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II节 “后三头同盟”与屋大维的胜利

    从苏拉独裁开始,凌驾于寡头集团和平民势力之上的僭主政制在罗马政坛上的权重不断加强。虽然苏拉的初衷是用独裁手段来修复共和旧制,但是这种集权做法却为后来的别有用心者开了先河。从恺撒借助“前三头同盟”而攫取政权,到屋大维缔结“后三头同盟”来消灭异己,集权者都是通过缔结政治联盟,借力打力,一步一步地达到大权独揽、一统天下的最终目的。“前三头同盟”随着恺撒与庞培的公开决裂而彻底瓦解,独裁与共和的对决也随着法尔萨卢会战的结果而胜负立判。恺撒之死意味着共和因素再次复兴的希望,而“后三头同盟”的缔结则标志着集权与共和之间最后的生死决战。

    三头专权与公敌宣告

    在“后三头同盟”缔结之前,罗马政治格局的大致情况如下:大权在握的屋大维统治着意大利本土和山南高卢;安东尼和雷必达、普兰库斯等恺撒旧部占据了意大利西边的近西班牙、纳尔榜高卢和山北高卢地区;马可·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的共和派势力控制了东方的马其顿、希腊、小亚细亚和西亚;庞培之子塞克斯图斯则在南方的北非和远西班牙等地东山再起。而西塞罗和元老院的如意算盘则是,联合布鲁图斯,拉拢小庞培,利用屋大维来打击安东尼。

    在这样的复杂局势下,屋大维选择了联合西边的恺撒派势力,与之共掌罗马大权,消灭东方和南方的恺撒之敌。因此,屋大维在波洛尼亚与曾经的对手安东尼及其盟友雷必达缔结了“后三头同盟”。三人商定,他们将分别率领军队进入罗马,全面接管国家政权,三人共治罗马,为期五年。由于安东尼在恺撒被刺之后就宣布永久废除独裁官职务,所以三位政治巨头不再使用“独裁官”的名称,却享有独裁官的绝对权力。现在,恺撒派的所有力量都团结起来,在“为恺撒复仇”的神圣口号感召下进军罗马,开始对刺杀恺撒的元老和支持者们进行公敌宣告和大肆杀戮。塞姆在《罗马革命》中写道:

    “罗马城在恐惧和种种异象中瑟瑟发抖。元老院火速从伊特鲁里亚地区招来了一批占卜师。其中最受尊敬的一位惊呼古老的王政正在重新降临,并当场自尽身亡。……三位将领向罗马行进,分别在不同日期举行的庆典仪式中进城。于11月27日表决通过的《提提乌斯法》(Lex Titia)确立了波洛尼亚协定中提出的三头政治。……

    “恐惧下的罗马社会见证了复仇的残酷欲望和贪得无厌、背信弃义等可耻罪恶的胜利。罗马的法律和政治体制已被颠覆。”

    当年苏拉和马略最先在罗马开启了公敌宣告和不经审判夺人性命的先河,后来无论是庞培掌权还是恺撒独裁,都极力避免这种破坏法制、践踏人性的恶劣行径。恺撒不仅不对自己的政敌加以惩罚,反而予以重用,最终酿成了杀身之祸。现在,恺撒的复仇者们要变本加厉地讨还血债了。专横跋扈的安东尼本来就在元老院和权贵阶层中树敌甚多,性格粗鲁的雷必达也在罗马有一些公私对头;涉世未深的屋大维则在血腥的杀戮活动中表现得异常冷漠,他吸取了恺撒的教训,对敌人绝不能宽容。后三头各自列出了自己欲加惩处的公敌,名单中既有恺撒的真正敌人,也有一些毫无过错的无辜者(或许是由于他们的财富引起了剥夺者的贪欲),甚至还包括后三头自己的亲戚,如雷必达的兄弟、安东尼的舅舅等,可见复仇的烈火和利益的算计已经使得人性沦丧殆尽。在“后三头同盟”颁布的公敌名单中,除了逃亡在外的布鲁图斯、卡西乌斯等谋杀凶手之外,还包括300多名元老和2000多名骑士阶层人士。一旦被宣布为“国家公敌”——公敌名单上的名字是不断滚动增加的——无须审判即处以死刑,其财产也被剥夺侵吞。苏拉当年采取的告密制度重新被启用,告密者将会获得被告人的财产和其他资源,这样就进一步助长了公报私仇的邪恶和贪婪。在颁布的第一批公敌名单中,首当其冲的就是资深元老、前执政官西塞罗。

    在最初制定公敌名单时,安东尼坚决要求将西塞罗作为头号公敌杀无赦,后者发表的14篇“反腓力论”演讲令安东尼恨不得剥其皮,啖其肉。雷必达对此建议也积极附和,因为西塞罗那张尖酸刻薄之嘴也曾经攻击过他。屋大维起初还想保全这位曾经帮助过自己的“仲父”,但是拗不过安东尼和雷必达的坚定意志,不得不同意将西塞罗作为三人结盟的牺牲品。穷途末路的西塞罗在逃亡途中被安东尼派来的刺客杀害,这位一心想利用屋大维来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的政界耆宿,最后竟成为屋大维进行政治交易的筹码。

