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淹没于现代北京城的皇家古寺

    “我曾经来过”一语来自一个只活到第十二个年头的女孩,她希望家人在她的墓碑刻上这几个字。一个无奈而短暂的生命对无穷尽的宇宙弱弱地说上一声“我曾经来过”,但这是多么富有存在主义哲理的一句话!是啊,其实作为一个无灾无难的人,有相对长一点儿的人生可以消遣,在太平静好之世、春风得意之时往往容易膨胀,以为一切的满足、惬意便是不会改变的,所以总会说“幸福永远”“万代荣华”等妄语。那是因为我们活得短暂并对过去、未来无更多的认知,我们只是误以为眼前的刹那即是恒常。我们生下来在一个地方,或者我们相对长一点的时间生活在一个地方,便以为这个地方原本即是如此,这就是我们的经验。而事实上,一个地方,几十年便有变迁,一两百年便是翻天覆地,更何况千年万年。

    我居住在一个叫万柳的地方,位于海淀镇的西部,这是个只有十来年历史的名字,据说是万泉庄与六郎庄的合体。万泉庄是个比较古老的村庄,六郎庄则名称多变,曾经叫牛栏庄、柳浪庄云云。但事实上万柳的范围并没有包括六郎庄,它基本是巴沟村与万泉庄的范围(还有一个民国时期自然聚落的小村子——长春桥村,但这个村子乏善可陈)。叫“巴万”或者“万巴”都比较难听,于是借了与这个地区相隔一条四环路和一片高尔夫球场的六郎庄的前称——“柳浪庄”,合成了这么个诗意盎然的名称。万柳的东面即是海淀镇,相隔一条万泉河快速路。当然海淀镇已经是个过去十几年的旧名了,现在它叫“中关村西区”,遍布清一色的玻璃幕墙与钢体结构的写字楼,满街是焦虑的IT民工或者心机重重的创业野心家。到了周末,这里便是死气沉沉的鬼城。万柳与中关村西区相隔一条城市快速路——万泉河路,这里是一片居住数十万人的生活区,配套完善,地价高昂,人声鼎沸,车水马龙,道路、社区规划齐整有序。它只是近十年才发展成这个样子的。走在这片漂亮的富有现代感的社区的道路上,我往往会发出这世界如此崭新的感慨。

    直到有一天,碰到一位白衣飘飘的女子向我问路:“请问圣化寺在哪里?”我这才注意到我走的路,路标上写着“圣化寺路”。我答:“据我所知,万柳这个地方没有任何寺庙。”我也不懂为什么一条崭新宽阔的马路要叫“圣化寺路”。于是,我去查阅有关“圣化寺”的资料,极少,苍白。没有关于这座寺庙的有趣的故事,譬如著名的僧人、神通的传说,甚至连编造的民间闲话都没什么。但是,在查阅相关资料的过程中,我逐渐对海淀正西部——万柳的地貌与历史人文变迁产生了极大的兴趣。这个地区的两百年历史演变竟是如此剧烈,甚至有某种意义上的沧海桑田般的变迁。

    地理学上对海淀西部的描述,离不开一条古老的大河——永定河,离不开一组古老的山脉——太行山最北的余脉西山。北京的西山山脉峰岭连延,跨越今天的房山、门头沟、石景山、昌平等几个区,永定河贯穿其间,将西山截为南北两段。永定河是一条有三百万年河龄的北京城的母亲河,古称寻找淹没于现代北京城的皇家古寺 - 图1水,隋代称桑干河,金代称卢沟,继而称无定河,是海河流域七大水系之一。这是一条桀骜不驯的河流。它有两大发源地。一是太行山脉,即今天的山西省宁武县,至朔州即名桑干河(让人遥想丁玲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另一发源地是黄土高原,于内蒙古自治区兴和县的东洋河,汇合南洋河、西洋河后称洋河。每年7月至8月汛期,来自崇山峻岭与古老高原的河流如奔腾的骏马,突然间陷入逼仄陡峭的山谷川隘,难免脾气大变,喜怒无常。河水自燕山峡谷急泄,两岸峭壁林立,落差达300多米,最大流量为5200立方米/秒左右。浑浊的河水挟带大量泥沙,年含泥量达3120万吨。元明两代有浑河、小黄河等别称。由于河水迁徙无常,它亦有“无定河”之俗称,历史上曾留下多条故道。

