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金特的美国系列肖像获得成功,在技巧之外。他根据像主的容貌、身材、年龄、气质来选择服饰、摆动作。他以美国的气质微妙调理了法国肖像画的样式,无论容貌、性格、年纪与仪态,一望而知画中人成长浸润的文化源自新大陆,是地道的美国人。他为美国肖像画订件市场,同时也为这个民族的视觉形象塑造了标准。返回欧洲之时,他已经成为美国肖像画的第一人。

    1887年,他的《康乃馨、百合、百合、玫瑰》(Carnation, Lily, Lily, Rose )在皇家艺术学院展出获得成功,英国的肖像画市场终于也向他敞开。萨金特的肖像画杂糅了委拉斯贵兹和法国肖像画的图式,后来又融入凡·代克、雷诺兹、庚斯波罗的英伦元素,根据像主的国籍、年纪和仪态再加以发挥。穿梭于新旧大陆,吸收各国绘画的养分,萨金特独得世界主义者(Cosmopolitan)的便利。

    二、风景画家:旅行、图式与印象主义

    在萨金特,世界主义者还表现为贯穿一生的旅行与写生。18世纪中期起,新旧大陆的上流社会家庭均将旅行视为成人教育的最后完成部分。英国人首先制定出经典路线:穿越英吉利海峡到访巴黎,然后南下越过阿尔卑斯山或者从海路登陆意大利。意大利意味着古典教育的发端和持续—在罗马、那不勒斯 [1] 触及古典主义的源头;在威尼斯和佛罗伦萨见证文艺复兴,将第二手经验转化为第一手经验,旅行不外证实或证谬—回程到访德国和荷兰,见识古典主义的另一种变体。“大旅行(壮游)”虽是地理探索的概念,但首先是文化意义的,为这个时代的精英赋予广阔视野和历史纵深。19世纪美国人—出于对文化源头的追溯,也是出于对欧洲上流社会作风的模仿—成为更加狂热的追随者,将旅行时限延长为一至两年,甚至居留欧洲,随兴而动。

    萨金特的旅行,依年代统计如下:

    1874-1875,诺曼底,布列塔尼

    1878,那不勒斯,卡普里岛

    1879,西班牙

    1880,摩洛哥

    1880-1882,威尼斯

    1883-1886,尼斯,布列塔尼

    1884,怀特比,英格兰

    1885-1886,英格兰

    1887-1888,英格兰

    1889,法国

    1890,美国

    1891,埃及,希腊,土耳其

    1891-1896,英国

    1892-1896,丹吉尔,西班牙

    1896,苏格兰

    1897-1898,意大利

    1900-1907,美国,法国,英格兰,荷兰

    1901-1905,挪威,意大利,瑞士

    1903,西班牙,葡萄牙

    1905-1906,巴勒斯坦,叙利亚

    1906-1907,意大利

    1908,马略卡,西班牙

    1909,科孚,希腊

    1908-1912,阿尔卑斯

    1910-1911,意大利

    1912,西班牙

    1913,加尔达湖,意大利

    1908-1913,英国及其他

    1914,提洛尔,奥地利

    1916,落基山,加拿大

    1917,佛罗里达和波坎蒂克山区,美国

    1918,欧洲战场

    1921-1922,新英格兰

    出生于佛罗伦萨,学生时代又浸淫于古典主义传统逾十年,萨金特不必按照经典的“大旅行”路线对意大利特别关照。古典艺术的核心课程业已完成,固然他不必刻意反传统,绕开经典路线—何况此时他仍是少年,旅行还在家长庇护下—但他的下意识已经避开摹古一路,尤其户外习作中,显出自然主义的直观。成年后的萨金特密集出游,仍然出于大旅行的惯性,但无论旅行的目的地,还是旅行写生中体现的美学,都显出他已是古典主义风景的解构者。

