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妇女挑战男人的世界

    20世纪初,成都妇女越来越多地出现在过去只有男人出入的场所,如茶馆、戏园等地。这自然引起了精英阶层的不满。警察试图阻止这个趋势,但是妇女们继续向男人挑战,实际上也是向反对妇女公开露面的社会习俗进行反抗。

    一直到晚清,妇女都被排斥在大多数公共娱乐场所之外,尽管妇女不被允许进入茶馆、戏园,但有些女子不顾被驱逐的危险,仍然努力突破这些传统男性领域的限制。

    有一次,几位打扮时髦、略施粉黛的女人出现在成都广东会馆看戏,警察马上把她们赶走。有些年轻妇女在公众场所也表现得非同一般,如一个年轻女孩把自己装扮成一个男子,与三位男性朋友到茶馆喝茶,但伎俩被识破后,她被带到了警察局。地方当局控告她和她的朋友“有伤风化”并给予了相应的处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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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园演戏》,《通俗画报》,1909年

    有一次山西会馆演戏,一个穿红衣的姑娘爬到自家的高墙顶上向隔壁的会馆观看。观众把注意力都转向了她,有些人开始向她投花球。慌乱中她跌了下来,受了重伤。

    改良者也不赞同妇女逛庙这一行为,称警察禁止妇女在庙里烧香是一个极好的措施。虽然如此,这些限制并不能阻止妇女到庙里发出她们的祝愿,因为这是她们的精神寄托。

    禁止去城里的庙宇,她们就去城外的。因此,郊区的寺庙像白马寺和三圣宫等地变得十分拥挤,附近的店铺也因此生意兴隆。由于很多男女都聚集在白马寺烧香拜佛,街首开始担心会引起麻烦和事端,要求警察禁止男女混杂。

    社会改良者不赞成妇女参与看戏等公众活动,是因为他们认为这些戏曲背离了宣传忠孝、贞操等传统道德观的初衷。改良者们谴责看了“淫邪”节目的女性会学不道德的行为和走向“异端”。

    改良者也抨击为妇女谋求平等权利的新观念,称之为“邪说”。尽管新观念受到攻击,妇女们还是日益接受了平等的主张,在公共场所表现得更为开放。但精英改良者则认为,妇女们对改良新戏、文明新戏,全不爱听。

    ……哪个园子有淫戏,哪个园子多上女座。女座多,男座就不少,不是为看戏,而是为看演戏的。……《翠屏山》偷和尚,《关王庙》解衣拥抱,《珍珠衫》乘醉诱奸的时候,女座眼也直,男座眼也斜。一边喝彩,一边回顾。

    这个现象引起了精英们的担心,因此他们告诫人们,不应该让家里面的妇女去戏园听戏。改良者在一般人眼中应该是社会中最开放的那一部分人,他们对妇女的公共角色应该更为宽容,但这些例子则告诉我们实际情况恰恰相反,他们对妇女的公开露面,特别是去戏园看戏持更为保守的态度。

    其实,这些戏大多是人们喜闻乐见的关于情爱的故事,实际上在舞台上的表演已经相当抽象化了,一般男女示爱,也只是点到为止,留下空间让观众去想象。所谓“淫戏”大多是精英为限制和禁止等目的,强加在许多剧目之上的标签。

    警察声称,妇女的出现会造成公共秩序混乱,因此应尽量让妇女远离公共场所,或者把她们与男人分开。当然,精英的担心也并非毫无道理。的确,经常在戏完散场后,很多人聚集在出口打望来自精英家庭的衣着入时的女人,警察不得不驱散人群,维护秩序。

    在男女混合的戏园里,一出戏演到高潮,男人们就经常站起来顾盼女人,而女人也会有相应反应。据当地一家报纸的报道,“女宾嬉笑撩拨男宾,秩序大乱”。戏园的这种“混乱”总是受到精英人士的批评。

    而且,为了避免事端,警察禁止妇女进入花会中的戏园看戏。代表成都现代化窗口的劝业场小心翼翼地对妇女开放,但也不时出现混乱。如某年春节期间的一个下午,五名衣着入时的年轻女子在那里买东西,引起了一阵轰动,因为“年轻艳妆的女太太五人联袂游劝业场,一般之少见多怪的子弟蜂拥围观”。为了防止出现麻烦,警察强迫她们租轿回家。据报道,这几个女顾客“可谓乘兴而来,扫兴而返”。

    几天之后,另外三名女人在劝业场购物,百多人跟在她们后面“拥看”。以至于改良人士哀叹:“妇女们买货物也是挤起的看,真正太不开通了。”为防止出现意外,警察想办法在劝业场将几名妇女同男人们分开。在劝业场使用电灯后,很多人前来观看,警察为男人和女人安排了不同的参观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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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清成都劝业场

    其实,人们的这种所谓“不开通”,在很大程度上是社会传统和当局的这种男女分离政策导致的结果。其实他们也知道“少见多怪”的道理,但是在男女公共关系问题上仍然宁愿持保守的态度。

    改良者仍然坚持传统的家族制和社会等级观。男女平权的思想在新文化运动期间及之后开始传播,这点我们可以从巴金的《家》中看到。但与北京、上海等大城市相比,成都经历了更为缓慢的变化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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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幼时的全家照

    成都由于地理环境的隔离,受到西方的影响较少,因而更趋保守,保留了更多传统社会风尚。资料表明,即使在20世纪20年代,许多精英仍然认为“男女平权”为“异端邪说”。因此,妇女争取公共空间的斗争,就要比沿海城市更为艰苦。

