们饱食暖衣之后，坐在茂盛的棕榈树下眺望自己的环境，退省自己的生活，忽然觉得恐怖起来。因为非洲北部是荒凉的大沙漠，只有他们所住的尼罗河沿岸一带，奇迹地展开着一块绿野。他们的周围都是黄沙白骨，死的国土。他们知道自己的生活端赖太阳与尼罗河两者维持着；假如这两者有一天越了常轨，譬如太阳忽然不出来了，或者尼罗河的水忽然干了，他们这地方也会立刻变成黄沙，他们的人也会立刻变成白骨！“生”与“死”的对照，非常强烈地印象在埃及人的意识中。于是他们对于自然就感到无上的畏怖。

畏怖自然，就产生自然神教。古代埃及人尊自然为神。神中最大的当然是主宰他们的生活的“太阳”与“尼罗河”。此外，牡牛、狼、鹭、鹰、蛇、鳄鱼、甲虫等也是他们的神；鲁迅先生用长竹竿打的猫，也被他们尊奉为神。他们以为这些神都能直接掌握人生的吉凶祸福，有求必应。所以他们所雕的神像，常把人形和动物形混合，例如人首狮身，人首羊身，是古代埃及雕刻中常见的形态。

奉自然为神，就在自然中看出人生的意义来。他们看见那种甲虫飞翔了一会之后，产卵在尼罗河畔的泥土中而死去。到了明年，泥土中又飞出许多甲虫来。这样一生一死地反复下去，甲虫永远存在，没有灭亡的时候。又看见尼罗河畔的水草，一荣一枯，也永远活着，没有灭亡的时候。他们以为这暗示着一切生命死了都能“复活”，人当然也是如此。他们看见人死了，确信他将来一定会复活；于是设法把他的死骸好好地保存，以便将来复活时灵魂仍旧归宿进去。他们又确信人死后依旧生活着，不过不是活的生活而是“死的生活”；于是设法给他建造“死的住宅”，好让他死后依旧安乐地生活。他们以为这是人生重要不过的大事，把全部精力集中在这工作上。于是，从这特殊的人生观产生特殊的艺术：死骸保存就是造“木乃伊”，死的住宅就是坟墓，埃及的坟墓，完全是模仿住宅而建造的。

位于埃及塞加拉的马斯塔巴（即石室坟墓），一种长方形平顶坟墓，出现时间早于金字塔约1500年

一、金字塔

最初的坟墓建筑叫做“马斯塔巴”（mastaba），是埃及第三王朝以前，大约西历纪元前四千五百年顷所盛行的。所谓马斯塔巴，大体像我们现在所见的墓，不过大得多，而且上面成平台形，是石造的。近地面处有入口，里面是地下室，室中陈设非常富丽，有各种的供物，有各种的器具；壁上装饰着华丽的雕刻和绘画，内室有死者的家眷的雕像，或坐或侍立，宛如生人一样。最里面的地下室中，躺着死者的遗骸——木乃伊。这宛如一所住宅，不过宅中的人都是死的。

第三王朝以后，坟墓艺术大大地发展起来，其建筑形式就由马斯塔巴一变而为“金字塔”（pyramid）。现在先把这种艺术出现的时代说明：埃及建国凡四千余年，共历三十王朝，分为古王朝、中王朝、新王朝和末朝的四个时代，我们可列一个简明的年表如下：

埃及建国年表

其中古王朝是埃及最繁荣的时代，同时也是金字塔建筑最盛行的时代。英主胡夫（Khufu，第四王朝），哈夫拉（Khafra，第四王朝），门卡乌拉（Menkaura，第五王朝）都在这时代出世，都尽力于金字塔建筑，故古王朝又被称为“金字塔时代”。中王朝是埃及中兴时代，木乃伊制造的技术在这时代最为精进。新王朝是埃及人击退东方民族的侵略，而国民运动勃兴的时代，金字塔木乃伊的艺术到这时代开始衰亡。末期埃及为外国势力所支配，民气不振，终于被亚历山大大帝所并吞。

