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III节 苏拉的独裁与复古

    血债血偿

    公元前84年,苏拉率领的罗马军队经过几年的艰苦奋战,终于打败了米特拉达梯六世,迫使后者签订了屈辱性的和平条约,本都王国承认罗马的盟主地位,保证以后不再兴风作浪。结束了东方战事之后,久经沙场、兵强马壮的苏拉军队准备回师罗马。自从秦纳和马略在罗马实行恐怖统治以来,一些逃亡的元老和贵族相继来到马其顿的苏拉总部避难,事实上已经形成了一个与罗马相对立的新元老院。现在苏拉准备起兵雪恨,加入者更是络绎不绝,苏拉的力量迅速壮大。此时,马略虽死,但是小马略已经取而代之,其勇猛凶狠的程度丝毫也不逊色于其父;而秦纳则连续四年垄断执政官之位,大有成为罗马僭主之势。反对秦纳专制的贵族党人纷纷聚集到苏拉麾下,大家摩拳擦掌,报仇心切,认为血债终究要用血来偿。

    与性情暴烈的马略相比,苏拉这个人确实有着韬略过人之处。当年马略在罗马大开杀戒,苏拉的父亲和一些亲属惨遭杀害,家产钱财尽被没收。手握重兵的苏拉并没有因为党争私仇而返回罗马雪耻,而是忍辱负重,率兵先去攻打米特拉达梯六世,稳定疆域,解除国家的外部威胁。待解除外患之后,他再来报当年的一箭之仇。由此可见苏拉的雄才大略和深谋远虑,实非一般的骁勇将军可比。

    公元前83年春天,苏拉率领5个罗马军团在意大利南端的布林迪西港口登陆,家境殷实的克拉苏和年少志大的庞培均率部加入,马略的死对头——老将梅特鲁斯也举旗响应。秦纳仓促组织军队迎敌,却被兵变的将士杀死。年轻的执政官小马略虽然勇猛无比,但是其临时招募的军队远非苏拉的虎狼之师那样能征善战,小马略最终在兵败后自杀身亡。公元前82年,苏拉再次攻占了罗马,他像马略一样在城中大开杀戒,再次宣布了公敌名单,这一次名单上的公敌人数竟多达4700余人。苏拉的发令官每天都会在罗马广场上宣布新的公敌名单,然后对这些人进行搜捕屠杀,将其财产尽数充公。很多罗马人每天都会到广场上来打探消息,一旦发现自己名列其中,就赶紧逃之夭夭,浪迹天涯。

    与马略所默许的奴隶军一样,苏拉也组织了一帮职业打手,专门用来对那些列入公敌名单中的人士进行悬赏捕杀。打手每杀死名单中的一个人,就会得到一笔不菲的赏金,还可以将其财产和土地占为己有。此外他还大力鼓励告密检举,告发公敌者皆有奖励。于是,一批投机者趁机大发国难财,廉价收买被没收的财产,克拉苏就是其中之一,他因为收购大量有钱公敌的财产而成为罗马首富。甚至还有人借机公报私仇,即使公敌名单里面没有某人的名字,他的宿仇也会向苏拉告密,诬告其曾经支持过马略和秦纳,于是该人就被增补到公敌名单中,遭到捕杀,被剥夺财产。

    在这次更加残酷的报复活动中,大量无辜者惨遭杀害,其中包括80位元老和1600名骑士。当年在马略和秦纳的淫威下,一些意志薄弱的元老都倒向了他们一边,现在轮到苏拉反攻倒算,对这些变节的元老自然不会轻易放过,许多曾经屈从于马略、秦纳的骑士也遭到了清洗。此外,那些在内战中站在马略一边的意大利人,特别是萨莫奈人遭受了灭顶之灾,苏拉将这个长期以来一直顽强反抗罗马统治的古老民族彻底毁灭,他们曾经生息的富饶家园被夷为一片荒芜之地。

