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午之变
正德前期,锦衣卫的最大变化,是它基本被太监掌控,与东厂、复设的西厂以及新设的内厂一样,沦为太监擅权的工具。
在这个过程中,刘瑾是最为关键的人物。
刘瑾是陕西兴平人,本姓谈,幼年自宫,投刘姓太监门下,改刘姓。其人鸷悍阴狡,能言善辩。他还颇具才艺,至少对音乐歌舞有所涉猎,宪宗朝时因为掌理教坊司而见幸。 6 孝宗朝时,他因犯法而差点儿被处死,幸亏刑部主事朱恩豁免了他的罪行,自那以后,他总是一副愤郁不得志的样子,对文臣深恶痛绝。 7
不知刘瑾使了什么手段,犯法免死后,竟然可以调至东宫,服侍太子朱厚照。 8 显然,他一定极其善于伪装,否则,以他的品性,孝宗不会让他有服侍太子的机会。
任职东宫期间,刘瑾的才艺及管理能力得到太子的赏识,因此,武宗即位后将他擢为钟鼓司掌印太监。作为内宫四司之一,钟鼓司掌管出朝钟鼓,以及内乐、传奇、过锦、打稻等杂戏。换言之,其主要职能是安排皇帝的休闲娱乐活动。 9 对喜爱热闹的武宗来说,这是不可或缺的机构;对刘瑾而言,这个职位给了他更多的取悦武宗的机会。
刘瑾掌印钟鼓司之后,日日进献鹰犬以及歌舞、角抵之戏,不时诱导年轻的武宗微服出宫。武宗非常喜欢他,也越来越信赖他,很快就把他调为内官监(主管营造宫室、陵墓等事项)掌印太监,时间不迟于正德元年(1506年)正月,因为根据《明武宗实录》的记载,司礼监太监陈宽在该月传旨,命“内官监太监刘瑾管五千营”。 10 5个月后,太监陈宽再传旨意,将内官监太监刘瑾任命为神机营把总,同时提督十二营操练。 11
与刘瑾同时受宠的,还有张永、马永成、魏彬、高凤、丘聚、罗祥、谷大用等7名太监。他们在当时被称为“八虎”(也有称为“八党”)。其中,马永成、丘聚、谷大用与刘瑾关系最为密切,为害也最为严重,张永的表现则相对温和。但在诱导武宗嬉戏娱乐方面,“八虎”皆不遗余力。
刘瑾受命提督五千营时,御用监太监张永受命管理神机营中军以及显武营,司设监太监马永成受命管神机营右掖。刘瑾被任命为神机营把总时,御马监太监魏彬受命管神机营中军头司及奋武营。在京军三大营(五军、三千、神机)中,神机营的武器最为先进,以火器为主,提督者往往是最受皇帝信任的臣子。
当刘瑾等人因为“诱帝游宴”而日见宠信时,阁臣刘健、谢迁、李东阳,以及户部尚书韩文、兵部尚书刘大夏、吏部尚书马文升等人,则致力于约束武宗的人事权及用度。
武宗即位三个月后,即弘治十八年(1505年)八月,刘、谢、李三位阁臣上本奏称,内承运库(掌大内库藏金银财宝)花钱时从不记账,20年来花销累计数百万,以致府藏空竭,肯定存在有人盗用内帑的情况。此外,内廷冗员严重,建议裁汰冗员,监察内帑收支,释放内苑珍禽奇兽,以省食用之资。武宗阅览奏本后,表面上很高兴地采纳了他们的建议,但行事依然如故。 12 左右宦竖日益恣行无忌,花销也越来越大,内廷冗员也越来越多,内府各监局的佥书官,有的甚至达到百数十人,俸禄及日常供应骤增数倍。 13