    安东尼出身于律师之家,其父早亡,其母改嫁给科尔内利乌斯·朗图鲁斯。后者在公元前63年的喀提林阴谋案中被西塞罗未经审判处以死刑,所以安东尼早年就对西塞罗怀有仇恨。安东尼性情豪迈,放荡不羁,后来在参与政治活动中与克劳狄乌斯等损友交往甚密,效法克劳狄乌斯、库里奥等人以煽动民意为己任,在担任保民官期间积极协助恺撒对抗庞培和元老院,因此与西塞罗的矛盾进一步加深。此外还有一层私人原因,野心家克劳狄乌斯死后,他的妻子弗尔维娅先改嫁库里奥,在库里奥阵亡后再嫁于安东尼。这个女人对克劳狄乌斯当年的政敌西塞罗一直怀恨在心,所以不断在安东尼耳边火上浇油,一定要置西塞罗于死地而后快。后来安东尼追杀了西塞罗之后,令人砍下了西塞罗的头和手,挂在罗马广场上示众。据说弗尔维娅把西塞罗的舌头从嘴里拉出来,用手中的簪子不断刺扎,一边扎一边以恶毒的语言进行辱骂,以发泄她(以及克劳狄乌斯和安东尼)对西塞罗雄辩口舌的刻骨仇恨。

    通过公敌宣告,后三头不仅消灭了自己的政敌,而且剥夺和侵吞了元老、骑士们的大量财产,一夜暴富。然后他们再用这些财富来扩充军队,网罗党羽,势力随之大涨。

    掌控罗马政局的后三头也划分了各自的势力范围:恺撒当年赖以起家、对罗马具有钳制作用的山南高卢和山北高卢归属强势的安东尼管辖(原山北高卢总督普兰库斯调任公元前42年的罗马执政官);西班牙和纳尔榜高卢仍然是雷必达的地盘;资历最浅的屋大维只分得了偏远的北非,以及西西里、撒丁、科西嘉等岛屿的统辖权。屋大维深知安东尼和雷必达心齐势大,且与自己多有芥蒂,故而只能忍气吞声,徐图后计。当下他最重要的事情是团结一切恺撒派力量,共同剿灭共和派,为恺撒复仇。

    为了巩固与安东尼的联盟,屋大维舍弃了未婚妻,迎娶了安东尼的继女克劳狄娅——弗尔维娅与前夫克劳狄乌斯所生——为妻。这样一来,“后三头同盟”的关系又在婚姻关系上得到了加强。

    公元前42年1月1日,罗马元老院通过了一项决议,将已故的恺撒尊为神明,并为他在罗马广场上修建一座神庙。自罗马创建者罗慕路斯之后,恺撒是第一个被封神的人,由此也开启了神王一体的东方神权政治传统(埃及的法老、波斯的皇帝、希腊的亚历山大大帝以及罗马帝制时期的诸多奥古斯都均是如此)。

    马可·布鲁图斯之死

    公元前42年,分别控制了共和国北方、西方和南方的后三头,打着“为恺撒复仇”的神圣旗号,对据守东方的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发起了攻击。骁勇善战的安东尼和文质彬彬的屋大维统率19个军团共计12万名将士开赴希腊,去与布鲁图斯、卡西乌斯集结的17个军团共计10万大军进行决战;身为执政官的雷必达(以及普兰库斯)则坐镇罗马,治理后方。当年秋季,双方军队在希腊的腓力比发生了会战,当时两军都把战阵分列为左右两翼,由安东尼对阵卡西乌斯,屋大维对阵布鲁图斯。第一轮会战的结果是,安东尼打败了卡西乌斯,但是布鲁图斯却击溃了屋大维。幸亏屋大维及时逃离战场,否则就被杀死在乱军之中了。

    屋大维一直身体羸弱,疾病缠身,一生中历经坎坷,却总能够逢凶化吉,似有福星高照。安东尼曾经嘲笑屋大维是一个“依靠自己的名字(恺撒)获得一切的男孩”,并且断言这个病恹恹的年轻人活不了多久。安东尼是行伍出身,身强力壮,作风凶狠剽悍(所以西塞罗才会讥讽他在肉体上和精神上都像一个角斗士),因此完全不把弱不禁风的屋大维放在眼里。然而历史总是具有幽默感,强悍的安东尼最后饮恨疆场,不寿而夭;羸弱的屋大维竟然活到76岁高龄,在功成名就的荣耀中寿终正寝。

    由于当时战场上信息传达不畅,性情刚烈的卡西乌斯不知道布鲁图斯一翼取得了胜利,还以为己方已经全线崩溃,于是他就拔剑自刎了。卡西乌斯一死,他的军队陷入了群龙无首的混乱状态,很快就全军覆没。于是,安东尼就与撤退的屋大维重新合兵一处,共同应对布鲁图斯。布鲁图斯在实力悬殊的情况下,孤军奋战,最终兵败,自杀而死。

    布鲁图斯虽然性情温良,儒雅谦恭,但是在秉性和人格上却继承了小伽图的遗风,刚正不阿,疾恶如仇。尽管恺撒待他恩宠有加,但是为了捍卫共和国,布鲁图斯毅然决然地刺杀了恺撒。后来当他避祸到东方,西塞罗多次希望他能与屋大维联手共同对付安东尼,都被独具慧眼的布鲁图斯断然拒绝了。布鲁图斯早已看出,屋大维比恺撒更有野心,对于共和国更加危险。他在信中写道:“推翻安东尼,用屋大维的个人统治取而代之究竟有什么好处呢?”他劝告西塞罗不要为虎作伥,并且表示自己决不会与屋大维同流合污,宁死也不接受屋大维的宽恕。“西塞罗这个人可以放弃他的一切原则,心甘情愿地忍受奴役,投靠一位合乎自己心意的主子。可我布鲁图斯则要继续同一切让个人凌驾于法律之上的权力斗争到底。”