    无限期独裁官

    苏拉是胸怀大志之人,绝非逞一时之勇的鲁莽匹夫。他挥军再度攻入罗马,清剿政敌,重创平民派势力,都是为了实现一个宏伟目标,即恢复岌岌可危的寡头政治或贵族统治,捍卫共和国不被暴君僭取。为了实现这个目标,苏拉不惜采取一切非常手段,包括恐怖镇压和集权统治——他试图用独裁的方式来重建共和制。

    在消灭了秦纳、马略的党羽之后,大权在握的苏拉威逼元老院授予自己一个比执政官更高的官职——独裁官,而且他要打破以往独裁官只有半年任期的限制,成为无限期独裁官。早在苏拉回师罗马之前,投奔到他手下的元老贵族们就足以构成一个元老院了;入城之后,他在清除了依附秦纳、马略的元老之后,又提拔了一批新人充实元老院。因此,这个重组的元老院对于苏拉是唯命是从,在元老们的支持下,苏拉如愿以偿地成为罗马的无限期独裁官。

    自从第二次布匿战争结束以后,罗马共和国已经有一百多年没有出现过独裁官了。现在苏拉旧调重弹,再度成为罗马的独裁官(而且还是无限期的),将所有的权力都集中在自己手里。从表面上看,苏拉好像也是一个政治野心家,和马略一样要搞个人独裁。然而实际上,苏拉的目的却与马略完全不同,他是想用独裁的方式来重新修缮千疮百孔的罗马共和制大厦。具体地说,苏拉就是要运用独裁手段来提高元老院的权重,削弱保民官和执政官的权力,从而使元老院能够像共和国中早期那样牢牢地控制住共和国的政治权力。他所进行的一系列改革,都是为了实现这个目的。

    就此而言,苏拉的手段虽然非常极端,但是他的动机却是比较保守的,他可谓是殚精竭虑,用心良苦。由此也可以看出苏拉与马略以及后来的恺撒、屋大维等人的根本区别——维护共和与颠覆共和。正因为如此,苏拉才会在完成了他的政治改革之后,毅然选择淡出政坛,在功成名就之后归隐乡间。

    苏拉改革:解决意大利人公民权和罗马民生问题

    苏拉掌握了罗马共和国的政权之后,便开始利用独裁官的合法权力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这些改革的目的都是加强元老院和贵族的权力,限制和削弱平民派的势力,重新巩固共和国的根基。

    首先,苏拉要面对半个多世纪以来的意大利人公民权问题和罗马失地农民的生计问题。在这方面,苏拉统筹了自格拉古兄弟以来的各项改革措施,有所损益,比较完美地解决了这些问题。

    在意大利同盟战争结束后,马略和苏尔皮奇乌斯所控制的罗马公民大会已经承诺要把罗马公民权赋予意大利人,但是这一措施并没有真正得到落实。苏拉执掌大权之后,马上制定了相关法案来解决意大利人的公民权问题,除了被毁灭的萨莫奈人等少数族群之外,所有的意大利人都获得了平等的罗马公民权。随着意大利人的罗马化,许多意大利盟邦的城墙也被拆毁,无须再设防,意大利人与罗马人日益融为一体。更重要的是,大量的意大利空地被用来安置退役老兵,这样就同时落实了格拉古兄弟的土地改革方案(分配公地给失地农民)和马略的军事改革方案(招募失地农民加入军队)。苏拉在意大利的广阔土地上建立了大量的军事殖民团,那些退役老兵以屯田的方式在意大利的殖民地安居乐业,失地的农民又可以重操旧业了。一旦国家有难,只要苏拉或元老院一声令下,屯田的老兵马上就可以整装待发,再次组成一支骁勇善战的生力军。这样一来,苏拉建立军事殖民团就取得了一箭双雕的良好效果:一方面安置了主要来源于失地农民的老兵,让他们退役之后在新开垦的土地上从事农业生产,自给自足;另一方面又以屯田的方式储备了一支召之即来的后备军,使之随时准备为苏拉和元老院效命。

