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举棋难定的剿与抚
明思宗即位之初,将主要精力放在清除阉党、改革内政与整饬边防、抵御后金两个方面。他没有认识到由于封建专制统治的腐朽、大地主土地所有制的恶性发展,造成土地的高度集中,大量农民失去土地,沦为官绅地主的佃仆。加上国家赋役征敛过于苛重,更使农民无以为生,只得四处逃亡,或者奋起反抗,从而导致阶级矛盾的空前激化,成为当时的主要社会矛盾。因此,在陕北农民起义爆发后,他也如其兄明熹宗那样,只把它当作历朝历代都曾发生的一般民变对待,既未采取有力措施来抑制大地主土地所有制的恶性发展,减轻国家的赋役征敛,也未调动大军前往镇压,认为只要地方官员调遣当地驻军进行围剿即可扑灭。
出乎明思宗的意料,陕北农民起义的烈火自天启七年(1627)点燃之后,不仅没有被扑灭,反而越烧越旺。这是因为,陕西是当时社会矛盾最为尖锐的地方。陕西特别是陕北地区,土地贫瘠,生产落后,工商业很不发达,而王公、勋戚、官绅、地主对农民的剥削和官府的赋役征派又极苛重。例如,以厉民最甚的赋税加派来说,明廷规定不论土地肥瘠一律按亩均摊,陕西地广土瘠,加派不仅不因土瘠而稍减,反而因地广而增加,人民的负担比其他土地肥沃的省份要重得多。陕西历来又是自然灾害的频发之地,天启、崇祯年间更是灾荒连年。崇祯元年(1628),延安府“自去岁一年无雨,草木枯焦。八九月间,民争采山间蓬草而食,其粒类糠皮,其味苦而涩,食之仅可延以不死。至十月以后而蓬尽矣,则剥树皮以为食。诸树惟榆树差善,杂他树皮以为食,亦可稍缓其死。殆年终而树皮亦尽矣,则又掘山中石块而食。其石名青叶,味腥而腻,少食辄饱,不数日则腹胀下坠而死” 。在许多地区,死尸堆满山谷,臭气熏天。成群结队的饥民四处流浪,甚至“相聚为盗”。这就为明末农民大起义的爆发埋下了无数的火种。
陕西又是明朝的边防要地,延绥、宁夏、固原三个边防重镇驻兵多达17万人。明末国家财政亏空,军饷往往久拖不发,军士生活极为困苦。“临巩边饷缺至五六年,数至二十余万(两),靖鹵(虏)边堡缺二年、三年不等;固镇京运自万历四十七年(1619)至天启六年(1626),共欠银十五万九千余两。各军始犹典衣卖箭,今则鬻子出妻;始犹沿街乞食,今则离伍潜逃;始犹沙中偶语,今则公然噪喊矣。” 崇祯二年(1629)三月,陕西户部侍郎南居益上奏:“延绥、宁、固三镇,额粮缺至三十六月矣。” 更把广大边兵的生活逼入绝境。陕西既是边防重镇,又是京城通往西北及西南交通孔道的必经之地,成为西北驿站的总枢纽,在驿站供驿的驿卒数量较多。明中期以来,由于吏治的腐败,驿递制度弊窦丛生,不仅大小官吏任意使用驿递,而且地方官还任意克扣驿站经费,贪污肥己,驿卒的报酬不断减少,既填不饱肚子,也养不起驿马。崇祯二年(1629)四月,刑科给事中刘懋上疏建议整顿驿递,以减少驿站的经费开支。明思宗即任命刘懋为兵科左给事中,专职负责驿递的整顿工作。第二年,在他的主持下,全国裁减了十分之一的驿站,裁减驿站经费65.572万多两,解部移作军用,使大批驿卒失业,失去了生活来源。潜逃的士兵和失业的驿卒便结伙行动,待到农民大起义爆发后,也都纷纷加入起义队伍,有的驿卒甚至当起了起义的组织者和指挥者,成为起义军的重要首领。