    根据普鲁塔克在《希腊罗马名人传》中的描述,布鲁图斯在腓力比决战前夜曾与卡西乌斯有过一段对话,他对自己的妹夫和战友这样说道:

    “卡西乌斯,当我年轻的时候还不通人情世故,不知道出于何种缘故,我的思维方式受到哲理信念的引导,对于小伽图的自裁抱持谴责的态度,认为这是亵渎神圣的行为,不是男子汉大丈夫应有的作风,回避神圣的自然之道,没有勇气面对横逆的处境,完全抛弃东山再起的打算。等到现在要面对自己的命运,这时我的内心浮现另外的想法,要是这一次神明不让我们达成企图,那么我决定不再对未来抱任何希望,更不会用战争的准备工作,再来证明我没有放弃理想,而是满足于气数的安排死而无怨。就在3月望日(即刺杀恺撒的3月15日)那天,我将生命奉献给国家,从那时起我复活在自由和荣誉之中,人生如此,夫复何言。”

    腓力比兵败之后,自知无力回天的布鲁图斯恳请他的一位挚友在下坡处执剑而立,自己则从上坡冲向剑尖,气绝身亡。马可·布鲁图斯一生都像舅舅小伽图一样,生得刚烈,死得悲壮。小伽图的儿子小马可·伽图虽早年玩物丧志,纵情声色,但在腓力比战役中也追随布鲁图斯血战至死。小伽图之女波西娅在得知布鲁图斯的死讯后决意为夫殉节,趁人不备把燃烧的火炭吞入嘴里,窒息而亡。

    腓力比战役结束后,安东尼找到了布鲁图斯的遗体,将自己身上的紫色统帅战袍盖在上面,以表示对这位高尚对手的敬仰之情。布鲁图斯的骨灰被人送给了他的母亲塞维莉娅,这位具有传奇色彩的罗马名媛先后承受了兄长、情人和儿子之死的巨大痛苦,这三个男人的故事构成了罗马共和国晚期历史的重要内容。

    安东尼和马可·布鲁图斯之间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而且后者还在恺撒被刺之后极力阻止了元老们株连安东尼的意图,因此安东尼一直对布鲁图斯怀有感恩之心。但是屋大维和布鲁图斯之间却有着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因此一定要将其置于死地。然而从内心而言,屋大维对布鲁图斯仍然是抱有敬佩之情的,下面这两则故事表明了屋大维对于恺撒之敌马可·布鲁图斯和西塞罗的真实态度。

    在完成了罗马统一、实现了从共和向帝制的转化之后,晚年的屋大维有一次去视察北意大利地区,在米兰城里看到了一尊马可·布鲁图斯的雕像。于是他对身边恭敬相迎的官员们说了一句话:“看来你们这里一直窝藏着我的一个敌人。”官员们面面相觑,不明就里,屋大维便指着布鲁图斯的雕像说:“这不是我的敌人吗?”诚惶诚恐的官员们马上要叫人来拆毁这座雕像,却被屋大维阻止了。他对他们说道:“你们应该好生善待这尊雕像,他是一个英雄!”

    还有一次,屋大维走进孙辈的房间时,发现孩子们正在阅读西塞罗的散文。他们看见屋大维进来时,就赶紧把这位“国家公敌”的书藏在身后,屋大维却微笑着鼓励他们说:“我的孩子,这位作者有高深的学问,还是一位爱国志士。”

    政治归政治,情义归情义,罗马人一向是公私有别、爱憎分明的。后来屋大维消灭了安东尼,却对安东尼与屋大维娅(Octavia)的子女善加养育,之后竟通过政治联姻而衍生出尤利乌斯-克劳狄王朝诸帝。

    腓力比决战与共和国之殇

    腓力比决战构成了罗马历史上的一个重要转折点。后世一些历史学家认为,公元前48年恺撒在希腊法尔萨卢以少胜多打败庞培,此战标志着共和制度的终结。恺撒从此以后就大权独揽,虽然名义上未曾称帝,但是实际上已经成为罗马的专制统治者。然而也有一部分历史学家认为,相比起公元前48年的法尔萨卢战役,公元前42年屋大维和安东尼在腓力比打败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才真正意味着共和体制的灭亡。在此之前,布鲁图斯等人出于捍卫共和国的崇高动机而刺杀了恺撒,危机深重的共和国仍然在顽强奋争,一息尚存的共和希望被布鲁图斯从罗马带到了东方的土地上。但是随着西塞罗等元老被宣告为公敌惨遭杀戮,尤其是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在腓力比决战中兵败身亡,共和国的最后一点火种就彻底熄灭了。因此,后三头的公敌宣告运动和腓力比会战才意味着罗马共和制度的真正终结。

    从实质上看,自从格拉古兄弟改革和马略与苏拉的内战开启以来,罗马共和国就一直处于两种不同政治体制的激烈冲突之中。恺撒与代表元老院利益的庞培之间的较量,以及屋大维、安东尼与代表共和立场的布鲁图斯、卡西乌斯之间的激战,这两场生死对决都属于“共和”与“专制”之间的冲突。腓力比会战的结局宣告了这场旷日持久的政制拼搏的最终结果,专制彻底击溃了共和,最后一丝共和的希望随着布鲁图斯(以及西塞罗)的失败被埋葬在历史的尘埃之中。至于后来屋大维与安东尼之间的争权夺利和相互搏杀,那已经不再是共和与专制之间的较量,而是专制内部的争斗了。冲突的性质已经从“捍卫共和”变成了“谁来实行专制”,或者说,谁将接替恺撒来完成从共和向帝制的转化。

