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2015年的初冬,我选择自行退休。我离开了1998年亲手创立的律师事务所,回归家庭,决定展开另一种生活。
那时候我已经过掉了半生,或者是大半生,内心却是空空如也,感觉懵懵懂懂中荒废了珍贵的此生。
刚刚退休的那段时间我常常陷入忧郁和低落的情绪中,理性告诉我这是我过了二十余年紧张而忙碌的律师生涯硬着陆急刹车后的正常反应,我必须适应。在北京乍寒还温暖的初冬,我经常在万柳一带街区行走,漫无目的,看着寒鸦向一片碧蓝天空飞去。然后,我会到华联一层的肯德基餐厅,找一个靠近落地窗的铺满阳光的位置,要一杯现磨咖啡,消磨整个下午。窗户正对着海淀工人文化宫不断闪烁的电子屏幕,上面展示的大约是宣传贺岁片的广告。但我的脑子是空白的,我不愿意回顾我的前半生,那惊心动魄的律师事业。我宁愿忘掉它,永远不把它放在心上。
古人说的“安身立命”,大概就是人之于世,首先解决基本的生存,然后立起自己心仪的那条“命”。在2015年的初冬,我才有时间选择自己剩余的“命”。这个命不应是被生存重压裹挟下的无奈,而应是发自本心的热爱。这似乎让我回到了我的童年少年时代,初识世界,对于世界的历史、万物的来龙去脉充满着无限的好奇与热爱。
回想十八岁那一次高考志愿的选择,那时候我还不能遵从本心,我把自己热爱的文学、历史专业放在了法律专业的后面,虽然高考考了高分,但我选择了更加接近现实人生的专业,与那些消匿的历史与精神上的创作的学科告别了。但此时,我希望重新纠正十八岁那年的实用选择,找到可以圆满一生志愿的事情。因为这个时候,我才真正懂得人生的珍贵。
时光荏苒,今天,我身边开始有朋友重病,甚至离去,珍贵的人生只能以每一天每一个小时来计量。我要抓紧时间。
没有比一想到人生将要无声无息地结束而只是蝼蚁般为生计忙碌一辈子更令人悲哀的了。我在喝着那些苦味咖啡的时候,以为我的人生就剩下等待老去来临而别无选择。二十余年忙碌的律师生涯,与其说我身不由己,时间没有完整性,不如说我无法收拾起凌乱的心情和细腻的情致,虽然我始终保持着对文史的热爱,但那只是作为读者的消遣,思索也是片段的,转瞬即逝。我写过少量的散文杂记,但不能集中主题,也过于随性散漫。这时候,巨大的空荡荡的悲哀似乎以一种紧迫的方式触发了我内心的灵感:我觉得我必须做点什么。在最终来不及之前,我可以以我熟悉的北京的寺院为线索与介体,写出一系列关于北京历史文化文明演变的文字,尽力去收集与整理那些散落在星辰瀚海里闪光的碎片,让它们的内在联系重新勾连交织。我们这一代人,生于20世纪60年代的一代人,用此刻的眼光与思考留下这些整合与梳理出的雪泥鸿爪。或许对于后人而言,这些较为翔实的文字是有益处的。
我对寺庙文化的挖掘是从一些不起眼、不宏大,甚至只是传说的记录开始的。这个过程令我大开眼界,而我发现以往人们对于这些历史文物遗迹的记录和表述往往过于浮皮潦草,讹传多多,我希望钩沉稽古,发微抉隐,以“正史”“正名”的精神尽最大的努力揭出那些被历史尘封的真相,去勾画历史中的小事件、小场景、小人物、小性命的往事遭际,这让我体会到历史中更本真的事相。这或许是职业的后遗症,算是为他(它)们伸张不曾有过的名分。如此做法,得益于我的法律专业训练,追求实证,追求证据,敢于对不合理的听闻提出质疑,这是我写作的根基与出发点。
更为机缘巧合的是,我在联系到“腾讯·大家”的主编贾永莉女士并尝试性地将九篇旧稿发给她看后,当天她便用邮件正式回复我将采用其中八篇,她为我在“腾讯·大家”频道开设了一个叫“北京的隐秘路径”的专栏,注释为:“在北京每一处屋檐下,都可能藏着故事。”
2015年12月12日第一篇稿子在“腾讯·大家”频道发表后,我的创作激情与灵感便一发不可收拾,在续发旧稿的同时,我几乎是以每个月两篇文稿的速度写作,似乎我过往的一生便是默默而无形的累积,终于等到了薄发的这一天。
我的文稿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方面,考察北京城隐秘角落的文物遗存,重要的不是它们自身的前世今生,而是围绕这些因缘起合隐藏于更深处的人与事,可能是帝王将相,可能是草根平民,那一份真挚的血肉人生正是我极为感兴趣和努力挖掘的。我时常畅想另一个时空里的生命的感受与思索,那些会抵消我们今人狭隘的优越感,让我们理解他们与我们契合的某种精神。另一方面,我希望更多地挖掘那些已不存在的“过去的北京”,沧海桑田已是面目全非,而每一代人总是活在自己当下极小的视野里,不知道过往,更不愿意思考未来。我试图用文字以物转星移的变迁来阐释我们应该具有的开阔思想和博大胸怀,如《寻找淹没于现代北京城的皇家古寺》《一槐一柏一柳树,一座七百四十年古镇的守望》。这一创作思路来源于侯仁之先生等前辈在历史地理学方面的探索,也是我试图以“大历史观”思维寻找更新颖的历史叙述方式而做的努力。
我出生在北京,上学和成长在北京,工作也在北京,算是个完全的北京人,对今天这个已经在某种程度上面目全非的城市有着深植于内心的热爱,如同一体般不可分割。这座城市仅用了区区几十年的光阴就已从千年古城变为现代化的大都会,雾霾,拥挤,对有限资源的竞争导致的快节奏生活,等等,这都让我这类见过老北京的人多少有些失落,但更多的是幸运,幸运我的生命并不是被投放在过往千年的某一个时间点,而是见证了它的历史巨变期。或许,再过千年,它会是另一番样貌,或许不复为一国之都,或许它会重新定位到那个有着苍凉冬季的古朴的北方城市,但它曾经拥有一切是如此辉煌灿烂的文明,曾经拥有一代又一代坚韧、智慧而善良的人民,生息不止,生命之花勃勃绽放。
我只是一个生于20世纪60年代并将终于21世纪某个时间点上的微不足道的人物,为北京这个伟大的古代都城梳理钩沉点滴的往事,时常令我感到如此幸运,不枉此生。
这个集子选用的文章基本是2016年在“腾讯·大家”频道发表的,感谢这个优秀的编辑部慧眼赏识,他们认真辛苦的工作让我受益良多,心存感激;当然,我也从内心感激那么多的读者朋友对我的鼓励,是你们如此踊跃而真诚的分享,使我保持写作的热情而不敢有丝毫松懈。
最后需要说明的一点是,本书引用的某些古籍文献及碑文记录,有一些别字,有可能就是原著使然,也可能是后人誊抄过程中的差失。尤其碑文部分,很多抄录者是在极为漶漫的碑石上极力辨识,录下可以录下的文字,弥为珍贵。我没有再以自己的判断进行修改,因为我认为保持原本状态也是尊重前人的付出,且这些错漏之字词并不影响整体意思。
2017年2月2日 于万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