    但是,在继续推行土地改革方案和殖民地开发方案的同时,苏拉却取缔了小格拉古制定的粮食法案。苏拉认为,这种由国家提供廉价粮食来养活城市无产者的做法,只会让这些人变得更加懒惰,同时也致使更多人都涌进城市来吃救济,从而极大地纵容了城市无产者的恶习。可见,苏拉取缔粮食法案的根本目的还是打压城市无产者和平民派势力。

    苏拉改革:加强元老院的权力和设置“年功序列”

    如果说解决意大利人的公民权问题和落实土地改革方案只是为了收买人心,安抚广大的意大利人和罗马民众,那么加强元老院的政治权力才是苏拉改革的重中之重,这是实现他的复古理想的首要之义。

    罗马元老院经过马略和苏拉的两轮屠城,元气大伤,300位元老中有一半以上死于非命(马略杀了约50位,苏拉杀了约80位,还有一些元老死于战场)。因此,当苏拉控制了罗马局势之后,他决定对元老院进行重组和增补。鉴于平民与贵族之间的矛盾,苏拉当然不会从平民中来选拔元老,他也不太愿意从日益败坏的传统贵族中来增设议员,于是他主要从那些经济富足且平叛有功的骑士阶层中来吸收新鲜血液。当年小格拉古的改革政策是想让骑士和平民联合起来共同对抗元老院,现在苏拉则要拉拢骑士来加强元老院的力量,实现骑士阶层与贵族集团的联合。为了恢复传统的二元权力——贵族与平民——的平衡格局,苏拉需要消解骑士阶层在罗马政治舞台上的重要性(这是由小格拉古造成的),所以他就对骑士阶层进行了分化。苏拉一方面将一批最有钱有势的骑士吸收进元老院,让他们加入贵族的行列中;另一方面又通过取消骑士阶层的特权地位(如剥夺司法权等措施)来促使中小骑士逐渐与平民相融合。经过一番重组和增补,苏拉将元老院的员额从共和国创建以来的300人增加到600人,使许多具有经济实力的骑士进入国家最高权力机关。

    此外,苏拉也极力强化元老院的政治权能。他明确规定,所有的罗马法案必须首先经过元老院的认可,才能提交公民大会表决。早在公元前88年,苏拉在赶走马略、杀死苏尔皮奇乌斯的同时,也搁置了《霍腾西阿法》。《霍腾西阿法》是公元前287年颁布的,它规定了平民会议的决议不需要经过元老院批准就能成为法律,但是该法案却在两百年后被苏拉废弃。苏拉的这一改革使得元老院成为实质性的立法机构,凌驾于公民大会之上,从而极大地加强了元老院的权力。

    与此相应的另一项改革则是加强元老院的司法权。当年小格拉古把司法权从元老手中夺走,转交给骑士阶层。现在苏拉一方面对骑士阶层进行分化,以元老的高位来收买骑士中的佼佼者;另一方面则规定,陪审员一律由元老来担任,这样就把骑士们从法庭上赶走,将司法权重新交还给了元老。于是,元老院不仅真正掌握了立法权,而且也完全垄断了司法权。

    为了用武力来保护元老院的权威不受侵犯,苏拉从被镇压的公敌的奴仆中挑选出一万名身强力壮的奴隶,将他们解放并组成一支亲兵,使之成为他本人和元老院的卫戍部队或禁卫军,以协助寡头集团随时镇压罗马城里的平民暴徒。这样一来,苏拉在对骑士阶层进行分化和瓦解的同时,又使职业军人(禁卫军)取代骑士成为罗马政坛上的一支重要力量。