    在公敌宣告运动和腓力比战役之后,罗马共和派力量基本上已经被赶尽杀绝。恺撒统治时期曾把元老院员额扩增为900人,在后三头的公敌宣告运动中,有300多位元老被杀或者逃亡,还有一批追随布鲁图斯、卡西乌斯的元老贵族在腓力比战役中以身殉职。因此,元老院损失惨重,花果飘零,后三头趁机把自己的亲信党羽补充进元老院。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冒险家一夜之间就成为地位显赫的元老,其中有外邦人、出身低贱者甚至获释的奴隶。无论其过往的资历和德行如何,只要忠实于屋大维、安东尼或雷必达,在公敌宣告运动或腓力比战役中表现出色,就可以飞黄腾达,晋升元老甚至成为执政官(在后三头的统治下,执政官已经形同傀儡)。在这种情况下,古老的显贵家族及其传统美德都在迅速地没落,一批投机逢迎、唯利是图的暴发户正在茁壮成长。在沧海横流、泥沙俱下的革命时代,“闻所未闻的亨通官运如今在向那些贪得无厌的、心狠手辣的、不择手段的社会渣滓微笑”。塞姆在《罗马革命》中写道:

    “共和国已经灭亡了。无论军事斗争的最终结果如何,它都永远不可能得到重建。专制主义在暴力和公敌宣告的支持下进行着统治。最优秀的人物要么已经死去,要么已被宣布为公敌。元老院里现在充斥着地痞无赖;从前曾作为美德勋章的执政官头衔现在已沦为对诡计或罪恶的犒赏。

    “‘此时已没有道德,没有法律’(Non mos, non ius)……忠诚占据了上风。王权在恺撒的血泊中诞生了。”

    在罗马历史的重大转折关头,两个假设性的问题引起了学者们和普遍人的极大兴趣。尽管历史事件是不能作假设的,发生了的事情就是唯一的历史事实,但是人们还是禁不住要对一些重大的历史事件设想另外的可能性。这两个与罗马历史命运攸关的问题就是:

    1.如果布鲁图斯等人没有刺杀恺撒,罗马共和国将会出现什么样的结局?

    2.如果克丽奥佩特拉的鼻子高一点或者矮一点(即如果她不是那么迷人),恺撒尤其是安东尼的下场将会如何?罗马最终将鹿死谁手?

    第二个问题或许带有戏谑的色彩,属于文人墨客们浪漫发挥的话题,因而无须讨论;第一个问题倒是多少具有一些历史的严肃性,它蕴含着罗马历史发展的另一种现实可能性。

    当年刺杀恺撒的元老们虽然怀有不同的动机,但是捍卫共和国仍然是马可·布鲁图斯等人的主要目的,这也是那些受到恺撒恩惠的爱将们(如德奇姆斯·布鲁图斯等)参与其中的重要原因。毕竟共和国已经走过了四百多年的风雨历程,共和的观念早已深入人心,罗马人尤其是贵族阶层对于君主专制深恶痛绝。早在共和国第二任执政官瓦列里乌斯时就明确规定:任何人若敢自立为王,人人得而诛之。数百年来,罗马元老院一直对深孚民意、大权在握的政治领导人——功勋卓著的执政官或独裁官——戒备有加,唯恐其凭恃军权和民意成为专制君主。格拉古兄弟改革的失败,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罗马权贵阶层认为他们想利用民众的支持而僭取王位。马略的专权同样激起了元老院的极大反感,他最后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苏拉的独裁曾一度使罗马贵族阶层受到了一次大惊吓,但是这位独裁者最终却是用集权的方式来修复共和,有惊无险而已。当庞培屡建战功、声名显赫时,小伽图、西塞罗和罗马元老院也深感不安,好在庞培爱荣誉更甚于爱权力,并未构成共和国的真正威胁。但是恺撒却充满了政治野心,独裁专权,而且确实想对传统的共和体制进行一番根本性的变革。因此,尽管他功德无量,受到了广大民众的衷心拥戴,但仍然被胸怀共和理想的元老们刺杀而死。在高尚单纯的布鲁图斯等人看来,专制的威胁全系于恺撒一身,恺撒一旦被杀,共和国也就会化险为夷,安然无恙了。