金字塔是古王朝时代盛行的建筑，但其灭亡在于第十八王朝（新王朝时代初叶）。故我们可说，埃及全时代的上半是金字塔建筑出现的时代。就中最伟大的金字塔，便是第四王朝的胡夫王、哈夫拉王，及第五王朝的门卡乌拉王自己督造的坟墓，总称为“三大金字塔”。

三大金字塔，建设在尼罗河下流的吉萨（Gizeh）附近。是西历纪元前约三千年前的建筑物，至今已有五千余年的历史，但还是非常坚固，毫不受“时间”的破坏，于此便可想见当时建筑工程的伟大。材料全部是极坚硬的石灰岩，中央用带黄色的石灰岩。外部盖以白色的石灰岩。就中最高大的一个金字塔，是胡夫王之墓。高四百八十英尺，三角形的边长七百七十五英尺，斜面的角度为五十一度五十分。人走近去，只及塔高的约百分之一；绕塔散步一周，费时半点钟以上。其高大由此可以想见。所以建筑的时候，所费的石材和工程，数目也可惊：计用二吨半重的石头二百三十万条，由十万人于廿年间造成。这是胡夫王生前自己指使百姓建造的。当时埃及人一方面畏怖自然，一方面又研究自然，科学已很发达，数学、天文学等都有可观的成绩。故建筑工程也非常进步，这二百三十万条大石头的镶合，十分精密，分毫不差；全体的形式十分正确，表示着庄严伟大的均齐对称的美；坟墓内部的构造与装置十分坚固而周详。其横断面如右图：

金字塔横截面图

从这图中可以看见，坟墓的入口是离地面很高的。向下走了一段路，到了歧路口；再向下是地下室，仿佛人家的仆役室、汽车间之类；折向上便是死者的住宅。先来到一间广大的石室，这仿佛人家的厅堂。这厅堂的里面，便是胡夫王的寝室。内有王的棺材，和王生前爱用的种种物件。厅堂的下面，是王妃的寝室，也有王妃的棺材，和王妃生前爱用的种种物件。各室都有通气装置，如图所示，像天窗一般，一直通达金字塔的外部，使空气可以交流，胡夫王和王妃的魂住在那里不致气闷或受潮湿。各室四壁都是雕刻和象形文字，记录着胡夫王生前的勋业与功德。

图中其余的两个金字塔较小：哈夫拉王的高四百五十英尺，门卡乌拉王的高二百十五英尺。构造大致相似。

金字塔里面最重要的东西，当然是死骸。埃及人的死骸用药品香料泡制过，可以永远保存，神色同生前一样。这种死骸就是木乃伊。帝王的死骸，当然制得尤加讲究。某考古学者赞叹埃及帝王的木乃伊工作的精美，说“倘使他的臣下复活转来，一定能够立刻认识他们的大王的天颜”。埃及人的造坟墓与制木乃伊，原是为了死者的死后生活的幸福，及复活时的灵魂的归宿，所以坟墓完全模仿宫室住宅而建造。木乃伊则力求其同生前无异。若制法不精，腐烂或变形了，将来灵魂归来时认不得自己的躯壳，非常危险。帝王的木乃伊，关于这一点顾虑尤加周到，除精制的木乃伊以外，棺材的盖上又刻着非常肖似的死者的雕像，万一时间过得太久，木乃伊朽腐了，而灵魂归来找不到栖处的时候，就可用棺盖上的雕像作为躯壳的代用品，使灵魂归宿进去，复活起来。棺材之外，室中又必陈列死者的许多肖像，或雕刻，或绘画。这些肖像的作用，也无非是求复活时的安全，使灵魂归来时容易找寻自己的归宿所。这种坟墓建筑，在现今的我们看来，正是一所古代生活的博物馆。却不道当初建设的时候，其用意是这样地可笑的！