    其中离北京较近的大型故道有三条。第一条古故道是最古老的一条,由衙门口东流,沿八宝山北侧转向东北,经海淀,循清河向东与温榆河相汇。第二条西汉前故道,自衙门口东流,经田村、紫竹院,由德胜门附近入城内诸“海”,转向东南,经正阳门、鲜鱼口、红桥、龙潭湖流出城。第三条三国至辽代故道,自卢沟桥一带,经看丹村、南苑到马驹桥。史载这一故道历时九百余年,一直到清康熙三十七年(1698),进一步疏浚河道,加固岸堤,才改名为永定河。从桀骜不驯的无定河到相对温顺的永定河,康熙大帝无疑是治水大功臣。

    历史上的永定河夏季奔腾,大致是从西山的崇山峻岭冲出今天的三家店山口,冲击出北京城的扇形平原,并肆意妄为变换河道。百姓依赖它的滋养灌溉,同时也因它性情不定的改道饱受泛滥之苦。

    这一山一河,养育了千百年来燕京大地上的芸芸众生。今海淀区恰恰就位于西山山脉与永定河冲积扇的连接处,可以说它是迎着滋润万物的河水的前沿,见证了永定河在这里的肆意妄为,嬉戏打闹,然后变脸冲向东南,所以这里留下了丰富的潜水层。经年累月,丰富的地下潜流在西山的东坡、山下平原汩汩涌出,泉眼星罗棋布,沟渠纵横,形成一片水乡泽国。我所讲述的万柳地区恰在西山东麓,扇形平原的上沿,离今天永定河出山口三家店不过二十余里。

    但在距今七千年至五千年前,巴沟地区正处于永定河的河道上(就是前面提到的第一条故道)。当时这条河道从衙门口东流,沿八宝山北侧转向东北,过巴沟地区然后再转向西部,一直延伸到西北的丘陵及山麓。但随后,永定河不断向东南改道,经年累月的淤沙在东北岸堆积抬高地势,恰与原有的故道低地形成坡面。侯仁之先生的分析是,“巴沟低地的形成与海淀台地向北突出之状有不可分离的关系”,而这一切正与永定河冲击出的扇形平原相关,应了水往低处流之谚,形成了海淀自西直门向西北由高走低的地势。那时的海淀西部,正是坑塘遍地,树木无序,水草蛮生。

    在辽代以前,人们似乎不知如何打理这些淤塞的坑洼荒地,更愿意到今莲花池及以东的广大地区定居,除了少数散居者,今海淀一带是“蛮荒沼泽”地区,没有成规制的村庄。到了元代,随着郭守敬对西山诸泉水源的开发,部分地区逐渐变得适于定居,这里逐渐形成村庄。著名的有“八沟村”(据说得名于村内曾有八条沟渠),也就是今天的巴沟村。到了明末清初,这里经过八百年开发,良田沟渠整治,成了一片适宜耕作定居的宝地。而明清以后,皇家贵胄更是视京城西北部为风水宝地,皇室苑囿、贵族赐园接踵建设。于是,人民不断聚居,繁衍生息,形成了海淀镇、万泉庄等村镇。

    没有想到吧,到了明末清初,海淀西万柳一带,竟是风光旖旎的湖塘水乡。这里相关联的比较大的水系就是长河(玉泉山水系)、万泉河、万泉河的支流巴沟河(这条河的正式名称未见史料记载,但很多文字提及它)以及湖泊“丹稜沜”。今天海淀中关村西区有一条街名为“丹棱街”,即源于此。丹稜沜在康熙的《御制畅春园记》中是被这样描述的:

    都城西直门外十二里曰“海淀”。淀有南有北,自万泉庄平地涌泉奔流,汇于丹陵沜。沜之大,以百顷沃野平畴,澄波远岫,绮合绣错,盖神皋之胜区也。

    但从今人的理解,丹稜沜并非一个完整的大湖,而是一片较大的水域以及周边数不清的坑塘洼地,加之万泉河水系周边泉眼密布,形成数量庞大的支流小溪,可以想象,这是一幅沟壑纵横水渠密布的画卷。侯仁之先生认为玉泉山水系是在过去八百年间人力改造自然的一大杰作。这一漫长改造过程造就了北京市的供水体系,如果没有它,北京城内的各个水景湖泊,当然包括后海、北海、中南海“三海”,就是干涸的。它通过长河从巴沟村西部南下,巴沟村作为它的东岸低地,也是通过水闸调蓄用水,灌溉田地。