    与高瞻远瞩的恺撒相比,布鲁图斯显然是目光短浅的,虽然他忧国忧民的精神可嘉。事实上,古老的共和体制发展到公元前1世纪,已经是千疮百孔,岌岌可危,完全不能适应罗马超级帝国的现实状况了。任何一个胸怀野心的专权者都可以使它毁于一旦,相对而言,恺撒还算是最具有保守情怀和崇高品味的破坏者。恺撒对共和国的改造计划始终想采取一种温和的方式来实施,他与庞培和元老院的彻底决裂固然是由于他的权力欲,但是小伽图等人的煽风点火、挑拨离间也难辞其咎。至于攫取无限期独裁官之职,恺撒也并非始作俑者,苏拉已经开创了先例。当恺撒与庞培在法尔萨卢决战时,老一辈的元老大多追随庞培,但是年轻的贵族子弟和一批杰出的骑士(“意大利之花”)却旗帜鲜明地站在恺撒一边,如克拉苏之子、德奇姆斯·布鲁图斯等人,以致西塞罗在给朋友的信中抱怨道:“这些豪门望族出身的年轻人,心甘情愿地跟随恺撒,把手中长矛指向庞培阵营里的父母亲人。”恺撒本人就出身于罗马最古老的贵族门第,他身上始终保存着罗马传统的贵族美德,而他麾下最核心的青年将领也都是豪门之后,这些因素决定了恺撒不可能从根本上颠覆具有浓郁贵族色彩的共和体制。可以说,恺撒所推行的亲民和自由的政治路线比起庞培及元老院所代表的保守政治路线,更能够赢得年轻一代贵族和骑士们的拥护。在打败庞培之后,恺撒对于归降自己的青年贵族们(如马可·布鲁图斯、卡西乌斯等)既往不咎,一视同仁,并未像苏拉和后三头那样采取公敌宣告的残酷做法;对于持不同政见者如西塞罗等人也是以礼相待。凡此种种,都说明恺撒虽然继承和发扬了格拉古兄弟以来的平民改革路线,但是其骨子里还是具有深切的贵族情结,他只是想对共和国进行根本性的改革,而非颠覆性的革命。

    如果恺撒未曾遇刺,他是否会利用手中的独裁权力对罗马共和国的政治结构进行大规模的重组,缓解平民对贵族的深仇大恨以及平民大会与元老院的紧张关系,从而使病入膏肓的共和国平缓地过渡到一种强权僭主和新生寡头的混合政制呢?这个假设性问题,随着恺撒的被刺身亡已经沉入了永无答案的历史深渊。

    更进一步说,假如恺撒未曾在公元前44年3月15日遇刺,那么三天以后他将率领罗马大军远征帕提亚。此战必将规模浩大,充满凶险,而且耗时长久。倘若恺撒在此战中遭遇不测,以身殉职,或者随军出征的屋大维殒命沙场,英年早逝,那么罗马共和国以后的故事将如何展开?至少不会发生“后三头同盟”对共和派赶尽杀绝(公敌宣告和腓力比会战),以及屋大维为共和国收尸入殓的事情。

    由此看来,布鲁图斯等胸怀崇高理想的元老们刺杀恺撒,与其说是延缓了共和国的衰竭,不如说是加速了它的毁灭。

    当然,历史不能作假设。公元前44年3月15日恺撒被刺身亡;一年多以后,控制了罗马政局的后三头开始了公敌宣告运动;公元前42年秋,刺杀恺撒的主谋马可·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在希腊腓力比战败自戕。恺撒的独裁已经成为过去,拥护共和理想的最后一批角色也已鸣锣下场,现在的罗马进入了后三头的统治时代。“后三头的新秩序是用公民的鲜血奠基,以专制暴政为支撑的;它的丑恶足以让世人将恺撒担任独裁官的时期视为黄金时代。”(塞姆)

    “后三头”实力对比的变化

    “后三头同盟”在某些方面颇类似于“前三头同盟”。当年恺撒与克拉苏、庞培缔结同盟,三者之中克拉苏年事最高,庞培的功勋及权势最大,年纪最轻且“出道”最晚的恺撒则深通韬略,最终打败庞培而一统天下。在“后三头同盟”中,雷必达年龄最长,安东尼实力最强,而年少的屋大维却工于心计,最后削平群雄,消灭安东尼而成就帝业。就此而言,屋大维无论是在名字上还是在才能上都堪称“恺撒”。

    腓力比战役之后,后三头的实力对比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安东尼在腓力比会战中立了首功,他的实力和声望因此大涨。战争结束后,安东尼的势力范围从蛮荒的高卢转向了富饶的东方地区。在罗马帝国的广阔疆域中,东部地区——希腊、小亚细亚、西亚——保存着希腊化时代的丰硕果实,其经济状况远比西部地区繁荣昌盛,文化生活也更加兴旺发达。在后三头之中,安东尼的实力本来就最为强盛,他占据了东方富庶之地更是如虎添翼。安东尼凯旋后,筹集军费,厉兵秣马,不久即率领自己麾下的军团再赴东方,准备完成恺撒未竟的伟大事业——征服帕提亚。此外,安东尼生性豪爽、放荡不羁,奢靡繁华的东方世界正好符合他的口味。不久以后他又与美貌娇艳的埃及女王相遇,沉溺于儿女情长的热恋之中,夜夜笙歌,乐不思蜀。

    抱病在身的屋大维战后返回罗马,开始安顿老兵,并继续推进公敌宣告运动和整顿国家内务,对元气大伤的元老院进行重组。现在安东尼的重心已经转移到东方,屋大维就趁势逐渐控制了高卢,这里本来就是恺撒的发家之地,理所当然应该属于其继承人屋大维所有。此外,屋大维又从未建战功的雷必达手中夺得了西班牙,尽管这里仍然有塞克斯图斯的势力在作乱。作为补偿,雷必达获得了北非的统辖权。

    安东尼率部开赴东方以后,屋大维与安东尼留守罗马的悍妻弗尔维娅以及弟弟卢西乌斯·安东尼(Lucius Antoniy,担任公元前41年的罗马执政官)发生了武力冲突。依靠自己的亲密战友——具有军事天才的阿格里帕的帮助,屋大维在佩鲁西亚战役中打败了安东尼的代理人。屋大维赦免了被俘虏的安东尼之弟,派他到西班牙去担任总督;弗尔维娅则逃亡到希腊,不久后就在战败的愤懑和对克丽奥佩特拉的嫉恨中——此时安东尼正在埃及与克丽奥佩特拉共浴爱河——郁郁而终。