    然而,成都街头还存在另外一种类型的女人:她们一般来自社会下层家庭,受传统“女德”的限制较少,她们有勇气公开和男人交锋。

    正如傅崇矩所描述的,“贫家恶妇打街骂巷”,她们典型的姿势俗称“茶壶式”,即一只手指指点点,另一只手叉在腰间。的确,社会下层妇女在街头彼此谩骂甚至打斗的场景并不罕见,道学先生们认为她们是“妇德不修”而大加抨击。

    当地报纸经常报道她们的公共行为,其中一个故事是讲一个住在府街的叫杨忠的人,他老婆是一个有名的“泼妇”,他嗜好赌博但很怕老婆。有一天,他输光衣服后悄悄溜回家,准备拿床被子作赌注,被老婆抓住了。她马上把他拽到街上,“百般辱骂”,不管他如何求情都不肯罢休,还威胁要把他交给警察。直到街首出面调停,让杨忠道歉,她才罢休。当地报纸报道这个故事时评论说:“杨忠行为不正,已失男子之志气,人皆谓罪有应得。”

    另一则报道说,一名卖布的商贩拒绝按早先议定的价格把布卖给一名裁缝,引起了争吵。裁缝的“泼妇”老婆把商贩的手咬出了血,还朝他扔脏东西。另一个例子更有戏剧性:一位载客的人力车夫不小心碰倒了一名白姓妇女的儿子,这个小贩的老婆马上跳到街上来,一拳砸向车夫的脸。这一记重拳不仅打破了车夫的左眼球,血流满面,还将他击倒在地。

    有些下层妇女甚至敢与士兵叫板。一位皮匠的老婆,也是邻里有名的“泼妇”,在与一名士兵发生争吵时,扇了那名士兵一耳光。挨打的士兵将这一事件报告给了长官,长官会同鞋业同业公会会首到作坊解决争端,裁定错在该妇女。其惩罚是该长官用一根烟管敲她的头,此外她被迫挂了一块红布,燃放鞭炮,作为道歉。

    以上这些故事表明,虽然中国家庭里男人处于控制地位,但也常常有例外。所谓“泼妇”展示了妇女行为的另一面,这与温顺的中国妇女的传统形象完全不同。

    即使从总体来看,妇女是社会中的受害者,但是她们在公共场所所扮演的角色取决于各种因素,包括她们的文化水平、民间传统、个人性格和经济地位,她们中仍然有一些敢于藐视那些传统的所谓“妇道”,在公共场所展示她们的力量和勇气,即使因此而背上“泼妇”的恶名。所以,对那些竭力维系传统道德规范的精英来讲,她们的行为是应该受到谴责和控制的。

    一般来讲,社会的变化允许妇女公开从事更多的社会活动。更多的公共场所,包括女子学校、演讲厅、新式商场、戏园、茶馆等都可以对妇女开放。民国初期,有些妇女非常热衷于参加公众政治集会活动。

    例如,1916年夏,在倒袁运动胜利后,成都举行了一个持续若干天的纪念典礼,有万余人参加,实际上变成了一场大规模的公众娱乐活动。女学生和妇女的出现对民众来说是一个看热闹的好机会。

    同年冬,另一个纪念活动在祠堂街举行,仍然有很多妇女出席,吸引了大批“流氓”前去围观。因此,当局命关闭附近的四个茶馆以防止过度拥挤。

    引导时尚趋势并在公众生活里相对活跃的女学生,不仅思想开放,而且做事不束手束脚,甚至敢于反击想入非非的男人,有故事为证:

    某学堂学生二名,同游丞相祠,于荷花池畔,遇女学生十余人。二生注视不已。女生去而之他,二生亦尾其后,接近逼视。女生中有骂之者,二生反以戏言答之。众女怒,共窘辱之,且批其颊,二生乃抱头鼠窜而去,人皆曰打得好,打得好。

    晚清以来,随着现代学校的发展,女学生享有较高的社会地位,因此一些下层女子会将自己装扮成学生。例如据报道,一个木匠的小姨子因为“脂粉太重”,在街上被一群无赖追逐。具有讽刺意义的是,警察没去追究那些无赖,至少根据这个报道没有,但是他们却认真调查了这个女孩。她的姐姐——木匠的妻子——声称这个女孩是学生,但是警察发现这是谎言,反而对这个女孩严加训斥。记者发表评论说:“《易》曰‘冶容诲淫’,不知自咎,反冒充学生,以污女学界清名。巡警之申斥也宜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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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国《生活》(Life)杂志拍摄的五四运动中的女大学生

    上述女子假装成女学生,说明女学生在当时是新潮人士,受社会尊敬。非常明显,警察对待主要来自精英家庭、享有比大多数妇女更高社会地位的女学生,要比对一般民众好得多。精英们对此畛域也是分外清楚,不容下层妇女越界,否则则是玷污了所谓的“清名”。

    虽然我们不能说这一时期妇女最终享有了平等使用公共空间的权利,但是她们的确已经扩大了公共活动的范围。茶馆便清楚地见证了妇女社会地位的改变:从19世纪不允许她们进入,到20世纪初对她们开了一条门缝,再到20世纪20年代她们成为常客,至30年代她们开始在那里谋生,公众也逐渐增加了对妇女的接受度。

    我们可以认为,在中国,妇女在公共场所的被接受程度,实际上是衡量社会开化程度的一个重要指标。虽然妇女争取活动空间的努力并没有一蹴而就,但至少她们也为自己取得了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