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识萨金特

    ◇ 马萧

    今日的美术史中,萨金特不被认为是一流的艺术家。他的四百余张上流社会的肖像画,华丽有余,潇洒有余,缺的是一份端凝与蕴藉。他的风景画,被罗杰·弗莱视为上流社会假日里的明信片,技巧之外,一无所有。风格、趣味和题材中过分明确的阶级性都固定了萨金特的形象,成为一种类型艺术家—哪怕在这种类型中,他已无可超越。

    作为一流的肖像画家和风景画家,萨金特当之无愧,他是当时欧美上流社会形象的重要塑造者,是将外光写生推向新高度的一双眼睛与手腕。但类型艺术家,意味着他不能像同时代的马奈、莫奈、塞尚那样进入艺术史主干,只是占据一根分枝,在有限的时期内投射影响。20世纪的艺术史书写里,不能连接过去与未来,尤其是不能为将来的艺术在形式领域开拓出新可能的艺术家,只能被孤立于他的时代之中。

    艺术史上的价值不应等同于科学史或社会史。一个不向后伸展影响力,或者尚未将影响力足够充分、显著地在后代身上展现的艺术家,仍然可以孤绝而伟大。思路和方法直接引发回应,使艺术世界更替日新;但技巧的继承和演进并不简单,天赋、训练和时代缺一不可。正因如此,缺乏继承和回应甚至可以是一份赞誉,证明天才本就来之不易。

    萨金特的美学与趣味,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要理解这份趣味与美学,不能仅从现有的定论中获得答案。好在被孤立于风格史中的萨金特,却是艺术社会史的上佳标本—他在艺术圈的人脉与交往,见证了风格演进之路;他亲历转型时期展览、市场、赞助人与艺术家的各种关系,折射出艺术的复合维度;他横跨旧欧洲与新大陆,渡越旧时代与新时代—凡此种种,展开、审度、重构之后,或许会出现另一位萨金特,不被我们熟悉的那一位萨金特。

    一、肖像画家:身份与认同

    二十岁时,萨金特回到美国,并申请了护照,他终于成了法律意义上的美国人。但生于佛罗伦萨,大部分时间在欧洲度过的萨金特,不是传统意义的美国画家,甚至不是一个典型意义上的美国人。他少年入佛罗伦萨美术学院,接受意大利文艺复兴以降的绘画启蒙,不久又前往巴黎,拜当时的学院名家卡罗勒斯·杜兰为师,研习人物画。这位早慧的画家,造型准确,颜色沉丽,在老师的严谨之外,尚有一种挥洒。由意大利而法国,学院中受训,沙龙中初试啼声—萨金特一步步在最正统的艺术战场中晋阶。二十岁后,他步向更广阔的欧洲绘画传统。杜兰沿袭委拉斯贵兹与哈尔斯的技法,所以萨金特先后旅行西班牙、荷兰,拜访大师原作,解读蕴藏其中的秘密。与马奈一样,他对委拉斯贵兹与哈尔斯的热爱,其实已经偏离了法国学院艺术的主流价值观。

    美国对于萨金特是遥远的,但这一国家却并不虚幻。出生于费城富家的母亲是业余水彩画家,为他提供了第一份艺术滋养。水彩画,在欧洲大陆,无论意大利或法国—受制于幅面和表现力,尤其是绘画等级制映射的近代国家意识—都不是主流画家的首选,这份滋养带来了不同于其他欧洲画家的视野,是他后来致力于水彩画的遥远伏笔。萨金特极具语言天赋,擅英语、意大利语、法语,不过他的社交,仍然以侨居欧洲的美国圈子为优先。贝克维什(James Carroll Beckwith),萨金特青年时的好友,一同就学于杜兰的画室,在巴黎分摊一间画室,也是美国人。

    拥有美国护照,长居欧洲,是萨金特和同时代许多美国艺术家的选择。美国人这一身份,在19世纪的欧洲,等同于世界主义者,超脱于各民族与文化,又能保持一种适度的介入。萨金特在法国沙龙中崭露头角,却不必如其他法国青年一样,去追求学院体系中的逐层晋升,因为这意味着严格的题材、严密的制作程序以及展现法国民族光荣的单向思路;他也不必站到学院的对面,以异端的面目来挑战学院的陈规,虽然他在初见印象派的作品之时即感到这是一种即将动摇旧秩序的新潮流。萨金特可能的空间,在相对中性的肖像画领域。他善于调理模特的姿态,经多张草稿的锤炼,定格于最能凸显人物气质的瞬间。他以沃兹夫人(Fanny Watts)的肖像首度为人瞩目:人物重心倾向一侧,虽然黑色的长裙与扶手椅融为一体,还是能通过肩头的位置联想到人物的动线,双手握住扶手的不同力度—将要前倾或起立的一刻。二十三岁时,得老师杜兰允许,萨金特为他绘制了肖像:坐姿,手扶膝头,目光炯炯。银灰色调的上衣,蓬松的须发,显示出萨金特驾驭色彩及贴近对象的能力,在同辈画家中鹤立鸡群。这张作品(图1),既是他为老师呈上的敬意,也为他确立了肖像画家的名头。随后的两年中,他更以《苏贝卡索夫人像》获得沙龙银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