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乱世中,居然有这么两个说走就走的文青

    崇祯七年,即1634年,于当朝崇祯皇帝而言,依然是烦事多扰的年头。这位少白头皇帝自继承大统之始,奉天却没承上好运,天灾人祸不断,农民起义风起云涌。那一年,虽还不至于发生颠覆性的事件,但局地灾难并未消除。陕西、山西八个月未雨,赤地千里,民大饥,人相食。灾难临头,人民造反,农民军攻占夔州,杀了知县,攻城略地。曾经已成散乱流窜之势的农民军各部在汉南重新聚集,形成新的强大势力。而此时朝廷总督陈奇瑜引军西进,用兵得法,将李自成等部困于今天的陕西省安康市附近的车厢峡,擒灭乱军指日可待。但这位总督大人不知动了怎样的仁心,竟然相信了李自成诈降,召抚之。农民军脱围后,立即翻脸,重又高举义旗,连克数城,关中大震。这是一个动摇大明江山的危险伏笔,二十四岁的青年皇帝怎能不早生华发!

    但1634年没有今天的秒速资讯传递,杀了一个知县,或者逆贼诈降,最快的信息通报也要花费一些驿站传递的时日,天子脚下的京城还是另一种景象,普通文人过着他们自己读书吟诗、考取功名的生活。就算天下已开始一团糟,这一切于他们也尚且遥远。

    那一年的重阳节,正是京城最舒爽最浓茂的秋日,天高无际,碧落无云,两位依依惜别的文人朋友在水边告别。送人的叫于奕正,宛平人(今属北京),破落世家子弟,喜好风物方志,金石诗文,平生潇洒,放情山水间,放浪不羁,不合时俗。被送的人叫刘侗,也是一介奇才,他曾以“文奇”,即文笔尽显“竟陵派”文风而著称,且因此被竟陵派领袖谭元春连累而遭到礼部参奏,甚至不能在其家乡(今湖北省麻城市)参加省试。这一年,他总算时来运转,在“北学而燕游者五年后”(类似于今天的异地高考),他花钱买了个“太学生”资格,在顺天府(即北京)参加考试,得赐进士出身并放吴县知县。此时,他已年过四旬,总算入仕朝廷,虽然晚了点,但还没沦落成失意文人。这两位,一位民间庶士,一位初入大明朝体制中之官吏,其实他们已经有五六年的友谊,并在这之前一年撰写完成了一部关于京城风景名胜、民俗民情的宏著——《帝京景物略》。这部被后世称为集历史地理、文化和文学三者于一体的、尽显竟陵派幽雅隽洁文风的著作,深远地影响着后世的京城历史文化研究。

    他们在秋天的水边惜别,离情依依。不知是刘侗的蛊惑说服,还是天作地和,因缘突至,于奕正勃发游兴,临时起意,两人竟双双登船而去,一叶孤帆向江南了。这个举动殊是疯狂。这位京城土著,破落户的玩乐少爷,做事比现代人更现代、更任性,来了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他甚至没有通知家里人他的去向,就这么在三十七岁的秋天,秋色迷人眼,落花乱人心,怀揣着天马行空自由自在的真性情,云游远方去了。

    1634年那些崇祯皇帝窝心而不爽的日子里,两位读书人却抛离乱世,生活在另外一番情境之中。他们不关心西部大旱,也不关心总督陈奇瑜哪根神经搭错,被狡黠的农民军欺骗。他们是另一类文人,活在诗书文章之中,纵情于山水天地之间。他们构筑的是另一脉人文历史,就是记录那个时代的风景方物、民生百态。尤其是文字水平更胜一筹的刘侗,以追求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竟陵精神,独帜一派文风。他们与当时文坛同样流行的“公安派”浅俗俚鄙的“性灵”主张不同,提倡“幽深孤峭”风格出挑,主张抒写的“性灵”是古人诗词的精神,而非古诗词的形式,在这个意义上他们反对拟古之风。但“幽深孤峭”风格,过于追求语不惊人死不休,遣词造句刻意玄奥艰深,雕琢文饰,束缚了这一文学流派的发展。刘侗主笔的《帝京景物略》便沿袭此风。后人对该书的评论一直颇有分歧,有人认为这种超常规的散文写作颇有新意且匠心独运,也有人认为文辞过于艰涩,刻意做作。不过,后人的共识便是,《帝京景物略》是一部明代末年北京社会文化生活的百科全书,涉及了京城形形色色的园林建筑、风土传说、地名掌故、历史由来、民间习俗,很多记录在今天仍有遗存,为今人理解一个社会发展的脉络起源做了极好的资料汇集。

