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生活在恐慌年代
对于成都市民来说,民国初年最大的变化,就是他们必须在一种持续不断的混乱环境里维持其日常生活。从辛亥革命以来,成都便像中国其他许多城市一样,进入了多事之秋。
政治局势的不稳,经济状态的恶化,加剧了社会动乱。一个西方人在20世纪30年代曾指出,四川是“辛亥革命后土匪肆虐最严重的地区之一”。作为四川省的政治、经济中心,民国初年的成都并非四川最糟的地区,但人民仍然经历了深重的灾难。
善良的人们从未料到革命竟伴随着如此巨大的浩劫。革命期间清军完全失控,“街头成为士兵的天下”。端着枪和刺刀的士兵在街头耀武扬威,横行霸道。据时人描述,这些士兵的装束非常奇怪,一些头戴“英雄结”,身着五彩裤;一些长发垂耳,一些脚打绑腿,像戏台上的演员。“英雄结”是辛亥革命时期一种独特的头式,因为一些士兵在革命后拒绝剪辫,便把其辫子用一带子扎在前额。
1911年12月8日,一大帮兵痞拥向临时军政府所在的皇城,要求发放拖欠的军饷。当他们强行闯入军政府时,正副都督都已仓皇逃命。乱兵接着抢劫了大清银行和其他两家银行,然后洗劫劝业场。
据传教士描述,在劝业场,“一瞬间这些士兵便把楼上楼下洗劫一空”,玻璃橱窗被砸碎,街上到处是碎片。当天下午乱兵又抢劫了成都最为繁华的地方——东大街,“傍晚,三五成群、荷枪实弹的乱兵闯入成都各大公馆勒索金钱”。
入夜,各典当行成为主要目标,城内发生十余起火灾。“枪声持续了整夜”,市民们“几乎度过了一个不眠夜”。是夜城门亦未关闭,乱兵们源源不断地把赃物运出城。
成都在这次洗劫中损失巨大,除遭抢劫外,“大量银子熔化于大火、消失在灰烬”。仅布政使银库便损失了600万~800万两银子。四川从此失去了稳定局势的金融后盾。
民初的成都成为兵痞的世界,街头被军阀的军队霸占和控制,军警巡逻街头。大量军队驻防成都,散兵游勇更是不计其数。他们成为这个城市的主宰,人们的日常生活受到极大的干扰。
这些士兵在公共场所无恶不作,比如他们经常在街上拉夫,特别以苦力、轿夫、黄包车夫为对象,以至于这些人成为惊弓之鸟,一有士兵在街头呼车,他们便跑得无影无踪。
为避免军队的乱拉夫,商会提出每个轿行出四人作为劳工,以换取停止街头拉夫。那些兵棍不仅以下层人民为拉夫对象,甚至街正、教师等有头脸的人物也会成为他们的牺牲品。
军人欺压市民的报道充斥地方报纸。例如一个士兵在一个饭馆吃完饭,不仅不付饭钱还殴打店主,砸坏碗盏。一位市民端了碗油漆从北门进城,守城门的兵士指控他走私鸦片,当那人力图辩解时,士兵大发脾气,用碗把那人砸得头破血流。一个裁缝路过皇城驻军大门,出于好奇往里看了几眼,门卫便称其为密探将他五花大绑。一次近二十个士兵欺压一个绸店老板,愤怒的街民向他们讲理,士兵用刺刀将人们轰走,街面各店也因之关门,附近警察因慑于军人的淫威对人们的求救不予理睬。
他们还经常占据庙宇作为军营,一位在20世纪20年代访问成都的日本人便看到,青羊宫的大殿里睡着士兵,他们在祭坛上烧饭,在廊柱上晒衣。
由于军人享有“特权”,许多人,特别是那些地痞们经常装成士兵以虚张声势,甚至小孩、军官所雇之人也以着军装为荣,因而在成都,一时领章帽徽成为紧俏商品。由于此风愈演愈烈,军队不得不出令禁止,警察亦令裁缝不得制作军装。