位于埃及开罗吉萨的三大金字塔

古埃及新王国时期第十八王朝法老图坦卡蒙的面具（现代复制品）

木乃伊的棺盖上雕有逝者的肖像

三大金字塔的旁边，还有个奇怪的大雕刻，人面狮身，其名为“斯芬克斯”（Sphinx）。关于这怪物，有种种的故事。普通传诵的，说这本来是一个活的怪物，住在山中的路旁，见有行人经过，就给他猜谜，猜不着的须给它吃掉。它的谜是：“起初四只脚，后来两只脚，末了三只脚，是什么东西？”行人都猜不出，被它吃掉，白骨在它的身边堆积如山。后来一个聪明人猜着了，说这是人，人幼时匍匐而行，好像有四只脚；稍长会立起来，就变成两只脚；老了扶着拐杖走路，就好像有三只脚。谜猜着了，这怪物忽然死去，化成石质，就是现今的斯芬克斯。这故事，诸君在英文教科书等处一定更详细地读到过。但埃及的斯芬克斯，意义与这不同：如前所说，埃及人信奉自然神教；牡牛等动物被他们尊为神的化身。故他们常把人的形象和动物的形象混合起来，创造一种奇怪的神像。斯芬克斯正是这种神像之一例。

三大金字塔旁边的斯芬克斯是何时何人所造，历史的记载也没有确定。有一说，这是在三大金字塔以前的建物，其用意是要它蹲在尼罗河岸上守视河水的；另一说，这是哈夫拉王所造的太阳神的象征，或握着绝对威权的埃及帝王的象征：人面狮身，即表示其兼有人的智慧与狮的勇力的意思。此二说不知孰是。总之，是一种极伟大而奇怪的神像。这东西离开大金字塔约九百英尺，其身体长一百五十英尺，高七十英尺，前足长五十英尺，两前足的中间抱着一所殿堂，殿堂里又供着神像。阿拉伯人到埃及来，看了这大怪物害怕得很，称之为“恐怖之父”。这石雕的工程虽无记载，但是我们可想见其浩大，当不亚于金字塔。

为了一个人的死骸安置的问题，要驱使十万人服廿年的劳役。这种专制的手腕远在筑万里长城的秦始皇之上！如前讲《从坟到店》中所述，埃及是专制的国家，帝王有绝对的威权，人民都绝对地服从。故帝王的坟墓造得越高、越大、越厚，其对于人民的压迫的暗示力越强。这样看来，“复活”之说，也许是愚民的一种策略。

二、坟墓殿堂

埃及艺术有两大动机，一是坟墓的艺术的要求，一是自然神教的艺术的要求。由前者产生金字塔，由后者产生神庙。在古王朝、中王朝时代，这两者是分开的；到了新王朝时代，国内群雄对峙，不复如前的集权于一人，因此大金字塔的营造也就被废，坟墓改用岩窟或与殿堂合一，叫做“坟墓殿堂”。前面说过，埃及的坟墓是模仿住宅的。现在又须知道，埃及的殿堂是世界的缩图。那石造建筑的内部，天花板上涂青色，点缀着许多星，这是表示天的。楣的上部雕着鹰，鹰是埃及人的神，这等神守视着下界。壁的下部描着或雕着波浪、花草，表示地面上的河流。埃及国土分南北二部，埃及的殿堂建筑亦分为二部。一所殿堂是一个天下的缩图。讲到建筑的伟大，同金字塔一样地可惊。现在把最伟大的卡纳克神殿（Karnak）附说在下面。

从开罗溯尼罗河上行三百英里，到了底比斯。这是新王朝时代的艺术中心地，位在尼罗河的东岸。世界最大的宗教建筑卡纳克神殿就建在这地方。这神殿建筑始于第十一王朝（纪元前约二千五百年顷，中王朝初叶）；至第十二王朝更加扩大；到了第十八王朝（新王朝初叶）营造最为热心，大致臻于完成。后来第二十王朝（新王朝末叶）诸帝王又屡加增修。前后共历数百年方始完成。但大部的工作是第十八王朝的图特摩斯（Thotomes）大帝所经营，故不妨说这神殿是新王朝时代的遗物。