    为了保证共和国的寡头体制按部就班地持续发展,苏拉恢复或重新确立了行政职位上的“年功序列”。所谓“年功序列”,就是指一个人如果想在罗马政坛上攀登高位,必须循序渐进地一步步升迁。罗马共和国的行政级别比较简单,职位比较低的官员叫作财务官,原来为8人,苏拉将其扩增为20人,同时规定必须年满30岁者才能担任此职。担任过财务官的人就可以有资格进入元老院成为元老,从而继续向着更高的官阶进取。更高一级的官职就是法务官,即副执政官,主要负责处理司法方面的事务,同时也是执政官作战时的助手。法务官原来为6人,苏拉将其发展至8人,同时规定必须年满39岁者才可以出任法务官。若想成为罗马最高的行政长官执政官(始终为2名),竞选人必须年满42岁;同时苏拉还规定执政官必须在卸任10年以后才可以再次参加竞选,决不允许再出现马略和秦纳那样连续多次担任执政官的情况。

    “年功序列”维护了罗马贵族政体注重政治资历和行政经验的保守传统,旨在防范和杜绝政治野心家依靠民众或军队的力量而一步登天(如年轻的小马略),通过暴力来僭取国家政权。这样就保证了国家权力始终在寡头集团中间平稳交接。

    苏拉改革:削弱保民官权力和限制执政官职权

    苏拉在加强元老院权重的同时,也对保民官的权力进行了削弱。自从格拉古兄弟改革以来,平民保民官的权力变得越来越大,他们可以通过控制公民大会来制定各种法律,操纵城市平民对反对者进行暴力侵凌,甚至煽动起罗马内战。对内战之祸刻骨铭心的苏拉深切地意识到,要想防止平民的暴乱,必须削弱作为平民领袖的保民官的政治权力。因此苏拉制定法律明确规定,平民保民官卸任之后不得再参选其他官职,这样就杜绝了一些平民政治家试图借助保民官的跳板进入元老院并晋升国家高官的可能,当年马略就是这样从保民官一步一步上升为罗马执政官的。

    苏拉这项改革措施的实质在于,在人民领袖与政府官员之间划下了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一个人如果想成为人民领袖(保民官),就不要再想染指行政官员;反之,如果他想在仕途上发展,就只能按部就班地遵循“年功序列”逐级升迁,不要指望依靠民众的拥戴而占据高位、攫取政权。这样一来,保民官就被打回了原形。按照罗马共和国的法律规定,保民官原本就不是政府官员,他只是民众推选出来的人民领袖,而财务官、法务官、执政官、监察官等才是国家委任的政府官员。

    此外,苏拉还规定保民官卸任之后,同样也需要间隔10年才可以再次竞选和出任此职,这就防止了像小格拉古、萨图宁、苏尔皮奇乌斯那样连续控制保民官职位的情况再出现。

    苏拉不仅削弱了保民官的权力,也对执政官的职权进行了限制,从而确保元老院掌握至高无上的权力。苏拉通过内战的教训深切地意识到,一旦执政官手中的权力过大,尤其是执政官长期掌握了军权,他们就会依仗实力凌驾于元老院之上,成为共和国的心头大患。正因为苏拉本人就是依靠军队的力量而攫取政权的(马略同样如此),所以他一定要防范和杜绝第二个“苏拉”出现。要想做到这一点,他就必须限制执政官的政治权力和军事权力。在前一方面,苏拉通过“年功序列”限制了执政官的年龄资格(年满42岁)和再任年限(10年间隔),以使执政官能够长期与元老院保持密切关系,并且不可能恋栈专权。在后一方面,苏拉严格限制执政官执掌军权的机会和兵力,旨在防范执政官拥兵自重,危害国家。他恢复了罗马古制,明确规定北至卢比孔河、南迄雷焦和布林迪西的整个意大利境内不许驻军,军队只能驻扎在需要守卫的海外行省;没有元老院的命令,任何军队都不得擅自进入罗马。在战争状态下,每位执政官在元老院的授权下可以征召两个罗马军团,战争结束后军队即须解散。这些措施都加强了元老院或文官对于军队的控制,限制了执政官的军事权力。