    公元前40年,安东尼带领大军从希腊渡海来到意大利的布林迪西,准备为其弟报一箭之仇。虽然安东尼把佩鲁西亚战败归咎于弗尔维娅,认为这场战争完全是由这位悍妇的嫉妒所造成,但是他仍然打算教训一下不守规矩的屋大维。双方的军队在布林迪西形成了对垒之势,安东尼不仅阵容强大,而且还与西班牙的小庞培势力、东方的共和派残余以及在公敌宣告运动中幸存下来的逃亡者结成了新的联盟,准备共同对付借“恺撒”之名来实现个人野心的屋大维。屋大维的军队势单力薄、缺衣少粮,而且完全缺乏海军力量的支持,屋大维再一次面临着困境。

    然而幸运之神又一次站到了屋大维一边。双方的将士都是罗马人,他们不愿意为了将领们的权力之争而同室操戈。在士兵们强烈的反战情绪影响下,以及一些恺撒派人士的斡旋之下,安东尼与屋大维再度握手言和,双方在布林迪西进行了会晤,重新划定势力范围。虽然这次会晤是安东尼和屋大维两个人的妥协,但是也兼顾了雷必达的利益(当时雷必达正在北非平定叛乱)。经过协商,两位巨头达成了共识:希腊(包括马其顿)、小亚细亚、西亚等东部地区以及作为罗马盟友的埃及属于实力雄厚的安东尼,高卢和西班牙等西部地区划归恺撒的继承人屋大维,南方的西西里岛和北非分给雷必达管辖,而意大利本土则由三人共治。至此,雷必达已经成为一个可有可无的摆设,罗马帝国实际上已形成二分天下局势。

    安东尼与克丽奥佩特拉

    公元前41年,当安东尼在东方地区招纳安抚各国君王、整顿军务,准备东征帕提亚期间,他在西里西亚的塔尔苏斯城会见了埃及女王克丽奥佩特拉。此前,恺撒曾与克丽奥佩特拉一见钟情,帮助她取代其弟托勒密十三世成为埃及统治者;克丽奥佩特拉则为恺撒生了一个儿子,即托勒密·恺撒(Ptolemy Caesar),昵称恺撒里昂。公元前44年恺撒遇刺时,克丽奥佩特拉正带着恺撒里昂住在罗马,由于害怕受到牵连,母子俩星夜逃出罗马,返回埃及。

    由于恺撒在罗马有妻室,恺撒里昂只是他与克丽奥佩特拉逢场作戏的结果,按照罗马法律,这个外国情人所生之子是不能享受罗马公民权的。精明的恺撒深知此道,而且考虑到罗马政坛凶险四伏,因此他一直对恺撒里昂的身份讳莫如深。当年恺撒离开埃及之前,让克丽奥佩特拉与另一个弟弟托勒密十四世结婚,恺撒里昂名义上成为托勒密十四世之子。恺撒遇刺之后,屋大维和一些罗马元老始终不承认恺撒里昂是恺撒的儿子,恺撒唯一的合法继承人就是养子屋大维。他们声称,这个名叫恺撒里昂的埃及孩子是淫乱的克丽奥佩特拉与他人所生,只是盗用了恺撒的名字而已。

    但是安东尼却始终要捍卫恺撒里昂的正当权益,坚称他就是恺撒的亲生儿子。这一方面是出于他对恺撒的忠诚,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挑战屋大维因继承“恺撒”之名而攫取的正统地位。

    当时的埃及仍处于托勒密王朝的统治之下,这是当年亚历山大身后留下的三个希腊化王国中硕果仅存的一个(马其顿王国和塞琉古王国此前已经被罗马人吞并),虽然在名义上保持着独立,但是实际上已沦为罗马的附庸。公元前41年,当安东尼以盟主身份召见埃及女王时,精明诡谲的克丽奥佩特拉使了一个手腕(就如同她初见恺撒时让人把自己卷在地毯里一样),她借口说自己乘坐的大船无法到达安东尼在西亚的驻地,邀请安东尼到小亚细亚的塔尔苏斯与她会面。安东尼欣然前往塔尔苏斯,所见到的奢华场面令他大为惊叹!

    埃及自古以来就以繁荣富庶而著称,而埃及法老生活方式的奢靡豪华程度更是举世无双。当安东尼到达塔尔苏斯海岸时,他看到埃及女王克丽奥佩特拉乘坐着十排桨的宏伟舰船,旌旗飘扬,笙箫齐鸣,极尽奢侈。安东尼身为罗马大将,东征西讨,却从未见过此等阵势。克丽奥佩特拉事先做了精心准备,浓妆艳抹,光彩照人,如同埃及女神伊西斯一般高贵典雅。生性风流的安东尼对她一见倾心,心生爱慕,深叹人间竟有如此秀色!虽然当时二人会面还是商谈罗马与埃及的结盟之事,但是安东尼从此就对女王魂牵梦萦,回到叙利亚处理了一些公事之后,很快就来到埃及首都亚历山大,与克丽奥佩特拉在莺歌燕舞、觥筹交错的奢华中度过了一个悠闲快乐的冬季。而此时他的妻子弗尔维娅和弟弟卢西乌斯·安东尼正在佩鲁西亚与屋大维浴血奋战。

