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画回向传统,外光写生则是他面向未来的选择。1890年以后,萨金特逐渐减少了肖像画的订件,以便投身于这两项新事业中。放弃熟悉的领域,步入另一领域,并非易事。好在萨金特的技巧足够跨界,传统的壁画难不倒他,外光绘画亦然,无论学生阶段的训练,还是作为成熟后肖像画订件的调剂,也已经持续十余年,蜕变而渐趋成熟了。后者的另一重意义,还在于认可了创作主体的独立性,对19世纪的艺术家而言,这种需要承担风险的自由,乃是独属艺术家的光荣。从逻辑上看,不依附于赞助人,占据创作主体的艺术家,和不依附对象,走向纯形式的绘画一样,是绘画独立的两个征象。
图11 1895—1919年 美国波士顿艺术博物馆壁画 美国波士顿艺术博物馆藏
进入风景写生,萨金特需要面对一系列具体改变—包括绘画的遍数、颜料的干湿衔接、笔触由相对整合趋于跳跃—这既是他从惯性中挣脱出来必须付出的代价,也给他塑造艺术新貌,进化艺术语言的良机。画家的改变,从题材入手,是一种;从媒材入手,是另外一种。萨金特从肖像订件到油画风景,再从油画风景到水彩风景的转移,不啻两次解放。水彩画是欧洲绘画大传统中的小画种,轻薄简易,最初是旅行家手记,或者画家、地理学家、植物学家采写素材的工具,直到18世纪的英国,才逐渐发展成熟,成为严肃的画种。萨金特幼年以水彩启蒙,十二三岁时便能临摹雪山风景,入巴黎美院后,他尝试用水彩画城市街景及海景。初露头角的水彩画作品,创作于萨金特19世纪80年代初的三次威尼斯之行,神采奕奕,光照轻快。诚然,这一阶段他在水彩画中表现的色彩观,与油画同步,尚未从传统的色调中转化。两者材质不同,构成色彩关系的方式不同,但色彩观和用色习惯则一。萨金特水彩画的色谱完成更新,同样要等到19世纪90年代。
自1892年的西班牙之行起,萨金特兼用油画和水彩两种媒材,甚至以相近视角或相似对象作画,他的娴熟快速,在水彩上发挥得淋漓尽致。笔与纸接触的痕迹,偶获的飞白、水色间不确定,在表现光感上,有油画不可及之处。观照前人未及的对象,出以时代之气息,崭新的美学,必须大胆;拓展绘画媒材的边界,丰富表现力,仰赖天才的手段。在媒材中发现对象,在对象中看见媒材,互为因果,而后者尤难。多亏萨金特留下同一题材的不同版本,才令我们窥见他技巧之醇熟。比如1909年至1911年间作于阿尔卑斯山的水彩与油画(图12)。雪峰底部大滩砾石,荒径、消融的冰水,山间倏忽飘移的雪雾,属于传统风景画中远景或次要部分,以之为主体,甚至占据全部画面,难以着力。与需要铺满画面,处处落实的油画比较,水彩可以避实就虚,举重若轻,更宜阳光水汽的涌动感。萨金特之前,以水彩捕捉光影,将材质之美彰显无疑,罕有人及。水彩画的大本营英国本土,还停滞在维多利亚时代的趣味之中。
美学的突破,伴随着对技术的新要求。单论技术的超越,要以1911年晚秋意大利卡拉拉(Carrara)采石场的16件水彩画写生(图13、图14、图15)为最。此地自罗马时期以来,便是欧洲最重要的大理石产地,古罗马至文艺复兴时期的雕塑均从这里取材。大理石场布满尘灰噪音,触目皆是大小不一的石块,同行的两位画家稍停即走,萨金特却深受吸引。哺育了欧洲文脉的卡拉拉,现场杂乱无章,单调的一色灰白,不可入画,反而为他提供了一向追逐的难度—构图难、设色难、捕捉人物动态也难。萨金特庖丁解牛般一一安顿:大块整体山岩为背景,笼在阴影里,前景的石头倾斜或者横卧构成主干,再以大小穿插和投影深浅安排秩序;色彩大片黄灰,将棕色、金色、紫、蓝灰聚集于转折处,高光留白,对照下便光色浑然;散落其间的工人采石、凿石、运输、休息,以剪影效果融入,不需刻意呈现细节。其中一两张,萨金特将水粉白色直接提亮高光,堆积厚度,是新的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