正德元年(1506年)二月,户部尚书韩文上本,提议改革皇庄管理体制,因为在现有体制下,管理皇庄的太监可以随意调遣锦衣卫校尉,并且有权逮捕抗议征收民田的百姓,激化了京畿附近百姓与皇庄之间的矛盾。他建议召回全部管庄太监,让地方得免侵渔之害。武宗的答复是,皇庄的收益是用来孝敬太后的,委派太监管理皇庄实在是事非得已,但他勉强做了让步,每个庄子只保留管庄太监1人,校尉10人,其他人皆召还宫中。 14
内阁首辅刘健随后上本称,皇庄既然是用来进奉两宫的,还是应该让有司去管更好,由太监管反而有损朝廷尊亲之意,又极言太监管理皇庄容易扰民。但武宗坚持己见,不再退让。 15
同年七月,武宗即将大婚,命司礼监传旨,取白银40万两为婚礼用度,但是,在韩文以及监察御史赵佑等人的一再劝诫下,最终不得不削减10万两。 16
不难理解,武宗对韩文等人一定会心存不满。
九月二十六日,钦天监五官监候(正九品)杨源上本称,大角星座(《史记·天官书》:“大角者,天王帝廷”)近期呈现动摇的迹象,原因是皇上任性嬉戏,游猎无度,占辞云:“人主不安,国有忧。”他还说,北斗七星中的第二、第三、第四星,不像往常那般明亮,各有寓意:
第二曰天璇法星,后妃之象,后妃不遇其宠则不明、广营宫室、妄凿山陵则不明。第三曰天机令星,不爱百姓、聚兴征徭则不明。第四曰天权伐星,号令不行则不明。 17
杨源建议武宗安居深宫,戒绝嬉戏、游猎、骑射,不要轻易微服出宫,要亲近元老大臣,每日勤于讲习,培养帝德,以弭灾变。武宗看到奏本后,敕令内外廷臣同加修省,章下礼部审议。礼部上本支持杨源的说法,建议武宗敬天恤民,反躬自咎,亲儒讲学,正心修身,听政以时,起居有节。不再任性轻出禁廷,凡骑射、驰骤、狐兔、鹰犬之事,一切屏除,凡软谀、佞巧、乞求升改之人,一切罢黜。停不急之工,节无名之赏。并且强调,如果武宗可以身体力行,则圣德新治化著,而天变自消。 18
星变之说引起了武宗的重视。大概在同一时期,武宗在是否授予内官监左少监崔杲12,000石的盐引一事上与刘健意见相左。他厉色斥责了这位已经73岁的内阁首辅,事后却“自愧失言”,认可了刘健的意见。朝臣十分兴奋,认为武宗勇于改过。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刘健、韩文等人萌生了除掉“八党”的想法。
可是,接下来的较量却证明刘健等人对局势的判断出了差错。
户部尚书韩文对“八党”深恶痛绝。《明通鉴》记载,每次退朝,只要与僚属言及“八党”用事,韩文就会泣下不止。户部员外郎李梦阳对他说,科道官疏劾太监执政很是积极,事有可为,若此时率大臣据理力争,除掉“八党”并不难。韩文闻言捋须昂肩,毅然改容,表示愿意一试,“纵事勿济,吾年足死矣,不死不足报国”。
韩文让李梦阳为自己起草奏疏。李梦阳草拟完毕,呈给韩文过目。韩文见疏稿长篇累牍,担心武宗没有耐心读完,亲自删减润色不少。韩、李二人将自然界正在发生的天道失序、地气靡宁、雷巽星变、桃李秋华、考厥攸占等异象,归结为武宗受到刘瑾等人的蛊惑,过于沉浸击球走马、放鹰逐犬、俳优杂剧等享乐行为所致,并引用诸如汉朝的“十常侍之乱”,以及唐朝的“甘露之变”等前代教训,鼓励武宗奋振朝纲,禁绝私爱,上告两宫,下谕百僚,将“八党”明正典刑,以消祸乱之缘,永保国祚。
韩文将疏稿修改完毕后,于次日(即十月十二日)联合首辅刘健、阁臣谢迁等人一起入宫上奏。