    第II节 “后三头同盟”与屋大维的胜利 - 图1

    安东尼会见埃及女王

    等安东尼在埃及过了一段惬意销魂的日子,回到西亚的推罗之后,他才得知弟弟和妻子战败的消息。于是安东尼率领大军经希腊开赴意大利,准备教训一下屋大维。但是在到达布林迪西之后,双方却化干戈为玉帛,重修旧好。安东尼与屋大维重新划分了势力范围,而且还抱得了美人归。

    公元前40年,屋大维不仅与安东尼修复了同盟关系,而且还再一次与后者缔结了政治联姻,将美貌贤惠的姐姐屋大维娅嫁给了鳏居不久的安东尼(弗尔维娅已在希腊愤恨而死)。三年前,当后三头初次在波洛尼亚缔结同盟时,安东尼曾把自己的继女克劳狄娅嫁给了屋大维。但是屋大维对这位年长且凶悍的再醮之女非常厌恶,未曾与她同房,不久后就将其休掉了。现在屋大维又在布林迪西会晤时把自己的姐姐屋大维娅嫁给了安东尼,再度接续上了两人之间的政治联姻。安东尼娶了年轻、漂亮又贤惠的屋大维娅之后,两人如胶似漆(就像当年庞培与恺撒之女尤利娅的恩爱情景一样),一时间就把克丽奥佩特拉抛至九霄云外。此后的几年里,安东尼再没有见过埃及女王。在屋大维娅的协调之下,各据东西的安东尼与屋大维也相安无事,度过了三年多的和平时光。

    布林迪西和约签订之后,安东尼带着新婚娇妻返回东方,开始反击乘虚入侵的帕提亚人。屋大维则返回罗马,继续利用人民的支持——这是他从恺撒那里继承的法宝——来推进他的革命事业,控制罗马的政局。从当时的势力构成情况看,安东尼得到了罗马大部分贵族、骑士以及共和派元老的拥护,而且还在极力拉拢西班牙的小庞培势力;屋大维的基本盘是罗马的平民阶层,包括控制了公民大会的城市无产者,以及一批年轻的军事将领和冒险家。安东尼想借助小庞培来制约屋大维,以便自己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地去征服帕提亚。屋大维则要彻底消灭小庞培的力量,完全控制罗马共和国的西部江山,并趁安东尼忙于东方战争之机逐渐分解、争取共和派和中立者的力量。公元前37年,三位巨头齐聚意大利南端的塔兰托,续签了六年前签订的“后三头同盟”协议。协议规定,三人各自的势力范围保持不变,“后三头同盟”延续到公元前33年底为止。

    在塔兰托续订同盟协议之后,安东尼和屋大维分别率领军队去进攻帕提亚和小庞培占据的西西里。安东尼对帕提亚的东征遭受了挫折,最后铩羽而归,死伤两万多名士卒。但是屋大维却在夺取西西里的战斗中又一次化险为夷,反败为胜,依靠阿格里帕的高超战术最终打垮了小庞培的庞大军队(小庞培逃亡到亚细亚被杀)。屋大维还乘胜利之威,以非凡的胆略慑服了试图与之争功的雷必达,剥夺了他的兵权,让他回罗马去担任声望甚高却无实权的大祭司长之职(恺撒死后,这个终身制的宗教领袖之位一直空缺)。这样一来,雷必达就从三头同盟中退出去了,罗马再次面临着两虎相争的格局。

    罗马与埃及之战

    安东尼从塔兰托返回东方之前,把妻子屋大维娅留在了意大利,他对这位贤淑的女人已经渐生厌倦,而对妖艳的埃及女王的激情又被点燃。公元前36年,安东尼东征帕提亚以失败而告终,他回到埃及之后,就一头扎进了埃及女王的温柔乡中,两人又缠绵悱恻地厮守在一起。克丽奥佩特拉先后为安东尼生了三个孩子(其中有一对孪生子),安东尼则一不做二不休,把留在罗马的屋大维娅休掉,与埃及女王公开结婚。恺撒当年也与克丽奥佩特拉有过私生子,那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而安东尼却与克丽奥佩特拉公开结婚,明媒正娶。相比之下,风流倜傥的恺撒精于政治权衡,放荡不羁的安东尼却更具浪漫情调。

    陷入热恋中的安东尼鬼迷心窍,不仅休妻另娶埃及女王,而且公然宣称,将他和克丽奥佩特拉所生的三个孩子分别封为小亚细亚、叙利亚和尚未被征服的帕提亚的国王,而将克丽奥佩特拉及其与恺撒所生的托勒密·恺撒尊为统治东方各国的“万王之王”(以前只有有丰功伟绩的亚历山大大帝享有过这个荣耀的名称)。深深痴迷于东方绝对君权和奢靡文化的安东尼把他与埃及女王的结合渲染为酒神狄奥尼索斯与美神阿佛洛狄忒之间的“神圣婚礼”,并心悦诚服地拜倒在克丽奥佩特拉的石榴裙下。按照后来奥古斯都时代的御用文人的说法,这位妖娆的女王任意摆弄着英勇的罗马将军安东尼,试图利用他的武功来征服罗马,建立一个一统地中海的埃及大帝国:

    “这位疯狂的女王执意

    摧毁卡庇托尔山的神庙,谋划

    我们伟大国度的葬礼。”

    (贺拉斯:《克丽奥佩特拉之死》)