社会动乱的确削弱了警察的权力,而警察权力的削弱又使街头社会秩序进一步恶化。在民国初年,警察、宪兵、民团、军队都有控制社会治安之权,可说是政出多头,然而警察正如时人所称已“形同木偶”,从而给予地痞流氓在街头极大的活动空间。
警察权力经常遭到其他力量,特别是地方土匪和兵痞的挑战,警察本身也成为袭击、抢劫甚至杀害的对象。如当一群兵痞在街上把一个值勤警察殴打致死时,还张狂地叫嚣:“送你去西天站岗。”
更具讽刺意味的是,警察自己的社团“警界会”,一次也被地方豪强捣毁。这一时期,警察因尽力避免与有势力的集团发生冲突而失职,市民对此十分不满。
然而,似乎外国人对这些耀武扬威的无赖之徒有一定威慑力。这是一个绝妙的例子:一个士兵强行进入二仙庵的女宾休息室,并殴打前来阻止他的警察,“一名外国人手执马鞭上前,二话不说,将该军人背部抽打数鞭,那人只好悻悻而去”。
然而,不能胜任维持治安责任的警察却经常滥用职权,反而成为扰乱市民日常生活的一个消极因素。例如有些警察以搜查鸦片为名闯入百姓人家,侵吞私产,由此造成一些地痞假装警察作案。有些沾染鸦片的警察则在值勤之时入烟馆过瘾。
即使有警察试图恪守自己的职责,但当他们面对蛮横的士兵时,武力冲突便不可避免。例如,一次当八十余女子中学的学生从女子入口进入花会时,两个士兵故意插入队伍逆向而行,值勤警察要求他们出来,从男子入口进入,随后又有士兵故技重演,从而引起争执。其间有军人突然吹哨大喊“紧急集合”,顷刻数十名军人围住一个警察大打出手,有的甚至抓起临近摊子的板凳向警察猛砸。一旁的警察赶紧求情:“各位先生,实在要走女宾路,请走就是。”
他们将那挨打的警察扶起,“令其向众军作揖赔礼”。但军人并未因此息怒,“又将三警围打,且把战刀、指挥刀口鞘等类夺去,又撕毁制服。有喊就刀杀者,有喊不杀他打死了事者。该三警之惨状,故不待言。而秩序亦大乱。观者以千万计,交通为之塞断”。
此事激起极大民愤,军事当局也不得不出告示安抚,明令军人不得扰乱公共治安,违者军法从事。军队还许诺派宪兵巡逻以杜绝军人制造事端。由于当时缺乏强有力的稳定社会的力量,社会状况和日常生活环境日益恶化。
社会动乱导致了土匪的猖獗,这对成都市民来说是灾难性的。辛亥革命之后,土匪数量剧增,抢劫事件层出不穷,并从城郊蔓延到城内。一次,百余穿着军装、扛着大枪的土匪大张旗鼓地开进北门外各街,居民以为是地方军,在这一区域他们抢劫达四个小时,并焚烧房屋。
这一时期,成都近郊成为一个危险区域,土匪甚至经常冲进茶馆抢劫和枪击茶客。许多乡绅为逃避匪灾而移居成都,以为如此便可以求得安全的避风港。但他们发现,成都也不再是一个可以高枕无忧的地方。
抢劫事件急剧增加,成都居民无不感到不安。地方政府为了稳定社会秩序,经常采用公开行刑的方式来威慑土匪(当然这也不失为独裁者压制不同政见者的手段)。
在传统社会,执行死刑犹如公开的死亡仪式,被国家权力用来震骇民众。这类仪式总是在闹市举行,以取得“杀一儆百”的功效。在民初的成都,公开行刑成了家常便饭。像古代一样,在执行之前,犯人们会先游街示众。
在这个时期,人们经常可以看到类似场面:在队伍之前,几个号兵吹着悲凉的号角,其后是一排持枪的士兵(在20世纪20年代,枪毙逐渐取代了砍头)。囚车上,死囚被捆绑或夹在囚笼中,上身裸露,有的嘴里不断叫着“我冤枉啊!”有的则借机展示“英雄气概”,发表演说或高呼诸如“二十年后又是一条汉子”之类的豪言壮语。
被定伪造货币罪的人游街示众,木牌上写着“伪造者斩”,《通俗画报》,1912年