    在1634年南下之前,他们两人已完成《帝京景物略》的全部撰写,八卷正文并附上相关千余诗词。收集整理诗词的人叫周损,是刘侗的同乡好友,曾经共砚席十年,陪伴刘侗游历京城。但为什么后世出版此书都没见到这位参与创作者的名字?一是,他是个严谨认真的收集整理者,并未有原创;二是,乾隆三十一年(1766),纪昀(纪晓岚)在整理此书时,对原版进行删订,把附诗全部删除,所以这一版本几乎没有周损的痕迹,只承认刘侗、于奕正为本书著者。虽然共同撰写本书,刘侗与于奕正也有分工,刘侗主笔,于奕正提供京城风土文物资料,并切磋意见。但于奕正还是稍微秀了秀他自己的文笔,例如,他写下了被后世称为名篇的《钓鱼台》。毕竟,他不光会玩,也是宛平城的学生员、秀才。

    于奕正因父亲早亡,家道中落,富贵早已谈不上,但还是可以维持一生不必外出谋事的生活,过着闲云散鹤般的游荡日子。他把家产让与兄长,便搬至荒落的园子里居住,其人外貌怪异,头发蓬乱,面部皮肤如松树皮,且下颌还有肿块突起,初见其人,总是被其面貌惊吓而不敢直视,但坐下闲谈起来,方知其言语不俗。他秉性爱好亦异于常人,喜欢游历山水,喜欢呼朋唤友把酒言欢,日子这么瞎混过一生也是很快的。因其热情好客的名声在外省也颇有传播,常有进京考试的文人客居他的荒园,他是一概接纳不拒的,这就包括竟陵派文人谭元春及刘侗。前言道,刘侗因文风而在家乡被排挤,屡试不第,直到1633年在顺天府参加考试,终于近四十岁大器晚成,当年中举,而次年得进士出身,总算没有枉费一生寒窗苦读八股的朝朝暮暮。在成大器的前五六年,实际上,他也是放开了自己,走出了书斋,与于奕正等遍踏京城,赏春花秋叶,共同切磋撰写《帝京景物略》。这两位同好可以说是度过了他们最后的快乐写作时光,虽然他们生前并未见到凝聚心血的书稿付梓出版。

    四百年前那个年代,一次出走有可能就是永别,是一次生命的如梦幻泡影。于奕正再也没有回到故乡宛平,一年半后他客死南京。

    二人结伴南下,本来好不容易得来功名的刘侗应该赴吴县县令任上,但这次他们又被南京城牵绊住了。1635年整年,他们都在南京游历山水,遍访人文古物,甚至拟出纲略,准备再合出一部《南京景物略》,南北两京城,正好成趣。但刘侗毕竟是朝廷官员,如此闲散逛荡终不合事体。1636年年初,在游荡了一年之后,他终于踏上了赴吴县上任的旅程,但很不幸,或许是冬春疫疾,他还是没能到达吴县,而是死在路过扬州的旅途上。于奕正自与刘侗分道而行后一直闷闷不乐,他独游南京,仍无回京之念,四月时他也因生病身亡于旅店。这两位好友相继过世,只差几个月的时间,刘侗终年四十一岁,而于奕正终年三十九岁。

    刘侗为求功名读了一辈子书,但功名还是消散于最后获取的旅途上。于奕正一辈子浪荡玩乐,吃一点儿薄产,过呼朋唤友高谈阔论乱糟糟的日子,却也兴高采烈。其实他们这样的人多如牛毛,活就活着,死也就死了,但偏偏俩人攒出一部《帝京景物略》来,成为后世经典,虽然拿曹雪芹比拟未必恰当,但也是生前落魄死后余香袅袅长的事例了。生前身后,都是说不准的事情。

    崇祯皇帝可能到死都没听说过这么两位玩物丧志的小人物,更不用说是否阅读过《帝京景物略》。天生勤奋的他却如此生不逢时,恰恰于人类的第四次“小冰河期”统治一个人口一亿二千万的巨大国家,气温剧降北方大旱,人民因贫困饥荒起义不断,社会剧烈动荡。当然,当时的他是不了解这一自然气候现象的。他日焦夜虑朱家大明朝的兴亡,没有山水方志的兴趣。虽然理论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王土”于他,除了草民饥馑就是草民犯乱,令他愁白少年头。

    所以说,同好中人,物以类聚,崇祯皇帝永远不能了解刘侗、于奕正生活体系中的趣味,也难以体会他们的欣愉。在《钓鱼台》这篇不足三百字的散文小品经典里,于奕正用洗练的语言完整叙述了京城“钓鱼台”的历史演进,讲述它因泉流而获建园亭的由来,因泉流而汇聚成湖泊,有高台垂钓而得名。自金至明,钓鱼台的主人传承有序,但它的主人都是达官权贵、皇亲国戚,布衣平民很难亲瞻美景。无独有偶,四百年后的“钓鱼台”即是今天京城的“钓鱼台国宾馆”所在地,高墙深院,也不是平民百姓可以涉足之地。而四百年前的于奕正在文中提出“偶一日,园亭主慎善主之,名听士人,游听游者”,大意是希望某一天,这个园子不是私人占有,而是可以对公众开放,由有学识的人参与意见,还园林本来面貌。这句话被后人引申为于奕正有初步的民主民权意识。如果于奕正写此小品时确有此意,那倒是与崇祯皇权更接近的一次内心意识流活动。

    2016年5月31日 于万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