    另一条从巴沟低地东部自南向北的水系就是以泉水发源的万泉河水系了。这一水系汇聚丹稜沜,也弥漫于巴沟低地的沟沟叉叉,是这片湿地的来源。侯仁之先生考证称:

    万泉庄水系导源于万泉庄西南巴沟低地上游。万泉庄在海淀镇南一公里半,正当海淀台地的最高处的西坡,地势陡然下降。就庄之西口俯瞰巴沟低地,田塍棋布,溪流纵横,较之海淀北口所见,更近乎江南景色。

    这是20世纪50年代初的景象。《日下旧闻考》针对万泉河起源曾有大篇幅的勘正。因为过去的记载是南海淀之水也就是丹稜沜水来自北部,玉泉山水系青龙桥河(请注意,“青龙桥”这个地名现存)东南流入,进巴沟,汇丹稜。但乾隆年间对此地理进行考察,认定为讹传,乾隆帝特此在《御制万泉庄记》里给予明确更正:

    盖丹稜沜本明戚清华园之迹,今畅春园其故址也。园之前有水一溪,俗所称稜角泡子者,疑即其地。其水实由南而北……盖高梁之水自由玉泉发脉,汇为昆明湖,流为长河,以经高梁而为通惠河,其详悉已具于向作之麦庄桥记,与此无涉也。今巴沟桥之名尚存,而桥之南实有大沙泉、小沙泉在焉,其平地淙淙出乳穴者,不可胜数,与二书所载东雉西勾水入地中者颇合。独水尽向北流,从无涓滴向南者,此为异耳。夫水性就下,人所易知。万泉庄高于巴沟,巴沟又高于丹稜沜,则水之北流而不南流,不待烛照数计矣,而犹有此讹焉。

    乾隆在这里主要是对明朝朱彝尊及孙承泽的观点提出质疑,认为这两位并没有亲自考察海淀湖泊。也就是说,乾隆时期的水文考察者考察的结果是海淀一带的沼泽湖泊经过万泉河的运送,其主要水源来自万泉庄的诸泉水流。而高梁桥水是玉泉山发脉,经长河而下。

    我综合各种文献记载后得知,万泉河的发源地在泉宗庙一带,属于万泉庄西部一带(疑似民国时期的长春桥村),也就是今天万柳南部——北京市公安局海淀分局、海淀区政府、北大万柳公寓、中关村三小以及一个叫“康桥水郡”的楼盘。这里的马路命名为“泉宗路”,倒是遵从古意。乾隆在《御制泉宗庙记》言:“兹万泉之地实近长河之东堤,其伏流隐脉至此而一蓄一现,于是乎泛滥演漾溉町塍而资挹注。”由此可知,这一股股从地下涌出的泉水,依从水性,由高往低,向着巴沟低地,汇成万泉河水,向着更低的丹稜沜流去。

    这条可爱的地区性的小河有两条主支流:一条叫东沟,也叫嵝岣河(好奇怪的名字);另一条叫西沟,从巴沟往北经六郎庄进入西花园再汇入万泉河。万泉河继续向北汇入一条叫萧家河(肖家河村这个地名今天尚存,缘于萧家河,虽然村庄因为北大占地业已拆迁)的河流,这条河流也是来源于玉泉山水系以及从香山下来的水流,自西向东,流向清河。今天万泉河早已不见踪影。在它的一段故道上修了一段明渠,大概南起海淀妇产医院,北至北大畅春园宿舍,西再拐往蔚秀园、北大北墙、清华园,然后大约就变成暗沟了。名字还叫万泉河,但基本上是个排污渠和雨水沟了,经常干涸,即使有一点很不洁净的死水大约也没不过膝盖。1991年9月24日年仅二十四岁的年轻诗人戈麦身上绑着石块自沉于万泉河,很是可惜。多年来我一直对这么浅的水沟亦能淹死人很是不解。戈麦还是败给了危险的青年期,如果他对历史演变有些许兴趣,说不定会敬重自己的生命。

    无论是玉泉山水系而发展的长河还是万泉河水系,它们在明清时期都已被兴修水利之举整理成体系,体现了海淀西部万泉庄巴沟一带几百年人力疏浚的成果:将过去淤塞不畅的低洼地带,经过沟渠整理、疏导,形成河流,进而开发田塍,以水面养殖鱼虾、广种莲藕,以良田种植水稻,形成著名的京西稻产区。在2000年以前,万柳尚未开发之时,万泉庄巴沟一带还有很多鱼塘洼地。今天,如果你开车在稻香园路口违章,你去交通队查看违章记录,那里的摄像文字记录依旧是“渔场口”违章云云。