紧跟着囚车的是荷枪实弹的官兵。游街总是吸引了无数的围观者,给了那些对土匪恨之入骨的人们一时的兴奋和暂时的满足,但在一定程度上也给这个城市的社会生活蒙上了恐怖的阴影。
通常行刑游街要穿过东大街,然后出东门,过紫东街、年丰巷到莲花池,途中经过的一座桥也因之被称为“落魂桥”。刑场设在莲花池与地藏庵之间,那里甚至演变为市民寻求刺激的聚会场所,一些人甚至早早地等在现场以便一睹为快,小贩也趁机在那里兜售商品和食物。
一篇报道描述说,一个死囚在行刑时拒绝走出囚笼,刽子手竭力把他拖出,不想那囚犯竟一口咬伤了刽子手的手,刽子手气愤至极,手起刀落将那囚徒砍死。
有些死囚的尸体在运回原籍埋葬之前,存放在地藏庵,那些无人收尸者则由当地保甲雇乞丐就地埋葬。由于这些尸体仅以破席一裹浅埋了事,故经常被野狗撕得七零八落。
在民初,死刑经常在地处闹市的警察局门口,甚至在商业中心春熙路和少城公园执行,社会改良者对此颇有批评,指出此举有碍卫生,且涉鼓励残暴行为等弊端,呼吁将刑场移到城外。1927年,军事当局准备在中山公园前处决一个犯人,市政府亦要求移往城外。
枭首示众也被军事当局用作威慑的工具,这个方法经常被用于处置那些罪大恶极的死囚。如1916年在匪首巫人杰被处决后,其首级被装在木笼中在东城门悬挂了三天,然后陆续移往西门、北门和南门示众。
当然这种方法也用于打击政治敌人。如1917年川军和滇军在成都巷战时,滇军将四个俘虏的首级挂于皇城。虽然枭首在1928年被当局明令禁止,但此后这种古代的“死亡仪式”仍然存在了相当长一段时期。
社会动乱加剧了人们的危机感,而人们的这种惶恐不安正是谣言广为散布之温床。在辛亥革命之前,公共场所便成为谣言散布之地。其实有许多谣言也是空穴来风,常常是与当前人们所关注的问题联系在一起,而人们所关注的问题也不时转移。
正如一个传教士所看到的:“关于英国人占领西藏的谣言在茶馆里已不再引起轰动,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于几个星期以来剪辫子的传言。”
有人器官被割的谣言又甚嚣尘上,五人被捕,他们招认捏造这些故事不过是哗众取宠。警察为其戴上枷锁游街以示惩戒,还将他们的供词贴出,警告对谣言制造和散布者将严惩不贷。
一位年轻人在茶馆与一个陌生人议论道听途说的新闻,哪知那人是个密探,年轻人因此而被警察逮捕。在辛亥革命之后,社会承受力更为脆弱,谣言加剧民众的不安,政府则以严惩为手段进行打击,所谓“造谣惑众者”可能被判处死刑。
彭镇观音阁老茶馆。作者摄,2014年。
有一时期成都盛传街头石板地上的黑线是大灾难的预兆,警察逮捕了两个正用铅笔在石板上画线的人,显然两人不过是恶作剧。警察的确被各种谣传所困扰,那时由于土匪猖獗,诸如大量土匪混入城内的谣言甚多,每当此类传言盛行,警察便派密探到各茶房酒肆观察动向。
谣言往往盛行在旧秩序被破坏,而新秩序尚未确立之时。当时便有人力图分析谣言的根源,其结论是“上等社会”和“下等社会”对此都有责任,但问题主要在上等社会:
夫谣之造也,其意必有所图。为名位而造谣者,必上等人物;为财帛而造谣者,必无赖游民。然无赖游民之造谣也,有以上等人物之谣言为动力,其目的虽不同,而其贪得之心则一也。吾甚望为政要者,幸勿信口雌黄,致乱安宁之秩序,任情诬蔑,不计利害之何如。
