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讲 虚无主义的艺术:达达派
达达派的艺术,完全没有内容,其绘画都是图式的。这全是艺术的破坏、破灭的表现,即虚无主义的表现。这种主义的运动范围在现代欧洲当然很小;且究竟是否一种艺术,亦未能确定。不过这也是现代艺术的复杂的一面,且确有一班人在那里认真地宣传,号召响应。
前述的德意志的表现派,是1910年左右兴起的一种新艺术运动。1920年左右,又有瑞士人在欧洲提倡虚无主义的(Nihilistic)艺术,就是所谓达达派(Dadaism)。
达达派的艺术,完全没有内容,其绘画都是图式的。这全是艺术的破坏、破灭的表现,即虚无主义的表现。这种主义的运动范围在现代欧洲当然很小;且究竟是否一种艺术,亦未能确定。不过这也是现代艺术的复杂的一面,且确有一班人在那里认真地宣传,号召响应。故现在介绍其大概的情形在这里。
试看这幅作品,一条直线上画五个圆圈,旁边又画些波线,注些文字——这叫作特里斯唐·查拉的“肖像”。看到这幅肖像画的人,除了作者的同派画家以外,恐怕没有一个人不要失笑罢。这就是达达派的图式的绘画。
达达派的运动,已波及于远东的日本。日本有此派的代表者辻润。这一派的主张究竟如何?因为他们的宣言为第三者所不懂,所以旁人难于解说。日本美术论者森口多里曾有一番旁观者的见解,即拿初期基督教艺术来比方达达派艺术。今介绍其论旨如下:
希腊思想末流者论演说的形式,有这样的话:“演说的主题并不重要。例如对于一件事的赞成或反对,在演说上全然没有什么关系。就是话的意义,也没有什么兴味,可以不必讲究。所要讲究者,只是演说的语,音的管弦乐的表现,语调的旋律的表现,辞句的音乐的节奏的表现。——使不解希腊语的蛮人等也能感到言语的绝好的美。”
《特里斯唐·查拉肖像》(Portrait of Tristan Tzara),弗朗西斯·皮卡比亚创作于1919年
希腊主义的(Hellenistic)观照生活,渐渐远离其感觉的直观的essene,而仅仅低徊于感觉的享乐的境地。他们一味追求形式上的美。他们的艺术就变成了一部分的贵族阶级者的游戏。在没有特殊的洗练的感受性,又没有修养这感受性的余裕的一般民众,艺术全然是无用的赘物了。
希腊思想的末流者所最重视的,第一是“形式”的感觉美。例如雅典的辩护士Mamertines所说:“式样(styles)比道德更为重要。何以故?因为不拘奴隶、蛮人、愚人,都能有道德。”
他的论法:奴隶、蛮人、愚人,都能有道德,但不能有艺术的感受性。艺术的魅力,只限于高贵的阶级的人能够受到。所以艺术比道德更为贵重。其实这不限于道德,凡实生活上一切功利的存在,都不及艺术的高贵。艺术是形式的完全的美。——希腊思想的末流者的所见大致如此。他们是社会上的特权阶级,同时又是艺术鉴赏上的特权阶级。他们苦于生活的动摇,用白眼对付新宗教的勃兴,而以对于形式美的敏锐的感受性为自己所独占的特权,就夸示这特权为人类最高的价值,他们的实生活上无论何等不安,何等受压迫,只要能享乐形式美的魅惑,就能忘却其不安与压迫,而入于快适的生活。然而不能获得这感受性的一般民众,从何处能发见这快适的境地呢。
故新宗教——基督教——的勃兴,是对于一般民众的救济。使他们信仰这新宗教的神,以忘却实生活上的不安与压迫,而入快适的生活。形式美的观赏限于特殊阶级,与一般民众无缘;基督教的爱而平等普遍地施于一切人类。
信仰基督教,可不需特别的形式的美。故初期的基督教从没有“为艺术的艺术”。他们所求的艺术,不过欲当作刺激信仰心的一种手段或目标而已。但他们的信仰心很强,所用的手段或目标的刺激无论何等贫弱,总可以提醒他们对于神的信仰心,故他们的艺术的表现形式也甚为贫弱。例如初期的基督教艺术,只是一种朴素的记号。在迷信极深的人看来,鱼的头也是很刺激的象征,不问其美丑,只要是鱼的头就是了。又如雕三匹羊,不问羊的肉体美如何,只求其能在观者心中唤起“三位一体”的信仰心,故这三匹羊的雕刻就变成一种记号。
这在艺术表现上可说完全是反古的。艺术只要一种记号,只要有益于实生活,从来的形式美就全然被蔑视了。从形式而来的感觉的愉乐,完全没有也不妨,只要能将其所欲表出的意义直接传达于对手,就是艺术了。
在热烈地盼望新社会、新生活的创生的时代,其艺术往往取这种枯燥的形式。最近的达达派的艺术,便是一例。达达派的艺术也极端反对传统的形式美,而显然有“记号”的特质。
《泉》(Fountain),马塞尔·杜尚1917年的作品。他将一个小便池命名为“泉”,提交给美国独立艺术家展览,作为对传统艺术的讽刺和挑衅。这件作品,以及杜尚提交作品的行为,成了二十世纪艺术史上的里程碑事件。现在《泉》藏于英国伦敦泰特现代艺术馆
达达主义的内容如何,不甚明悉;只晓得这主义运动的开始,在于1916年。有一班对于欧洲大战不关心的人们,在巴黎的一所咖啡店内团集会议,创生这达达运动。其最初惹起世间的注意,在于欧洲大战休止之后,世人正要求一种新鲜的艺术生活的时候。
达达,在法语上是一种儿童语,即“马儿”(玩具的木马)的意义,又有“持论”“宿论”之意。但达达派所用的,则是他们的世界中的语言,第三者不能辨别其意义。他们的世界中,有一种特别语言,叫作“达达讹”(“Patois Dada”)。他们开朗读的时候,就用这种“达达讹”朗读作品。