    此外,苏拉还做出规定,执政官卸任以后,可以作为前任执政官到各个行省去担任总督,执掌行省的军权,但是任期同样也只有一年。当时的罗马共和国已经拥有10多个海外行省,如非洲的阿非利加(迦太基)和新阿非利加(努米底亚)行省;西班牙的远西班牙和近西班牙行省;法国南部的纳尔榜高卢和阿尔卑斯山以南、卢比孔河以北的山南高卢行省;东方的伊利里亚、马其顿、亚该亚(希腊)和亚细亚(小亚细亚)行省;地中海上的西西里、科西嘉和撒丁行省等。这些罗马行省不同于同盟国,同盟国是独立自主的国家,只是承认罗马的盟主地位而已,而行省则是罗马人自己管辖治理的殖民地。许多行省由于地处边疆,所以需要有军队驻守,以防御外敌和维护治安。苏拉规定,各行省总督由卸任的执政官或法务官来担任,这样一来,就把常备军与执政官相分离。在和平时期,执政官主宰行政事务,却不能执掌军权;等他卸任执政官之后,可以到行省去统领军队,但是已经不再是国家行政首脑了。苏拉的这一招可谓是用心良苦,其目的就是防止执政官掌控军队来与元老院对抗,像马略(以及他本人)曾经做过的那样。但是这项改革措施同样也埋下了重大的隐患,到了共和国末期和帝制时代,拥兵自重、威胁国家稳定的恰恰是那些在行省执掌军权的总督,他们利用手中的军权与中央政府分庭抗礼,最后导致了极其严重的政治危机(所以后来老谋深算的屋大维一直要把那些需要驻军的边疆行省的统治权掌握在自己手中)。

    除了限制执政官的权力之外,苏拉也对监察官的职权进行了限制。以往监察官拥有一项重要权力,那就是开除渎职的元老;苏拉则规定,监察官只能提出开除渎职元老的建议,不能直接把他驱逐出元老院。这些限制行政官员职权的措施都反过来加强了元老院的权力。

    急流勇退的“幸运者”

    苏拉煞费苦心进行的所有改革,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确保国家权力能够始终牢牢地掌握在元老院手里,防止出现第二个“马略”甚至“苏拉”。可以说,他是用独裁的方式来维护共和,用集权的手段来推动复古。他心中的理想政治模式就是共和国早中期由元老院掌控国家权力的贵族政体,就是在元老院的有力领导下贵族与平民相互协调的权力平衡。苏拉吸取了从格拉古兄弟到萨图宁、苏尔皮奇乌斯等平民领袖煽动民众、毁法乱国的深刻教训,更是借鉴了马略、秦纳等行政长官操纵军队、实行暴政的僭越行径,他借平定叛党之功德,立独裁统治之权威,行恢复共和之实事。这个表面上凶狠残暴的独裁者的内心中,却始终涌动着崇尚传统德行和荣耀的复古忧思。

    苏拉在以集权方式推行这些改革措施的同时,也开始逐渐恢复共和国的法制秩序,自行消解独裁官的至高权力。公元前80年,他与贵族领袖梅特鲁斯共同出任执政官,尽管仍然保留着无限期独裁官的身份,但是在处理公共事务时却更多地表现出同僚制而非独裁专制的行为作风。在公元前80年的最后一天,当苏拉完成了与下一届执政官的权力交接之后,在没有任何前兆的情况下,他突然在公民大会上宣布自己将放弃无限期独裁官的职权,退出罗马政坛。苏拉的这个决定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谁也不明白势位至尊的苏拉为什么会放弃法律赋予他的至高权力,主动地急流勇退。