据说,武宗读完这篇奏本后,“惊泣不食”,派司礼监太监陈宽、李荣、王岳等人去内阁商议。一日之内,李、王二人往返三次。武宗有意将刘瑾等人谪往南京,谢迁则认为应诛杀刘瑾等以绝后患。刘健推案而哭:“先帝驾崩前,握着老臣的手,托付大事,现在陵寝上的土还没有干,如果放任那帮人败坏国政至此,臣死后有何面目觐见先帝!”相较于刘健、谢迁的声色俱厉,李东阳比较冷静,最终没能形成决议。
时提督东厂者为太监王岳,其为人刚直嫉邪,非常认同谢迁、刘健的意见。他与试图摆脱刘瑾控制的太监范亨、徐智等人,极力说服武宗当机立断。
但朝廷无秘密。刘瑾的党羽、吏部尚书焦芳得知内阁的动作后,立即遣人通报刘瑾等人。“八虎”大惧。在刘瑾的主导下,他们定下两个策略,其一是“脱祸固宠”的长远之计——控制司礼监;其二是利用所有皇帝都深恶痛绝的大忌(即太监与朝臣相勾结)先发制人。
当日夜晚,8人一起跪在武宗面前,叩首不止,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若皇上不垂怜奴才等,奴才等恐将被人剁碎了喂狗。见武宗意动,刘瑾进一步解释,要加害奴才等人者,是东厂太监王岳。这个回答完全出乎武宗的意料,他原本以为刘瑾会说首辅刘健等人,于是问其缘故。接下来刘瑾说了一番十分厉害的话。他说,王岳与阁臣勾结,试图制约皇上出入自由。可是,要制约皇上,必然要先除掉能使其心有所忌的人,也就是奴才等人。再者,皇上放鹰逐犬,乃小事一件,于万岁江山无损,“若司礼监得人,左班安敢如此”。
武宗闻言大怒,当即下诏,任命刘瑾为司礼监太监兼提督团营,命丘聚提督东厂,命谷大用提督西厂。刘瑾马上派人将太监王岳、范亨、徐智等人拘禁起来,在宫门当众施以笞刑,并将他们发配南京。王岳、范亨行至山东临清时被刘瑾派出的杀手杀死,徐智则幸免于难。
戊午日,即十月十三日,韩文及礼部尚书许进等人正欲再谏除掉刘瑾,忽然有旨,传召诸大臣入宫。行至左顺门时,韩文等遇上内阁首辅刘健。刘健叹了口气说,此事功败垂成,你们要再接再厉。许进回答,看来此事要从长计议,过激恐生变。刘健默然无语。过了一会儿,司礼监太监李荣拿着大臣们的奏疏走过来,说,刘瑾等人服侍圣上有很长一段日子了,圣上一时狠不下心来处置他们,请稍等一段时间,圣上自会处理。诸位大臣相顾无言。 19
眼见大势已去,刘健、谢迁当即上本请求致仕,李东阳随后也请求致仕。武宗同意了刘、谢二人所请,但挽留了相对温和的李东阳。十四日,李东阳再次请求致仕,武宗再次挽留。
刘、谢致仕后,进入内阁的是焦芳和王鏊。焦芳是刘瑾的党羽,王鏊是廷议推举的人选。《明通鉴》记载,焦芳裁阅章奏,完全看刘瑾眼色行事;王鏊虽然持事公正,却无力与焦芳相抗,遇上麻烦事时,幸亏有李东阳弥缝其间。 20
次月,户部尚书韩文被免职。据说,刘、谢二人致仕后,司礼监太监刘瑾、东厂太监丘聚、西厂太监谷大用等人伺机报复韩文,寻其过错而不可得。最后,他们在内库找到一些伪银。于是,韩文被迫降职一级致仕。他离开京城时,行李仅装满一车。韩文回到老家后,刘瑾还密遣官校伺察其动静,却还是找不到可以问罪的地方,一直深以为憾。 21
这场权力斗争以刘瑾的胜利而告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