天启七年(1627),陕西大旱,赤地千里,“土瘠赋重”的澄城县农民,本已被官府、富豪榨干了血汗,知县张斗耀仍加紧催征钱粮。二月十五日黄昏,被逼入绝境的农民以墨涂面,手执武器,冲入县衙的公堂。正在坐堂催征的张斗耀吓得躲进私宅,被追寻而来的农民郑彦夫结果了性命。官府严令镇压,“元凶未获,乱党渐擒”。明熹宗得报,下令“严擒首恶,解散党与” 。澄城县农民起义的爆发,很快得到陕西及周边广大饥民、边兵和失业驿卒的响应。崇祯元年(1628),府谷王嘉胤与杨六、不沾泥(张存孟)聚众起义,不久与白水王二起义军会合,有众五六千人;另有王大梁起义于汉南,周大旺起义于阶州,王左挂、苗美起义于宜川,高迎祥起义于汉川,称“闯王”,王自用、混天王起义于延川,点灯子(赵胜)起义于清涧。当年十二月,从辽阳军中逃亡的神一元,也在延绥聚众起义。后来神一元战死,其弟神一魁继领其众。
就在这个风起云涌、群雄并起的年代,后来成为明末农民战争两大首领的张献忠和李自成,差不多同时登上了历史舞台。李自成,陕西米脂人,万历三十四年(1606)出生于米脂双泉堡一个贫苦农民家庭,幼年曾入寺为僧,后为地主放羊。成年后应募到本县訚川(今宁夏银川)驿充当驿卒。崇祯三年(1630)因驿站经费裁减而离开,随即率领本村饥民投奔不沾泥的农民起义军,称“闯将”。张献忠,延安柳树涧人,也出生于万历三十四年,少年时代曾受过一些教育,粗通文字。青年时代曾当过延安府的捕役,常遭同事的欺侮,于是转而投奔起义。他每战辄先登,众服其勇,很快成为一支起义队伍的首领,自称“西营八大王”。
到崇祯三年(1630),农民起义的烈火已燃遍陕西全境和甘肃东部、山西西部,大小起义队伍几十支,众达数十万人。其中,既有汉族百姓,也有许多回族和蒙古族民众。这些起义队伍,主要都以逐粮就食为目标,组织比较松散,战略战术水平也不高,遇到官军,胜则断续前进,败则退入深山穷谷中。
农民起义在陕北刚刚爆发时,地方官害怕朝廷追究责任,往往隐瞒不报。崇祯初年的陕西巡抚胡廷晏,遇到州县派人上报“盗贼”之事,就把来人痛打一顿,说:“此饥氓也,掠至明春后自定耳。” 意思是待到明春地上长出新的庄稼,这些流民有吃的,就不会闹事了。但是起义的烈火越烧越旺,实在隐瞒不住了,崇祯二年(1629)三月胡廷晏和延绥巡抚岳和声才不得不上报朝廷。当年二月,陕西三边(延绥、宁夏、甘肃三个边防重镇)总督武之望病死,哗变的士兵又放出谣言,说武之望不是病死,而是服毒自缢,也就是畏罪自杀。朝廷上下一片哗然,既深感陕西局势严重,不能不认真对待,但又都视陕西为畏途,谁也不肯接替武之望之职。陕西三边总督的接替人选迟迟无法解决,一拖几个月,吏部只好推举左副都御史杨鹤出任此职。
杨鹤,字修龄,湖广常德府武陵县(今湖南常德)人,万历三十二年(1604)举进士,历任洛南、长安知县,后擢为御史,因上疏直言无忌,遭到当事者的排斥而辞职。天启初年起为太仆寺少卿,擢为右佥都御史,又未改其耿直的秉性,毫无顾忌地为熊廷弼辩护而被魏忠贤除名。崇祯元年(1628)九月,明思宗起用他为左佥都御史,进左副都御史,杨鹤感激涕零。因此,当吏部会推他为陕西三边总督时,他没有推辞。明思宗在平台召见,询以平乱方略,他答曰:“清慎自持,抚恤将卒而已。” 崇祯二年三月,明思宗任命他为兵部左侍郎,代武之望总督三边军务。
杨鹤虽“素有清望,然不知兵” ,他看到陕西灾情严重,单靠武力镇压不能解决问题,而且当年冬天后金军队突入长城,本地边兵多被调往京畿勤王,兵力空虚,主张对起义军采取以抚为主、以剿为辅的政策。明思宗同意这个主张,在崇祯四年(1631)正月,下诏拨出内帑银10万两,令御史吴甡携往陕西赈济灾民。随即在一次廷议中,明思宗明确对诸多大臣表示:“寇亦我赤子,宜用抚。” 陕西境内的起义军,一时纷纷受抚,解散还乡。但10万两的赈灾款,不过是杯水车薪,“所救不及十之一” 。一些起义首领如王左挂、苗登云(苗美之叔)等,在投降后又被阴谋杀害。受骗的群众于是纷纷再起,明廷的招抚政策宣告破产。当年九月,明思宗下诏将杨鹤革职,第二年将他谪戍江西袁州(治今江西宜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