    苏拉宣布了这个令人震惊的决定之后,就转身离开了讲坛。他解散了武装邑从,撤销了“法西斯”仪仗,仅带着几个朋友,穿过闹市返回家中。罗马街市中的熙攘民众得知了这个消息,其中有一些是苏拉的仇人——苏拉曾经杀害了他们的亲人,现在苏拉已经卸去官职,在众人愤怒的目光中坦然穿过。但是慑于苏拉的威严气势,围观者谁也不敢说话。据说有个人喊了一声:“他就是苏拉,他杀害了我们的亲人,现在他已经没有权力了!”苏拉闻声回过头来缓缓地看了他一眼,那个人马上噤若寒蝉,其余的人也都呆若木鸡。苏拉就这样大摇大摆地穿过人群,回到了自己在意大利南部那不勒斯的庄园。

    从此以后苏拉就告别政坛,还乡养老。尽管他还保留着元老的职位,但是他基本上不去罗马参加元老院会议。苏拉在年轻的时候就自由散漫、放浪形骸,现在功德圆满,衣锦还乡,更是声色犬马、极尽所欲。他成天都和一帮文人墨客、优伶混在一块儿,高谈阔论,饮酒作乐。尽管苏拉在政治上是一个凶悍强势的人物,但是在日常生活中却是一个宽容敦厚、不拘小节的性情中人,深受朋友们的喜爱。由于放纵过度,苏拉在退休的第二年就得病去世了,享年六十岁。虽然谈不上寿终正寝,但是与他前后那些死于非命的风云人物相比,苏拉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苏拉是一个知足常乐的人,他认为自己的一生都非常幸运,所以他给自己取了一个绰号“Felix”,此词就是“幸运”的意思。苏拉的一生确实比较幸运,他在战场上从来没有打过败仗,从早年生擒朱古达和抗击辛布里人,到平定意大利同盟战争,再到东征打败米特拉达梯六世,直到最后剿灭马略、秦纳叛党。苏拉在政治上亦然如此,他的仕途可谓是一帆风顺,终至攀上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峰巅(无限期独裁官)。在生活中他也是一个随心所欲、自由率性之人,竟然能够从权力的顶峰华丽转身,飘逸而下,归隐桃源,醉生梦死,最终在纵情酒色的潇洒人生中与世长辞。

    苏拉人生的完美谢幕还表现在他的葬礼上。尽管当时有一些平民派人士极力反对,但是在庞培、卢库鲁斯等苏拉亲信的全力支持下,这场旷古未有的盛大葬礼还是如期举行了。苏拉的遗体被穿上了王者的盛装,灵柩由众位元老肩扛簇拥,色彩缤纷的旌旗和仪仗在前面开道,他的旧部门人像参加凯旋式一样列队行进。出殡那天正好遇上漫天阴霾,最后的情景也充满了戏剧化的效果。普鲁塔克在《希腊罗马名人传》中描写道:

    “这一天从早晨开始就乌云密布,他们的行程受到耽误直到下午第三个时辰才抵达,随时可能降下大雨。一阵狂风使火葬堆升起明亮的烈焰,遗骸很快焚烧得干干净净,等到积薪开始闷烧,火焰熄灭以后,暴雨倾盆而下,一直延续到夜晚。可见他的一生好运不断,连最后的葬礼都受到上天的保佑。他的纪念碑建立在战神教练场,上面有他自己撰写的墓志铭:

    有仇报仇,有恩报恩;

    连本带利,加倍还清。”

    这就是一生潇洒、快意恩仇的“幸运者”苏拉!尤其是对比起他生前死后横尸政坛或自刎疆场的罗马群雄们,“死得其所”和死得其时的苏拉果然是幸运的!

    苏拉的改革结果和历史意义

    蒙森认为,苏拉把罗马骑士阶层杀戮得十室九空,令保民官噤若寒蝉,并且使执政官成为傀儡,让立法、行政和司法等权力重归于元老院的掌控之下,从而巩固了岌岌可危的罗马共和制。此外,苏拉解放了一万名奴隶,让他们组成专门保护元老贵族的亲兵和罗马卫戍部队。苏拉还将自己统率过的老兵安置在意大利各地屯田,让他们随时准备响应元老院的号召,这样就使得元老院可以高枕无忧。但是,由于元老院和贵族们的权力被大大地加强了,寡头集团与广大民众之间的矛盾变得更深了。

