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首辅所用的厂卫
尽管冯保提督东厂,且与内阁首辅张居正相唱和,但在朱希孝去世之前,锦衣卫基本还保持独立(“卫犹不大附厂也”)。 5 朱希孝去世的时间是万历四年(1577年)四月,赐谥“忠僖”。 6 此后,锦衣卫相对独立的地位基本终结,沦为东厂太监打击异己的工具,直至明朝灭亡。
朱希孝去世后,接掌锦衣卫的是都指挥使余荫。神宗朱翊钧还是太子时,余荫在东宫做过侍卫。 7 但他无力与冯保抗衡。事实上,由于冯保极得神宗之母李太后的信任,既掌印司礼监,又提督东厂,少年时的神宗都几乎完全生活在冯保的阴影里。
《明史》及《钦定文献续通考》记载,冯保掌印司礼监之后,建了一个“内厂”,署衙位于东上北门的北边。 8 永乐年间设立于东安门外的东厂,则被称为“外厂”。但冯保的“内厂”与刘瑾的“内厂”不同,它并非一个独立的衙门,而是东厂增设的指挥机构。显然,东厂的建制可能有所扩大,但具体情形尚不清楚。
冯保提督之下的东厂,其职责没有大的变化,仍是缉访谋逆、妖言、大奸、大恶等事。例如,万历四年九月,捕获了“弑母烧尸”的张大金;万历六年四月,捕获了造谣生事的妖僧如灯,将其杖责一百后,打回原籍为民。 9 然而,在性质上,此时的东厂与原先已有很大不同。
东厂与内阁之间,原本是监督与被监督的关系,水火不容,不过,因为冯保与张居正的交情,这种关系硬生生被改变了,尽管这种改变只是暂时的。
总而言之,张居正比较维护冯保的颜面,冯保也比较捍卫张居正的权威,二人携手稳定住了局面。
万历二年十二月,张居正将户科给事中赵参鲁贬职五级,并将其谪调地方任职,就是为了维护与冯保的关系。事件大致如下:南京一个名叫张进的小太监酒后无德,侮辱了给事中张颐。言官们同仇敌忾,纷纷上疏请求严治,赵参鲁是表现最为激烈的一个。张居正将他调出京城后,又力劝冯保管好自己的党羽。 10
为了张居正,冯保也得罪了不少太监。张居正的诸项改革举措,例如尊主权、课吏职、信赏罚、一号令,要是没有地方的全力配合,根本不可能有成效,但冯保在这方面给了他很大帮助:他派出的东厂及锦衣卫缉事官校,让外出办事的太监不敢与地方官大肆勾结。久而久之,不少原先依附于冯保的太监渐渐疏远他,张居正的改革却“虽万里外,朝下而夕奉行”。
在很大程度上,正是因为有冯保的鼎力相助,张居正的改革才能在10年的时间里取得骄人的成绩。用《明史》的话说,张居正固然很有才华,但他能当上首辅,独掌国柄,主持改革,是因为有冯保帮他(“由保为之左右也”)。
讲到明代阁臣与宦官间的这种特殊关系,明史学家孟森有一段极为精彩的评论。他说,历朝历代,宦官与士大夫属于对立的两方,士大夫决不与宦官结盟。然而到了明代,大有作为的士大夫的背后,总是能看到宦官的身影,例如于谦有兴安相帮,张居正有冯保相助,士大夫要想做出一番有利于天下的大事业,缺少得势宦官的帮助是不可能成功的(“欲为士大夫任天下事,非得一阉为内主不能有济”)。 11
有明一代,与内阁保持良好关系的太监不在少数,除了前文提到的兴安,还有宣宗朝的金英、宪宗朝的怀恩等。同时掌印司礼监并提督东厂的太监也不乏其人,例如世宗朝的麦福、黄锦,万历中后期的张诚、陈矩。 12 但是,同时掌印司礼监、提督东厂并且与内阁保持良好关系的太监,恐怕只有冯保一人而已。
冯保是一个十分复杂的角色。他善琴能书,颇知雅意,却又野心勃勃。他拥有权势,贪财无度,却又约束家人子弟,使其不敢肆恶,京师官民对此称道不已。他睚眦必报,陷害高拱,打击异己,却又很讲义气,处处维护张居正。他十分自负,行事似乎只凭喜恶,不论是非,亦不虑长远,以致对少年神宗过分严厉,忽视对方的尊严,遗祸他日。
而冯保之所以对神宗特别严厉,是因为神宗生母李太后对小皇帝抱有很高期待,叮嘱冯保好好教导他。据说小皇帝很怕冯保,与小太监玩耍时,只要看见他,就会正襟危坐,即便到了18岁,还是如此。
据《明史》记载,那时有两个太监很受神宗喜爱,一个是乾清宫管事孙海,另一个是打卯牌子(或者御前牌子)客用。 13 二人经常诱导神宗夜游别宫,小衣窄袖,横刀跨马。冯保觉得有失体统,将这些事禀告李太后。太后把神宗叫到身前,严厉批评他。神宗长跪受教,既惶且惧。冯保又委托张居正草拟罪己诏,并将诏书颁示阁臣。据说诏书用词非常抑损,神宗看了后十分羞愧,可是迫于太后的压力,不得不下诏。 14
根据《国榷》的记载,神宗“长跪受教”一事发生在万历八年(1581年)十一月十二日,但冯保向太后禀报的事情,却并非神宗在太监孙海、客用的教唆下夜游别宫,而是在当日于乾清宫举行的夜宴上,受到一个名叫孙海客的太监的蛊惑,差一点杖毙了两个太监。 15
要是《国榷》记载属实,那么,李太后让神宗“长跪受教”主要是出于两个原因:其一是她对儿子的要求一向很严(“帝或不读书,即召使长跪”);其二是她信奉佛教,不能容忍自己的儿子动辄施以严刑峻罚。 16