    风景画,以呈现眼前的景物为目的,最初意指“框架中的景致”。从最初铺陈叙事的背景舞台,到逐渐成为独立的画种,在不同地域与民族文化中衍生出不同的美学。古典主义风景画,奠基于普桑与洛兰,延续于华托,定型于19世纪初的瓦朗谢纳(Pierre-Henride Valenciennes) 。此后英国的康斯坦勃尔、透纳,法国巴比松画派,以至后来的印象派,皆在此美学中。无论忠实写生,抑或想象中重构,皆有三段式的景别,营造田园情调,慕古情调;直到浪漫主义美学兴起,取壮观、神奇、渺远、荒芜的景色,显示了全面压制人类的自然,或者反过来,强调人的抗争与征服之美。后一种风景美学,在18至19世纪德国和北欧的风景画中,蔚成大观;另有英国风景中的“如画论”,从前两种美学中借得资源,取浪漫主义的废墟美学,以粗糙、荒芜为核心,其不同处,是避开凌厉与崇高,倾向于在舒缓的地貌中展开,近景与小景的角度,又近似古典主义—三种美学,愈到晚近,混和愈深。

    萨金特的风景画,多数游离于这几种美学之外。他的旅行写生的油画尺幅多是70厘米左右,水彩在60厘米以内。以萨金特的行笔,这样的尺寸,挥洒多于经营,会意多于象形。这一类的画作,取材于城市、古迹、华邸、名园,换言之,是大旅行中文化景点,或是古典主义样式,或趋向“如画”的趣味,景致加上美学,已经先决地预言了画面。然而萨金特不是,他选景时,如摄影般聚焦于某一点,再以此裁剪画面—比如建筑的一面,一片树丛,一泓溪流,一滩卵石,有时候取墙上一片饰物,印痕—目力所及的其余部分,近乎自然主义的不事拣择;然而,他能力好,笔性上佳,画眼之外,仍能翻手云雨,有种脱缰之美。这类画作,没有远景、中景、近景分布排列的主要物和次要物,因此分割、呼应、穿插、点缀等手段难于发挥,他的取景有时甚至一片空无—耶路撒冷郊外的沙漠、荒滩和野湖,与灼热空气混为黄灰一片,无下笔处。这是现代抽象画的运筹之处—玩味点线面的密度、速度、力度—萨金特无意偶得了。

    旅行中遭遇的壮观和新奇,则成就了他风景画中另一种面貌。拓展旅行的地图,触及不同的人文与地理,是他的兴趣,随之而来的作品,属于视觉回应,而非刻意依附(或反对)于前人的美学。萨金特数次到访阿尔卑斯山区,描绘壮阔山景,诉诸笔底,不掺入先见,不叠印情绪,是其所是,属于19世纪晚期的绘画独立于文学、尊重视觉本身的潮流;描绘某时某刻某一空间的对象,但不赋予对象时空的纵深,将图像让位于绘画。

    他笔下的大风景,除了阿尔卑斯山,便是北美西部的荒陲。1916年7月,萨金特深入加拿大落基山腹地写生。当时交通不能直抵景区,火车旅行之外,尚需三天的骑程。第一站的孪生瀑布,他用两周时间完成了一张尺幅为一米左右的油画,以及三幅较小的水彩。这幅《孪生瀑布》(图5),不取全景,而将视点集中于瀑布底端,以落在岩石上溅起的水雾为画眼,力追光影变幻,上扬又洒落的水雾,岩石隐没在阳光与水汽的晃动中,不同距离下的润与燥,植物在水流、水汽冲击扑溅下的各种姿态。无数因素,均在交织,每一时刻,都在流变,有过实践经验的人,便知此是不可驾驭的大难题。何况萨金特追求的准确,不只是光线感—莫奈因光线感造成的含混性,画面组织的抽象感,都不是萨金特的美学—他选择复杂、格外难以驾驭的主题,意在挑战写生的极限,不是锱铢必较式的还原,而在现场的快速决断中,将对象作绘画性与真实感的平衡。同是处理光影,莫奈在相近主题的挖掘,造成晚期作品的同质化(虽然这种同质化有走向抽象的意味,启迪了现代绘画的一种维度)。萨金特始终避免含混性,绘画性对他而言,最高意义仍在释放真实。一笔笔的写意、挥洒,要在笔触的速度感和层次感中带出(而非暗示出)对象的全部细节。

    萨金特的美国系列肖像获得成功 - 图1

    图5 萨金特《孪生瀑布》 1916年 布面油画 94cm×111.8cm美国伊莎贝拉·斯图尔特·加德纳博物馆藏

    萨金特的美国系列肖像获得成功 - 图2

    图6 萨金特《俄哈拉湖》 1916年 布面油画 97.5cm×116.2cm美国哈佛艺术博物馆藏

    这次旅行的另一景点,是俄哈拉湖(图6)。同样构图的湖景,三张水彩,一张油画。铺色阶段,天色阴沉,后来云开日出,萨金特才将画面调亮。与瀑布的瞬息万变相比,湖水幽蓝,静如太古。萨金特的画笔也变得柔顺体贴,笔触轻轻扫开,水面平静无痕。近岸边,倾斜的树干浅浅没在水中,远岸石壁巉立,巨树连络,其上是清冷的雪山,映出天空的蓝光。