    苏拉改革的另一个重要成果就是给予意大利人以平等的公民权,从而缓解了意大利各族群之间的矛盾,加速了意大利人罗马化的进程。因此,意大利成为一个统一的民族概念,就是从苏拉才真正开始的。意大利原本包括了许多彼此不同的族群,他们曾经组成了一个联盟来与罗马人对抗,但是从苏拉以后,所有的意大利人都成了罗马公民,意大利就与罗马相融合了。与此相应,“罗马人”的外延也得到了极大的扩展,罗马人已经不再是七丘之城、弹丸之地的人民了。

    苏拉的一系列改革虽然都暂时缓解了罗马共和国的危机,却不能从根本上消除这种危机,因为罗马共和国由于内部矛盾的加剧已经病入膏肓了。苏拉本人也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充其量只能修筑一座堡垒,却不能创造一支守军,因为以往固守堡垒的那些人已经不可挽回地堕落了(或许正是这种顺天应命的清醒意识促使他在完成了制度建构之后急流勇退)。缺少了坚强守军的堡垒,充其量不过是一道纸壁蒿墙,因此在苏拉去世之后很快就被一批另起炉灶者撞得四分五裂。

    罗马共和国的政治危机是伴随着其疆域的不断扩大而逐渐加深的。原来罗马只是位于意大利中部的一个蕞尔小国,周边的意大利诸邦国只是它的同盟者,然而现在罗马已经覆盖了整个意大利,而且拥有广大的海外行省。在这种情况下,以前适应于小国寡民的共和政制已经变得捉襟见肘,漏洞百出。无论是古代的亚里士多德和波利比乌斯,还是近代的孟德斯鸠,都持有一个共同的观点,他们认为民主制适合于城邦小国,贵族制适合于中等规模的国家,而大国只能采取君主政体,只有依靠军队支持和人民拥戴的集权君主才能有效地统治幅员辽阔、民族众多的国家。罗马共和制的实质是元老院主导下的二元权力平衡,它实际上是一种更加协调的贵族政体罢了。但是随着国土范围的扩展和利益关系的复杂化,贵族与平民之间的矛盾将会不可避免地走向白热化,双方会发生激烈冲突乃至全面内战,导致生灵涂炭,国家濒危。尽管苏拉试图通过一系列改革来恢复贵族统治,修缮共和体制,但是到了公元前1世纪,罗马元老院已经不可遏制地走向腐败、懦弱,贵族们也在大量财富的腐蚀下变得萎靡不振。与此相应,罗马公民大会也日益蜕化为平民野心家(保民官)操纵的情绪机构,完全被一批充满暴戾倾向的城市平民控制,逐渐丧失了人民性和代表性。于是,一方面元老贵族们在腐败,另一方面公民大会也在蜕变,所以在苏拉去世之后,这两个竞相走向堕落的权力集团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生死拼搏。一直到某位具备雄才大略的独裁者依靠军队来收拾残局,笼络民心,慑服元老院,让所有人民——包括贵族和平民——都把目光从政治理想转向安宁生活,罗马共和制也就顺理成章地转化为罗马帝制了。

    古代有罗马共和制向帝制的转化,近代也有法国大革命之后拿破仑帝国的出现,二者都是趁着贵族和平民斗得两败俱伤、精疲力竭的时候,由一位叱咤风云的杰出人物横空出世来收拾残局,结束战乱,给人们带来和平。从此,贵族们不再掌控国家政权,平民们也不再要求民主,国家的政治权力交给一位大权独揽的统治者,老百姓就好好地过日子罢了。这似乎成了一种普遍性的历史节律,很好地揭示了寡头政制、民主政制与君主(或僭主)政制的辩证关系。

    就此而言,苏拉的改革只是抚慰病入膏肓的罗马共和国的镇痛剂,恺撒和屋大维的革命才是终结共和国危机的特效药,但是它同时也终结了共和国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