达达派的主导者叫作特里斯唐·查拉(Tristan Tzara,《特里斯唐·查拉肖像》就是他的肖像)。他是哪一国籍的人,亦不明白(画这幅肖像的皮卡比亚是瑞士人)。达达派的人们发行《达达时报》(Pulletin Dada),发表宣言。其宣言的标题为Proclamation sans Pretention(《无主张的宣言》)。然亦有主张,即排斥既成的“派”(例如立体派、未来派等)。这标题后来改为Cannibol(《残忍者》)。
他们群集于巴黎,欲树立一旗帜。1920年2月5日,开大会,举行示威运动。他们的开会秩序如下:
Francis Picabia:民众十人读的宣言。
Georg Rebemont Dessaignes:民众九人读的宣言。
André Breton:民众八人读的宣言。
Paul Dermée:民众七人读的宣言。
Paul Éluard:民众六人读的宣言。
Louis Aragon:民众五人读的宣言。
Tristan Trara:民众四人及一Journalist(新闻工作者)读的宣言。
他们的大会按照这秩序而庄重地进行。后来他们又开种种绘画的展览会及朗读会渐渐惹起世人的注意。J.H.Rosny, André Gie及《新法兰西评论》的主笔Jacques Riviére(雅克·里维埃)等,对于这达达主义都详细观察,且发表评论。近来有许多企慕欧洲文化的青年美洲人,盼望到欧洲来。到了巴黎,看见巴黎的青年都在企慕美洲,他们非常惊奇。原来巴黎青年的艺术家,都在企慕物质文明的势力强大而自由的美洲。因为欧洲过去的文化的特征是形式的完美,优雅,清澄,他们现在是对于过去文化的反动。最极端地实行这反动的,便是达达派。
在达达派的人们看起来,传统的形式美等已经不成问题,只要把自己所欲表出的意义直接传达于对手,就已经很满足了。结果他们的艺术是“记号”的或“图式”的表现。
达达派的最有力的画家,名叫皮卡比亚。《特里斯唐·查拉肖像》就是他的作品。这是图式的特征很露骨的表现:一条垂直线上画五个圆圈,最下方一个是黑的,其下左右分注Tristan Tzara的姓名。圆圈的左右画些波状线,左方的波状线的旁边注有illusions(幻影),右方的波状线的末端注有certitude(确实性)。从下方逆数,第二与第三个圆圈之间,注有Féries des idées(观念的幻术)。第三与第四个圆圈之间注有Mots.Vaporiser(语。蒸发)。第四个圆圈里面有十二个黑点,好像一种果实的断面图,其里面写着Feour(花)。这圆圈与最上方一圆圈之间,写着Parfume(香)。
这是达达派首领特里斯唐·查拉的肖像,作者皮卡比亚还有一幅作品:题曰Tableau peint pour raconter et non pour prouver(《为说述而作的,非为证明而作的画》)。其画犹似一种机械的设计图,第三者全然不懂。
还有一个达达派画家,叫作杜尚(Marcel Duchamp),也有一幅奇特的绘画。他拿一幅文艺复兴期大画家达·芬奇的世界的名作《蒙娜丽莎》的复制品,在其妖艳神秘的微笑的颜面上加上两笔胡须。看的人无不惊倒!又有一个画家在一张大纸上洒几点墨水,题曰《圣处女马利亚》。
从这种奇矫的作品中,可以察知他们的极端的反传统的态度。
前面曾经说过,他们的艺术,是废弃传统的形式美,而只要把自己所欲表示的意思直接传达于对手。但现在看他们的画,“所欲表示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在第三者全然不明。看了查拉的肖像,没有一个人能承认这是肖像画。这原是一切记号的表现所有的特质。例如基督教的记号的绘画与雕刻,都是同这肖像画相似的。古代的地下礼拜堂(catacomb)的壁上所画的,穿农夫的服装,肩上负着活的羊的青年的像,全无绘画的形式美,在基督徒以外的人看来全无兴味。但基督徒看了都识得这画是救世主的“记号”,对其救世主的信仰自然会涌起于心中。他们看了这朴素的记号能立刻悟得其意义,而承认这记号的存在的价值。达达派的绘画也是同一道理,我们倘加入了达达的团体,同化于达达的精神中,必能悟得这等画的意义,而承认其画的存在的价值。
我们所以不懂他们的作品中的“所欲表出的意义”者,因为他们的作品在形式上是反传统的,在内容上也是反传统的。他们在精神生活上,经济生活上,或对人的关系上,都在另行创造全新的世界,希望脱离一切既存的感情与观念。查拉的宣言中说“达达就是观念的追放”。就是不许人们用旧有的观念来看他们的画。
《带胡须的蒙娜丽莎》(L.H.O.O.Q, Mona Lisa with Moustache),马塞尔·杜尚创作于1919年,被玛丽·西斯勒夫人收藏
达·芬奇的名作《蒙娜丽莎》中的微笑,向来世人称之为Mona-Liza Smile与Sphinx Smile同为“永远之谜”。但我们所以能叹赏这画中的妖艳的美,是为了用既存的传统的观念与感情的缘故。所以排斥传统的达达派画家,在蒙娜丽莎的唇上加两笔胡须。
圣处女马利亚表示着神圣、纯洁的美。但我们的崇拜神圣纯洁的美,也是为了用既存的观念与感情的缘故。在达达主义的彻底全新的世界中,圣处女的传统的美已经全无价值。所以他们在一张白纸上洒几点墨水,可题为《圣处女马利亚》。为阶级问题所迷心的弱者,试问有否这样的勇气!