一家地方报也评论道:在晚清,人们听信谣言是因为人心惶惶,然民初这种不安全感反而加剧,人们时刻感觉大祸临头,如“惊弓之鸟”,从而谣言盛行,因此政治的不稳定为政治谣言的出现提供了环境。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国民公报》刊登一篇讨论“息谣之法”文章的第二天,该报便有一篇关于谣传盐价上涨,人们蜂拥购盐囤积的报道。
然而,有时所谓“谣言”也未必就是谣言。1916年关于军人买米不付钱的“谣言”在南门一带流传,导致各米店关门。尽管警察宣称这是谣言而竭力追查,但是如果我们观察那些兵痞在成都的所作所为,可以看到他们在茶坊酒肆和店铺估吃估拿已经司空见惯,这些很难说都是“谣言”。
此外,地方政府经常以所谓“妖言惑众”,来惩办敢于批评军阀和政府的人士,因而任何政治话题,甚至是“街谈巷议”都可被诬为“谣言”,而被禁止和受到打击。
在民初,成都街头的“地皮风”经常造成极大的混乱。所谓“地皮风”,即“虚惊”,经常由一件小事引起大恐慌。每当“地皮风”刮起,人们便在街头各自奔命,市场是一片狼藉。例如有人在青羊宫附近举行葬礼,当按传统习俗放鞭炮时,整个地区的人们都以为发生了枪战而惊恐万分。
一天傍晚,一阵“地皮风”在许府街、顺城街一带刮起,各货摊和商店立即收摊关门,人们夺路奔逃,轿子价格疯涨,甚至警察也从街头消失。后来人们才搞清其起因不过是两个卖稻草的农民发生争执,一个看热闹的醉汉被绊倒,他爬起后便一阵疯跑还一边狂叫:“打起来了!打起来了!”不知底细的人们也因此受惊。
同一天,一个士兵的枪走火而导致皇城坝、提督街、东御街、西御街等大片地区的人们虚惊一场。上述事件都发生在1916~1917年成都最混乱的时期,这说明不安全感和恐惧感已经成为人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在那个动乱的年代,街头发生的任何小事都有可能引起人们不祥的联想。例如《国民公报》曾以“恐怖新闻——一小孩的舌头被割”为题,报道了人们在东府街发现一个光着上身、嘴中流血的小孩。当问及发生何事时,发现他只有半截舌头而不能说话,人们料定他舌头被割,警察立即把他送到医院并着手调查。
但第二天该报报道,那小孩的舌头仍在,因头天人们见他满口是血且不能说话,故误判。其实他是一个鞋匠的儿子,患有一种疾病,当他“发狂”时经常咬破自己的舌头。从其症状看,很可能是癫痫,即成都人常说的“扯羊儿疯”。
另一个故事也反映出人们心里普遍的不安和恐怖感:一名警官在街上看到一个人扛着一口揭开的,装着一个小女孩的棺材,警官立即怀疑这男子打算活埋这女孩并开始跟踪。在上升街的拐角处,警察发现那人快速行走,并听到孩子从棺材里发出的要妈妈的哭声,于是警察将他逮捕。
那人解释道:他送一具棺材进城时,一位老朋友叫他把生病的女儿送到平安桥医院,他只好将女孩放在了棺材里以便于行路。警察立即找到女孩的父母,后者证实了他的说法。
虽然从表面上看,这些误会是出于人们过于敏感,但实际上它们反映了社会动乱给人们造成的心理恐慌。除了说明那个时代人们过分忧虑之外,这些故事也展现了一些文化和信仰的因素,满口鲜血而不能言语的小孩,装“死人”的棺材经过拥挤的街道,不可避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
城市里各个角落的居民都担心城里会发生任何非常之事,甚至一件小事也可能引发恐慌。一个简单的误会就能引起骚乱,表明成都居民在这个混乱的时期承受了沉重的心理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