吉萨金字塔前的狮身人面像

据记载，卡纳克神殿的前面开阔三百六十英尺，深度一千二百英尺。门外路的两侧蹲着无数狮身人面的斯芬克斯，为神殿的门卫，上面覆着深绿的棕榈树。殿自外而内，凡经六个巨门（Pyron）。第一个巨门最巨，幅三百六十英尺，厚五十英尺，高一百五十英尺。门上雕着帝王的功业的图说。门前有一对方尖塔（obelisk），塔尖上涂以白金，照在太阳中闪闪发光。塔的四周用象形文字记载着帝王的事迹。门口有一对图特摩斯大帝的大石像。又有一对大斯芬克斯。殿内分三进：第一进，四周是巨大石柱，中央陈列着种种高贵的供物，如大瓶的香油，盛黄金的象牙的箱，肥大的牡牛、骏马等。第二进，四周又是巨大的石柱，柱上刻着浮雕，是赞美神的恩惠的。第三进，是一个巨大而幽暗的柱堂，广三百四十英尺，深一百七十英尺，共有大石柱一百三十余根，分作十六列，中央二列石柱最大，直径十一英尺六英寸，高六十九英尺，柱头作花形。左右两旁各七列石柱稍小，直径八英尺五英寸，高同上，柱头作蕾形。关于这柱堂的巨大，传记者这样地描写着：每根大石柱的莲花柱头上，可以站立一百个人。又说：巴黎圣母院可以全部纳入这柱堂内。各柱全体浮雕，涂金，真是庄严伟大！

卡纳克神殿遗址废墟

神像供在这大柱堂的里面的幽室中。其神称AmonRe，就是最高神Amon（阿蒙）与太阳神Re（瑞）的合祠。大帝每年入殿祈神一次，仪式非常隆重。

卡纳克神殿的对岸（尼罗河的西岸），是有名的“死之都”，又称为“王墓之谷”（Valley of Kings），是新王朝时代诸帝王的坟所会聚的地方。前面说过，新王朝时代的坟墓不用金字塔形式而改用岩窟或殿堂形式。这王墓之谷便是坟墓殿堂的建筑地。墓室都造在地下，室的四周是壁画，室中陈列着“死者的书”，就是记录死者的事迹的。其中主要的，有阿美诺菲斯三世（AmenophisⅢ，第十八王朝），图特摩斯一世（Thotomes I，第十八王朝），塞蒂一世（Sety I，第十九王朝），及拉美西斯二世、三世（RamesesⅡ、Ⅲ，第十九王朝）的墓室。十九、二十世纪以来，这些古帝王的墓室常被考古学者所发掘，而从其中搬出许多宝贵的古物来陈列在博物馆里供人观赏。当日的丧葬大礼，到现在只是一种观赏兴趣。人类的历史何等滑稽！

古王朝是坟墓建筑大盛的时代，新王朝是神殿建筑大盛的时代。新王朝以后，埃及受外国人势力的压迫，国势衰落，艺术亦无可言。到了西历纪元前五百二十五年，埃及就被波斯所灭。不久其地又归希腊，纪元前三十年，复由希腊人手中让给罗马。到了纪元后六百四十年，埃及各处点缀着簇新的回教寺院，已成为回教的世界，略如现今的状态了。惟有那庞大的金字塔、斯芬克斯和神殿遗迹，依旧蹲在那里，直到现今。好像火车中要乘到终点才下车的几个长途旅客，一任旁的人上上下下，只管一动不动地坐在自己的位子里。

卡纳克神殿入口处的雕像

卡纳克神殿中的象形文字

卡纳克神殿多柱厅，代表着古埃及帝国建筑艺术的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