达达主义运动不限于绘画,又普遍于一切艺术上。现在就在这最后附带地说一说他们的诗。
他们的诗,除同派人以外,别人看来全是没有意义的缀音的连续。这只在达达的世界中通用的言语,无论何国的语言学者都不能翻译。今举皮卡比亚所作的《基督的心》(只有诗题用法兰西语)举例在下面:
Jardi me cha vide
Plu Cuses vi gentre
Jan este oses cine resses
Brul ille mor gnée sui
Avo alon udon
Cur emblé chi tite pord
Porch raient couro satis chrét
Son terrés, eff Teprie Sa
又有一个达达派诗人阿拉共(Louis Aragon),作一首诗,题名曰《自杀》,其诗如下:
Abcdef
ghijkl
mnopqr
stuvw
xyz
又有一诗人名夏普卡·蓬尼哀尔(Pierre Chapka Bonniere)作一首诗,题曰《发作》,其诗如下:
——O——O
!tsi——i——i——1
——et sam——et sam——sam——aM
——et sam——et sam——sam——aM
?oha——Keink——tsi H.
!rrror——O
——atakak——of——oh——tzzi g.
因为他们用脱离一切既存的观念与感情的全新的心境而作诗,故诗中当然不用既存的言语。这种诗与前述的绘画同样,也只有加入他们的团体,同化于他们的精神,方能肯定其存在的价值。
达达派的中心思想究竟是什么?我们实在不懂。就是他们的宣言,在门外汉读了也全然不解。今将其首领特里斯唐·查拉的宣言中意义略可懂得的部分节录如下:
……我作这一篇宣言,但我并不要求什么。我只是说一件事。我反对主义的宣言。我也反对主义……我作这篇宣言,是欲告诉人们,一个人能在一呼吸中同时举行完全相反的两种动作。我反对动作。不是为欲防止矛盾。不是为欲求肯定。我既不赞成,又不反对。我也不说明。因为我是嫌恶意义的。
达达——这是驱逐观念的一句话……
达达并无意义。
我们要求真实、强烈、正确而永久不能理解的事业。论理都是错误的。论理常是恶的……
在我们看来,所谓神圣,是非人的行动的觉醒(the awaking of anti-human action)。论理是把chocorate注射于一切人类的血管中……
我们不是达达主义者,实在不能捉摸这宣言的真意。不过从“非人的行动的觉醒”一句话上,可以想象他们所理想的新的世界的一端。
在某种情形之下,所谓“人性的”行动,犹如阻碍水的流通的尘埃。必欲使水流到可流的地方而止的欲念强大的人,非像达达主义者呼号“非人的行动的觉醒”不可。以人性表现为唯一的避难所的文学者的态度,是怯弱的。在达达主义者的眼中看来,现代法兰西的艺术都犯着人性的弱点的甘美的诱惑。美国某批评家说:“达达主义,是从法兰西艺术中除去对于支配者的‘奴隶的阿谀’的一剂对症药。皮卡比亚所以不画传统的肖像而描机械设计图一般的画,就是如此。”达达派的人们,嫌恶那充满“奴隶的阿谀”的甘美的法兰西空气,而憧憬于到处有摩天的高层建筑及力强无边的机械力的美利坚近代都市。他们在那里发见一种无视堕势的人间行为的、新鲜而旺盛的力。
以上是森口多里对于达达派艺术的论见的大旨。但他不是达达主义,也不过是从旁猜度而已。他自己也说:“我对于达达派见解,不知是否得当?用千年前的基督教艺术来比方达达派的画,不知又将蒙达达主义者的叱责否?”
《爱的大游行》(Parade Amoureuse),弗朗西斯·皮卡比亚创作于191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