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会推阁臣事件与党争的再起
明思宗在承继大统之前,对万历中期以来的党争多少有所耳闻,深知这种门户之争对朝政的深刻影响。他就帝位后,崇祯元年(1628)正月,御史罗元斌又上疏提出,“国家不得其理者,无实心任事之臣,则门户为之祟也”,认为“当今之世,革道也,不惟革小人恣祸之阶,并宜革君子道长之名,不惟革借门户以锢人之弊,并宜革借门户以图报之端”。明思宗“嘉纳之” 。同月,明思宗在一道谕旨中明确表示,“分别门户,已非治征”,要求群臣“化异为同”,“天下为公”,精诚团结,共同致力于中兴之治 。崇祯二年(1629)三月,“钦定逆案”颁布后10天,户科给事中解学龙上疏弹劾蓟镇巡抚王应豸克饷激变。明思宗见疏中有王应豸系“魏党私人”等语,非常反感,批评道:“应豸克饷虐兵,罪在不赦,何必又引魏党所私!”
明末的党争有着深刻的社会根源。明朝建立之初,明太祖曾积极鼓励臣民谏诤,说:“臣不谏君,是不能尽臣职;君不受谏,是不能尽君道。臣有不幸,言不见听,而反受其责,是虽得罪于昏君,然有功于社稷人民也。” 当时有不少耿介正直之士,遵照明太祖的谕旨,曾对他的某些错误决策提出谏诤,甚至不惜为此献出宝贵的性命。此后,直言谏诤便成为明代士子的一种传统。每当有昏庸的君主在位,就常有正直的大臣敢于冒杀身之祸犯颜直谏,要求革故鼎新。酒色财气俱全的明神宗亲政不久,懒于上朝而勤于搜刮,臣僚更是纷起谏诤,并逐步发展成激烈的党争。以东林党人为一方的清流派,与以宣、昆、齐、楚、浙诸党为另一方的浊流派,围绕着一系列政治事件展开长期的争斗。前者多为敢言直谏的正直之士,他们要求重振清明之治,体恤民瘼;后者多为附顺明神宗旨意的邪恶之徒,他们处处看明神宗及其宠信之阁臣与宦官的眼色行事,以谋一己之私利。但东林党人过分依赖皇帝,热衷于宫廷斗争,结果导致愿望的落空而陷于失败。后来得到东林党人支持的明光宗继位,擢用东林党人入阁,为天启年间的“众正盈朝”创造了条件。天启朝的明熹宗却是一位昏庸的君主,继位不久,宦官势力迅速膨胀,齐、楚、浙诸党竞相投靠魏忠贤,组成阉党集团,把持朝政,东林党人随即遭到残暴的迫害和打击。明思宗继位之后,虽然铲除了阉党集团,并为遭到迫害的东林党人平反,但他未能将阉党集团一网打尽,东林党人势必要求继续清除阉党余孽,而阉党余孽又力图翻阉党之案,双方的斗争必将继续下去,这绝不是一纸禁令所能制止的。明思宗见不及此,未能抓住引发党争的症结,正确加以引导与解决,反而猜忌多疑、刚愎自用、不辨是非,提拔任用奸佞之徒,结果必然会导致党争的复炽。
明思宗刚继位时,为了稳住魏忠贤,对其安插的内阁辅臣未加触动。随着清除阉党工作的深入开展,多名与阉党有染的辅臣相继致仕,到崇祯元年(1628)十月,内阁只剩下周道登、李标、钱龙锡三名辅臣。天启四年(1624)被排挤出阁的韩爌虽已下诏召回,但尚未到位。明思宗决定乘机改组内阁,命吏部提出会推增补辅臣的候选名单。消息一传出,各派势力立即四出活动,力求进入会推名单,得到皇上的点用。
觊觎辅臣之职,活动最为积极的,首推周延儒。周延儒,字玉绳,常州府宜兴人,万历四十一年(1613)会试、殿试第一名,授翰林院修撰。天启年间,先后掌管过司经局、南京翰林院。明思宗即位后,被任为礼部右侍郎。他“性警敏,善伺意指”。崇祯元年(1628)冬,锦州守军哗变,督师袁崇焕请求发给拖欠的军饷,明思宗召问诸大臣,皆请发内帑。当时国库空虚,只有内帑储积充盈。但周延儒揣摩皇上的心思是不想动用内帑,便上奏道:“关门昔防敌(指后金),今且防兵(指明军)。宁远哗,饷之,锦州哗,复饷之,各边且效尤。”明思宗问:“卿谓何如?”他答道:“事迫,不得不发。但当求经久之策。”明思宗连连点头,降旨切责诸臣。过了几天,召见周延儒询问有何经久之策,周延儒回答说:“饷莫如粟,山海粟不缺,缺银耳。何故哗?哗必有隐情,安知非骄弁构煽以胁崇焕耶?” 言外之意,应该揪出幕后挑唆煽动哗变的“骄弁”,严加惩处,才能彻底加以平息。明思宗觉得他的眼光高于众臣,因此对他另眼看待。周延儒还极力巴结外戚、郑贵妃的侄子郑养性、明神宗的妹婿万炜和东厂头目唐文征以为内援,而且花费8万两银子买通内廷,排挤东林党人。他认为,自己既已被皇上看中,又有郑、万、唐的内援和内廷的支持,被列入会推名单是十拿九稳了。