    一片低洼沼泽排水不畅的土地,自元朝郭守敬治理水利以来八百余年,人类不遗余力地开发改造。明清之后,这里因为变得适合居住而不断有民众迁移,形成村庄,形成海淀镇。皇家贵族也看中了这里山水相映的美丽景色,皇家圈地造园,“三山五园”在乾隆中期完竣,亲王大臣们也是分得敕园,大兴土木,将园林技艺发扬光大。以侯仁之先生的观点,丹稜沜应该是后来(至少是明朝之后)文人典雅的杜撰,这里最先的名称应该就是“海淀”。“淀”是华北一带对浅湖的通称,“海淀”的意思就是大如海的浅湖。但后来经过劳动人民的不断开发经营,湖水的面积越来越小,而人口的聚落越来越多。明代蒋一葵的《长安客话》有云:

    水所聚曰淀。高梁桥西北十里,平地有泉,滮洒四出,淙汩草木之间,潴为小溪,凡数十处。北为北海淀,南为南海淀。远树参差,高下攒簇,间以水田,町塍相接,盖神皋之佳丽,郊居之选胜也。

    这段生动美好的描述就是四百年前海淀的景色。明朝之后,皇室看好这里的好山好水,至乾隆年间形成著名的“三山五园”之园林盛景。如今说起西郊的三山五园依旧人尽皆知,也是近些年房地产开发商宣传的一大卖点。

    但还有一个所谓“小三山五园”就鲜为人知了。这小三山五园即是高梁河乐善园、玉渊潭钓鱼台、长河紫竹禅林、圣化寺、泉宗庙。万柳地区就包括了圣化寺与泉宗庙。大五园均系清代统治阶级游幸、驻跸、听政之处,主要建筑为内寝外朝之格局。小五园一般为清代皇室临时游幸憩息之所,园址大都在长河西岸,濒临水系。

    千回百转,我们再次回到这个史料有限、踪迹全无的圣化寺。根据记载最多的《日下旧闻考》,它应该是一间清皇室寺院,附有周围的大片水稻良田,曾经优雅地在巴沟土地上存在了将近两百年,始于康熙,盛于乾隆,而涂炭于咸丰时期的英法联军。

    在今天,圣化寺的所在地——万柳已是楼群密集,再无旷野。它迷失于岁月长河,也仅仅是北京城遗失掉的千百个寺院中的一个而已。它从来就不是民间寺院,由皇家出资打造,“样式雷”制图纸模型,曹寅主持修建,造园水准相当高,是一间兼具精巧的园林设计与巧妙的寺宇搭配的完美和谐的建筑杰作。但这一切,仅历经两百多年,竟然灰飞烟灭到踪迹难寻,这便是时间的力量!仅仅就其确切位置,查遍今人的资料记载也是五花八门,甚至有说在“万泉庄堤南”。

    我仔细观察侯仁之先生在1951年发表的《北京海淀附近的地形、水道与聚落》一文使用过的一张手绘地图,发现上面明确标注了泉宗庙的位置,就在我前面提到的今天万柳南部、长春桥东北侧。乾隆诗云“泉宗圣化寺,相去不三里”,倘若以此推测,圣化寺在巴沟村的位置也就是今天的万柳中部至巴沟村一带,应该是从今天的北起巴沟路地铁10号线,南至万泉庄路,也就是衔接碧水云天小区的地界,再往南,应该属于万泉庄地界了,万柳中部正是今天的万城华府尚园、圣化寺路以及新建的中关村三小的位置。恰恰与侯仁之先生所标注的在三里地左右吻合。

    海淀文物管理所的焦雄先生在巴沟村未拆迁之前亲自访问故老,这样记述道:

    据向巴沟村中故老访问,只说“在村中和村西南一带地方,有一座古花园遗址,这座花园全盛时期,它规模很大”。根据以上口碑,大致圣化寺、虚静斋、德真斋、襟岚书屋等景观园址,均在巴沟村中和村西南一带地方。20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在巴沟村西、村西南仍存多条土山,其山脉走向有的呈南北向,在村南有山脉呈东西向,在山麓下,可以看出有的河池被垦为稻田遗迹。据推断,土山、稻田即昔日圣化寺挖池、推土、布局理水的遗迹。