借着这次机会,张居正在次日呈上的一份奏本中表达了插手宫中事务的意愿。他引述诸葛亮《出师表》中的名句“宫中府中,俱为一体;陟罚臧否,不宜异同”,表示此后不敢以外臣自限,凡是与皇上的起居有关的事,只要有所耳闻,一定竭忠敷奏;只要发现皇上身边有奸佞不忠者,一定不避嫌怨,将抬出祖宗之法,奏请处治。
对于张居正的要求,神宗迫于太后的压力,不得不认可。 17 神宗原本只想薄惩孙海客,将他打发到南京闲住,最终却同意了张居正的建议,将他充作净军。在张居正的提议下,与冯保不和的太监,例如司礼监太监孙德秀、温泰,以及兵仗局太监周海等人,几乎全都被赶出北京。
神宗对张居正及冯保的厌恶是可以理解的,但他的这种情绪隐藏得非常深。表面上,他对二人十分尊敬,称张居正为“太师张太岳先生”,赏赐冯保几枚象牙印章,上刻“光明正大”“尔唯盐梅”“汝作舟楫”字样,却派太监张诚秘密监视二人。
神宗对张居正的报复,直至后者去世两年后才开始。万历十二年(1584年)四月,神宗命当时已经当上司礼监太监的张诚、刑部侍郎丘橓、左给事中杨廷相,以及锦衣卫都指挥曹应魁等人一起前往湖广江陵,会同巡抚等官查抄张居正的家,其兄弟子侄的家产也都被籍没。 18 据说,听闻官差将至,张居正的家人躲入密室避难,有十余人生生被饿死。 19
张居正去世半年后,江西道御史李植参奏冯保犯下12项死罪。万历十年(1582年)十二月初八,神宗下旨,冯保欺君误国,罪恶深重,本当明正典刑,念其肩负皇考托付,効劳日久,姑且从宽处置,降为奉御(从六品),发南京闲住。 20 十年后,冯保病故。神宗籍没其家,得金银百余万,珠宝无数。
作为冯保的亲信,锦衣卫指挥同知徐爵、太监张大受等人也被抄家,巨万家财充公。冯保经常通过此二人与张居正互通消息。徐爵本是逃兵,通过关系而投到冯保门下。这个人既狡诈又大胆,同时欺蒙两边,几度让冯保与张居正互相猜疑,又重归于好。他经常参与筹划,权势越来越大,日益骄横起来,以至于夜访禁门时,守卫者竟然不敢查验其通行证件。 21
冯保被谪南京当日,太监张鲸奉旨提督东厂。神宗还是太子的时候,张鲸即在身边伺候。神宗重用他,除了他可靠,还因为他为人刚毅果决。张鲸在提督东厂的同时,还手握内府供用库的印信。
锦衣卫掌卫事者当时是都督同知刘守有。刘守有出身名门,祖父是嘉靖名臣、当过都御史与兵部尚书的刘天和。刘天和致仕时有太子太保衔,去世后,世宗追赠少保衔,赐谥号“庄襄”。根据王世贞的记录,张居正在位时,刘守有像奴婢一样被他驱使(“受役如奴”)。 22 《万历野获编》作者沈德符则记录,刘守有是湖广麻城人,与来自湖广江陵的张居正是同乡,二人关系不错,张居正在位时,倚重他为亲信干将。不过,刘守有好像并不盲从张居正的意见,否则的话,他不会想方设法保全因弹劾张居正而被逮问的御史傅应桢、刘台等人。
张居正去世之后,刘守有转而成为东厂太监张鲸的亲信。 23 但他的日子并不好过。沈德符记载了一件幼时听说的事:每次离开东厂太监的府第,回到家之后,刘守有的脸色一定会非常难看,大概因为谒见时必定要叩头,而他是儒家子弟,且出身不凡,实在不甘心过得像东厂太监的奴隶一样。 24
刘守有应该颇通权术,故而与内阁大学士申时行(万历十二年九月成为首辅)等人保持着不错的关系。因此,尽管言官们经常弹劾他的不法作为,例如,御史陈性学弹劾他包庇横行害人的下属,犯下通赂卖法等七项大罪;御史何出光弹劾他与张鲸相倚为奸、专擅威福,犯下八项死罪。但由于有申时行等人为他开脱,他总是有惊无险。 25
根据《国榷》的记载,奉旨查抄张居正、冯保、徐爵、张大受等人家族的,正是刘守有及其同僚李廷禄、张照、郭尚友等人,而查抄所得的财产,大部分被私下瓜分,充公的不过一两成而已。 26
万历十二年十二月,刘守有被擢为左都督,次年六月加太子太保衔。他是万历年间继朱希孝之后官职最高的锦衣卫掌事者。万历十六年(1588年)十一月,在言官的不断弹劾下,刘守有终于因为隐匿查抄所得财产而被免职。但对他来说,可以善终已是十分难得的结局。
接替刘守有执掌锦衣卫的是都指挥佥事许茂橓。在明武宗正德年间当过江西按察司副使、因反对宁王朱宸濠叛乱而被处斩的许逵,是许茂橓的先人。世宗即位后,追赠许逵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谥“忠节”,其子许玚授锦衣卫正千户之职。许茂橓是许玚的子嗣。
万历十八年(1590年),张鲸提督东厂之职被免,取而代之的是司礼监太监张诚。6年后,即万历二十四年,刑科都给事中侯廷佩控告张诚犯有背主欺君、联姻外戚、擅作威福等罪行。于是,张诚与被他打败的冯保一样,降为从六品奉御,司香孝陵。 27
继张诚之后提督东厂者,是司礼监秉笔太监陈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