    西部的风景,宏阔荒芜,充满原始野性。向上展开,是巨岩高山;向纵深展开,是荒原深谷。这一题材,天然具备浪漫主义风景的要素。美国早期的风景画家科尔(Thomas Cole)、丘奇(Frederic Edwin Church)、比尔施塔特(Albert Bierstadt),尝试融合浪漫主义与法国古典主义风景的美学,即在巨大的空间中,呈现壮丽的野性、无处不在的生机,以田园诗的情调点题。这种融合,潜藏着美国的立国精神,一处伊甸园,一处新世界。壮观与优美,力量与温柔,文明与自然,相得益彰。对于母国,萨金特并没有上述画家先验的价值观与强烈的归属感—何况这两张画地理上已经越出了美国国境—但西部风景经过他的手与眼,难免勾起相似的情绪。好在现场写生的方式推离了理想与完美,推离了百科全书式的包容性,在写生中见精微致广大,避免了将这种精神具体化、表面化、庸俗化。因为写生的方式天然倾向于落实绘画性,而非摄影般的精确还原,对赋予图像言外之意,也力不能及。

    萨金特风景画的另一特出之处在捕捉光影,因此也和印象派的风景一样,被不少史论家称为外光绘画。19世纪70年代,印象派已经在巴黎举办过四次展览,萨金特对他们的新手法甚为膺服,也试着表现人物在户外光线下的状态了。画史上的荷兰小画派,透纳和后来巴比松画派,都能精确表达光线,然而整体画面仍局限在棕色调中,不可与后来的印象派同日而语。萨金特最早一批室外写生中,棕色的底子、棕黑色的暗部,亮部鲜艳,仍然遗留着传统绘画的色谱。但他以色块和色斑、急促的笔法暗示形体,以明暗对比和虚实处理光,已经趋近于印象派的观察方式。

    1880年的摩洛哥之行,成为萨金特重构色彩体系的契机。摩洛哥的强烈光线逐渐改变萨金特的用色,覆在棕色底上的浅蓝灰,恰好是正午强光下白墙的颜色,一种紫的倾向。稍后的威尼斯作品则显示了他的反复。暗部大量的黑色,重色,仍处在传统的色调中。如果将作品视为开放的平面,色彩倾向,颜料厚薄,不只是一张作品的面貌,而且预示画家风格的趋向,那么萨金特七八十年代的作品,处于过渡阶段,充满弹性和变数。

    梵·高到巴黎后,色彩突变。与取平面化少受造型约束的梵·高相比,萨金特走渐变之路,在一次次旅行和写生中修正色彩观。他的绘画转型始于1885年夏,经友人介绍结识莫奈,并一道写生。莫奈在林麓写生时,萨金特画下了他和妻子(图7)。画中莫奈正创作的作品,名为《吉维尼的草地与草垛》(图8)。两相比较,莫奈以全新色谱画出了清新光感,萨金特的画面窒闷而保守,一副拘谨的学生模样。当然,他的借鉴处也是明显的:将棕色底上暗部罩染、亮部厚涂的办法变为均匀敷色,使折射和重叠形成的光学灰变为直接的灰色,可以更便捷地应物象形。后三四年,萨金特风景画面貌焕然。和80年代初期被外在的景色微调了色谱不同,这批完成于英格兰乡间的作品,显然有赖于内在观念的刷新。他有意识地强调光,近午时分或午后清亮随即转向慵懒的光落在树枝草坪,亮与暗都在动态中,均在游移。萨金特不以光谱原理刻意拆分色彩,而是诉诸目光。他的画面,暗部不避讳深棕、黑色、过分强烈的紫与蓝,然而亮部纯度提高,骤然活跃。以印象派塑造过的色彩目光看,他是对的;以印象派之前的传统目光看,他也是对的—以两三种色阶表现将微妙的位移,不拆解形体依附颜色,单以视觉真实性和现场感论,在莫奈之上。

    [1] 以庞贝古城、赫库兰妮姆和帕埃斯图姆等考古遗址而闻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