    根据《日下旧闻考》的说法,“出小西厂之南门二里许,为圣化寺北门”,如果推定小西厂即是畅春园西侧之西花园的附属部分(养马场),则二里许正是落在巴沟村一带。这样我们可以推测,圣化寺的大致范围恰恰在今天的万柳万城华府内,即东起圣化寺路西至万柳西路,北起巴沟路南至万泉庄路这个范围。所以,今人将一条北至巴沟路南至万泉庄路、穿过万城华府几个园区的马路命名为“圣化寺路”真是精准得不得了。

    圣化寺修建于康熙年间,具体哪年开始哪年完竣都不清楚。现在看来,应该是康熙修葺畅春园之后,又向西建造了西花园,再向南两里地的样子营建了圣化寺。圣化寺附近有明代遗庵——延寿庵,也顺手修理了一番。(《五城寺院册》)总之,圣化寺不仅仅是敕建,根本就是皇家专属的花园式寺院。

    根据“样式雷”图纸描述,圣化寺景区主要分为三个部分:一为寺庙区;二为虚静斋和九溪十八滩水景区;三为园林区。根据“样式雷”出具的圣化寺平面图的描述,是这样一番景象:

    寺庙区建山门三楹,卷棚歇山顶,中为圆形拱卷门,两旁为椭圆形汉白玉雕窗墉。东西两侧各开小门一间,庙门两边摆置雕刻精美汉白玉石座狮一对。庙中路为三进殿堂,一层为硬山式歇山顶三间;二层为硬山式歇山顶五间;三层为硬山式歇山顶五间。后殿辟一小院落,庙北墙开垂花式后门一大间,二、三层东西各建配殿三间。后院建单檐四角方亭一座,院中散置山石,叠置错落有致,各具奇姿。庙东路建三层殿堂,为歇山顶各三间;中路殿堂顶铺砌黄色琉璃瓦,绿色琉璃瓦剪边,在阳光的辉映下,显得更加金碧辉煌,东西殿堂顶均为灰色筒瓦顶。庙中松柏四季常青,茂盛而繁密。

    到了乾隆时期,《日下旧闻考》则是这样记载圣化寺:

    出小西厂之南门二里许,为圣化寺北门,内西为河渠,东为稻田,前临大河。山门三楹,对河,为高台,大殿五楹。二门内三皇殿五楹,西角门内为观音阁,东角门龙王殿三楹,后星君殿三楹。山门外左右建桥,由东闸桥度河,迤西为北所,宫门三楹,正殿五楹,西院正殿三楹。左为虚静斋,临河为欣稼亭。自北所东桥转西重檐宫门,内正殿三楹,为含淳堂。殿后重檐佛楼一楹,其右临池正宇五楹,佛楼后正宇六楹,为得真斋。其西为带岩亭,东为幂翠轩。轩东为仙楹。佛楼东宇为湛凝斋,左为敷嘉室。仙楹之东为襟岚书屋,稍南循廊而西为瞩岩楼,又南敞宇曰泉石且娱乐心。寺北门有行殿二所,东距行殿二里许为东门,门内为永宁观。

    从上述描述可知,圣化寺被大河(很可能指西沟)一分为二,北区有河渠(大概是水景)有稻田。而从《日下旧闻考》对庙宇名称的描述来看更像个道观,除了西角门内的观音阁,这有可能与康熙时期同时重修的明朝遗留的延寿庵相关,也或许,就是出于降龙王治水之考虑,笃信佛教的康熙帝将庙宇作为一种管理事务的工具。即便如此,康熙帝还是亲自题写大殿额“香界联云”和观音阁额“海潮月印”这些极富佛教色彩的名称。但是到了乾隆年间,这里不知怎么变成了真的佛寺,而且是黄教喇嘛寺。寺内有额、联为证。乾隆题额:“能仁妙觉”。题对联曰:“三藏密微超色相,十分安稳得津梁”。并有诗云:“梵宇百年多古树,黄衣列候喇嘛僧。”

    乾隆皇帝非常喜欢圣化寺,他多次从畅春园方向,从泉宗庙方向,或舟行或轿行,来到圣化寺休憩玩赏,留下了众多诗篇。我非常喜欢乾隆八年(1743)皇帝从西花园泛舟来到圣化寺作的一首诗:

    万泉十里水云乡,兰若闲寻趁晓凉。

    两岸绿杨蝉嘒嘒,轻舟满领稻风香。

    远山螺黛暎澄潭,润逼溪村绿意含。

    谁向萧梁庾开府,帧头买得小江南。

    淰淰轻寒上葛裳,物情人意酿秋光。

    芰荷惆怅西风里,作意临波艳晩妆。

    苾蒭一滴觅曹溪,觅得曹溪也是迷。

    何似无心间逐景,好山迎我作诗题。

    连朝甘雨活雕枯,水畛山畦翠更腴。

    犹见西峰云气润,阿香重展米家图。

    每每读乾隆这类东拉西扯的诗作我都不觉莞尔,也会联想到乾隆壮年之时身边的汉臣首揆——军机大臣兼文华殿大学士于敏中。这位博闻强记的金坛状元真是了不得,他时常伴驾左右,乾隆不少即兴诗文都是他陪驾时默记于心,再回去誊写出来的。乾隆收到于敏中所记之言,欣赏之余不觉拍案惊奇,由此对其更加倚重。可是,这位大才子大状元难免有文饰之嫌,当然,乾隆或许看着有更好的诗句也就笑纳不言了。

    关于圣化寺,乾隆题诗杂咏非常多,几乎所有有些名堂的楼台亭阁都吟诗对句。喜爱之余,更不忘对圣化寺周边进行改造。甲申岁(乾隆二十九年,即1764年)开展了疏通万泉淤塞的大工程,更使圣化寺一带水渠畅通,花草繁盛。

    从清室官方的记录看,有关圣化寺的记载持续了一百年左右,乾隆时期记载最多。《日下旧闻考》中更多的是乾隆游历畅春园、泉宗寺等,在京城西郊行走时过此休憩游玩的记录,甚至在《清实录·乾隆朝实录》卷五十九里记载了准噶尔来使“至圆明园宫门跪伏,理藩院阅受表文,并贡物,翻译呈览,引来使至吏部朝房列坐。赐食毕。馆之于圣化寺”,也就是这里暂时接待过远藩留宿。虽然从记录上看是一家黄庙佛寺,但具体有无僧人住持修行就不得而知了。

    到了嘉庆以后,再也没有清帝巡幸圣化寺的记录了。是不是它逐渐从皇家疏离,交由僧人打理?因为据传后来圣化寺也俗称喇嘛庙,是不是真的由黄教住持还是待考的疑问。但无一例外,1860年,圣化寺连同畅春园、圆明园等一并毁于英法联军的战火。再之后,清朝国力江河日下步入衰微,畅春园等康熙朝的首要皇家苑囿都无力重修,更别提这些附属的园林寺宇了。我猜想,如果没有朝廷出资维护,仅仅靠僧人维持也只能是苟延而已,更何况接下来的几十年战乱纷纷,庙宇倾颓,花园园林当然荒芜杂乱,而有些用途的实木瓦块肯定也是各方搬挖偷拿。焦雄先生访问的巴沟村故老,就是生于民国,他们回忆那时的圣化寺说,也就剩下些土梁子而已。

    一座漂亮的园林寺院大约亭亭玉立过百年,然后化归于巴沟的泥土大地,像无声消隐的一场梦,在无数个昼夜轮转间,来过一次,又终归于无。

    走过万柳地区的各条道路——万柳中路、万柳西路、巴沟路、万泉庄路、泉宗路,春来秋往,四季转换。这里已经是一片繁荣富裕的住宅区,作为消失的海淀镇的居住地补充,海淀镇的大部分地块已转换成写字楼林立的现代化商业区,而万柳退居其西,作为人们生活居住的配套地区发挥功能。这里大概居住着十万人以上,有现代化的购物中心——华联商厦,有配套的医院、学校,更有沿河而建的绿地公园——巴沟山水园,似乎希望恢复一丁点往昔记忆。是的,在这个山水园里有京西稻田,禾苗如同数百年来那样接受着大河水的滋养,根苗亦粗壮,似乎在这袖珍的人为造景中追忆些许早年风光。

    岁月流转如温柔之刀,一代人能看到的当下只是一代人的当下。寺庙、河流、泉水、农人,皆被今天现代化的住宅及现代化的生活方式所替代,但这也不足惊奇,因为今天的一切也将走向历史,沧海桑田轮回转替即是恒常之道。

    2015年10月7日 于万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