另一个谋求辅臣职位的人物是钱谦益。钱谦益,字受之,号牧斋,苏州常熟人。万历三十八年(1610)举进士,授翰林院编修。他博学,工辞章,29岁点中探花后,即结交叶向高以及孙承宗、高攀龙、杨涟、左光斗、周顺昌、黄道周、文震孟等东林名流,往来密切。后来东林名士纷纷遭到阉党迫害致死,他也遭到阉党的攻击而罢归,却声誉日隆,俨然东南一隅之东林首领。以他的资望与才学,被列入阁臣会推名单,应该说是最合乎情理的事。但钱谦益的同乡及门生、户科给事中瞿式耜看到明思宗高看周延儒,担心周若与自己的老师同列会推名单,可能会被皇上看中,而对老师不利,便极力阻止周延儒进入会推名单。当时的吏部尚书王永光是由于瞿式耜的推荐,于五月间由礼部尚书改任吏部尚书的,但因与阉党有染正杜门乞休,势在必去。御史梁子璠上疏,请求由吏部侍郎张凤翔代为主持枚卜(即会推之事)。瞿式耜上疏反对,主张仍由王永光主持此事,待事毕再听其离职,这个请求得到批准,他又私下叮嘱王永光:“摈延儒弗推,而列谦益第二。” 十一月初三,吏部提出一份会推名单,第一名为吏部左侍郎成基命,第二名是钱谦益,以下分别是郑以伟、李腾芳、孙慎行、何如宠、薛三省、盛以弘、罗喻义、王永光、曹于汴,共11名。礼部尚书温体仁和周延儒均未列入名单。周延儒大失所望,称“此番枚卜,皆谦益党把持”。明思宗阅视名单,未见到周延儒的名字,“遂入其说” ,怀疑是近臣结党营私。温体仁见状,便公开挑起党争。
温体仁,字长卿,湖州乌程人,万历二十六年(1598)举进士,累官至礼部侍郎,崇祯初年迁礼部尚书。他“为人外曲谨而中猛鸷,机深刺骨”。此次会推阁臣,温体仁作为礼部尚书,志在必得,但因资望不高,未被列入会推名单。他揣摩,皇上高看的周延儒亦未列入名单,必然生疑,便在十一月初五递上《直发盖世神奸疏》,攻击钱谦益“关节受贿,神奸结党,不当与阁臣选” 。所谓“关节受贿”,指的是天启二年(1622)钱谦益以翰林院编修身份主持浙江乡试时发生的事件。当时,金保元和徐时敏两个奸人假冒钱谦益的名义,策划了一场科场舞弊案。他们采用科场常见的舞弊手段预捏字眼,假称关节,卖给应试的士子,约以中举后收取报酬。有个叫钱千秋的读书人,花了2000两银子,买到“一朝平步上青天”的七字关节。他将这七个字置于应试文章每个段落的末尾,考官据此判断这名士子已买了关节,便予录取。发榜时,钱千秋果然中试而成举人。钱谦益被蒙在鼓里,懵然不察,但金保元和徐时敏却因分赃不均,将此事抖了出来。浙党的韩敬当初与钱谦益同时参加殿试,因为巴结宫中的大太监,得了头名状元,钱谦益仅中第三名探花。后来,钱谦益在三年京察时,便借故将韩敬革职,从此两人结下深仇。韩敬听到钱谦益“关节受贿”的消息,立即派人到京都大肆宣扬,并联络礼科给事中顾其仁查阅试卷,寻找证据,具疏弹劾。恰好钱千秋已到北京参加会试,钱谦益一问果然属实,只好上疏检举金保元、徐时敏与钱千秋的舞弊行为。刑部审讯结案,三人“俱依律遣戍”,后来金保元、徐时敏两人瘐死狱中,钱千秋发东胜右卫所充军。钱谦益以“失于觉察”之罪“罚俸三个月” 了结。
温体仁之所以将七年前已经结案的“关节受贿”事件重新提起,目的是想将这次会推搅黄,阻止钱谦益入阁,由自己取而代之。明思宗既已听信周延儒关于此番枚卜都是钱谦益一党所把持的谗言,看过温体仁的奏章,更进一步加深对钱谦益的怀疑,第二天便召对内阁、五府、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大臣及翰林院记注官、科道掌印官、锦衣卫堂上官等,让温体仁与钱谦益当面对质。
对质在文华殿举行。明思宗先问温体仁:“卿参钱谦益受钱千秋贿,以‘一朝平步上青天’为关节,结党欺君之罪,可是实的吗?”温体仁答:“字字都是实的。”又问:“疏中语‘欲卿贰则卿贰’‘欲枚卜则枚卜’,是怎么说?”答:“此番枚卜,都是钱谦益事体。不曾结(指钱千秋案未曾了结),不该起升,如何起升?如今枚卜,不该推他在里面……”明思宗又问钱谦益:“温体仁参卿,可是真的吗?”钱谦益书生气十足,不是理直气壮地说此事早已结案,自己并未参与其中,只是犯了失察的过错,而是先自我批评一番,说:“臣才品卑下,学问荒疏,滥与会推之列,处非其据。温体仁参臣极当。但钱千秋之事关臣名节,不容不辩。臣于辛酉年(天启元年)典试浙中,与科臣暴谦贞矢公矢慎,一时号称得人,初不肯有钱千秋之事,臣到京方闻其事,当时具有疏参他勘问明白,现有案卷在刑部。”温体仁随即插话,说:“钱千秋逃了,徐时敏、金保元过付之人提到刑部,如何赖得过?”明思宗让刑部尚书乔允升作证,乔允升说:“此事在天启二年,臣三年才到刑部,现有卷案。”但温体仁一口咬定“钱千秋并不曾到官”,意即并未结案。钱谦益则肯定“其实到官,岂敢欺皇上”。明思宗见他们各执一词,要在场的部臣、科道官奏明情况,吏部尚书王永光和吏科都给事中章允儒都证明已经结案。温体仁仍然坚持说:“钱千秋未曾到官,只是照提。” 明思宗于是命人将礼部卷子和刑部招稿(案犯供状)一并取来查验,自己则回到暖阁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