    公元前33年屋大维第二次出任罗马执政官,而此时“后三头同盟”事实上已经瓦解。屋大维抓住安东尼的昏聩之举大做文章,他在元老院和罗马广场对安东尼的道德败坏、奴颜媚骨的行为进行了猛烈抨击,特别揭露了安东尼把罗马共和国的东部地区作为私人礼物献给埃及女王的卖国行径。罗马是一个共和国,屋大维是共和国的执政官,安东尼只是共和国派驻东方的一位管理者,然而他却将元老院和罗马人民委托其管辖的东方地区分封给了一个外国女王及其淫乱之子!如此卑劣的叛国行为激起了罗马人民的极大愤慨。不久以后,屋大维又运用强权手段从罗马维斯塔神庙的女祭司手中攫取了安东尼的遗嘱文件,并当众公布。在这份文件里,安东尼明确表示,托勒密·恺撒就是恺撒的亲生儿子,他自己死后将要和埃及女王合葬在亚历山大,其遗产归克丽奥佩特拉的子女所有。这份遗嘱无疑证明了安东尼对祖国的背叛,他不仅出卖了罗马的东部地区,而且还死心塌地地协同埃及女王让罗马沦为亚历山大的附庸,让这位蛇蝎女人“在卡庇托尔山上发号施令”。于是,在罗马人民群情激奋的开战声中,一场罗马与埃及之间的生死决战就拉开了帷幕。

    无论是屋大维本人,还是后来的罗马历史学家和文学家,都明确地把这场战争说成是罗马与埃及之间的国家冲突,而非屋大维与安东尼之间的权力之争。征服埃及这个蓄意与罗马作对的敌国,是数百年来罗马人开疆拓土的伟大事业的新里程碑。如果只是屋大维与安东尼的战争,那不过是罗马人打罗马人而已,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因此,这场战争的双方统帅,一边是神圣高尚的罗马共和国领袖恺撒·屋大维(他在公元前31年开战时第三次出任罗马执政官),另一边是妖魅邪恶的埃及女王克丽奥佩特拉(安东尼只不过是为虎作伥的受惑者)。这场战争的性质及其统帅的品性,从一开始就决定了战争的结局。

    这场战争不再是罗马人的内部权斗,而是以罗马为中心的西方世界与以亚历山大为中心的东方世界之间的地缘冲突。从某种意义上说,它上承罗马与雅典的分野,下启罗马与君士坦丁堡——西罗马帝国与东罗马帝国、天主教会与东正教会——的抵牾,以及罗马与巴格达(中世纪阿拉伯帝国阿拔斯王朝首都)的争锋。事实上,自从亚历山大大帝东征以后,希腊化世界的重心就从希腊的雅典转移到了埃及的亚历山大。因此,屋大维时代的东西方文明对垒主要就表现为罗马与亚历山大的争锋,以及罗马与泰西封的抗衡。

    当安东尼决心要与帕提亚一较高下时,他继承了恺撒的西方文化理想。但是当他在帕提亚战败并匍匐在埃及女王的裙裾之下时,他就已经沦为东方文化的俘虏,由伟大的罗马将军蜕变为卑鄙的埃及走狗。

    这就是在屋大维蛊惑之下的罗马人的普遍看法。对于壮心不已的罗马人来说,只有首先战胜了妖魅的埃及,才能最终征服野蛮的帕提亚。

    亚克兴海战

    公元前31年,屋大维在罗马元老院和公民大会的授权之下向埃及开战,同年9月,双方在希腊安布拉西亚湾的亚克兴(Actium)海域进行了一场激烈的海战。当时屋大维的海军和安东尼与埃及女王的联合舰队势均力敌,屋大维本人并不擅长军事指挥和沙场奋战(这是他与恺撒的根本差别之一),将战场的指挥权交给了他的亲密战友阿格里帕。

    当年屋大维刚“出道”时,独具慧眼的恺撒就给他配备了一位颇具军事才能的青年助手阿格里帕。阿格里帕和屋大维年龄相仿,出身较为卑微,但是很早就表现出过人的军事天分,自从18岁以后他就一直追随在屋大维身边。恺撒遇刺时,阿格里帕和屋大维正在马其顿阿波罗尼亚军中整装待发,得到信息后,阿格里帕伴随屋大维星夜赶回意大利。在屋大维后来的政治发展过程中,阿格里帕一直作为屋大维的军事首辅,多次帮助屋大维扭转战局,反败为胜。在亚克兴海战中,阿格里帕仍然担任罗马军团的前敌指挥官,负责统领调度所有的军事力量。

    在安东尼与埃及女王的联合阵营这一边,众将领在关于战场和军事指挥权等问题上发生了严重分歧。从未经历过重大战役的埃及女王把战争视同儿戏,准备亲自统帅强大的埃及海军参加战斗。但是安东尼手下的一些重要将领都坚决反对这位刚愎自用的女人参战,而且不赞成与屋大维的军队进行海战,他们主张把对方军队引到希腊陆地上来进行决战。安东尼麾下的军队阵容强大(总兵力达30个军团之多),久经沙场,具有丰富的陆战经验,却并不擅长海战。但是埃及女王极力建议安东尼在海上作战,因为女王所乘坐的埃及旗舰是十排桨的巨轮,颇为壮观,充分显示了埃及王国的赫赫威风,在气势上明显压倒了屋大维由小型舰船组成的寒碜海军。据普鲁塔克所言,克丽奥佩特拉坚持参战的另一个原因,是唯恐屋大维娅会来化解双方的矛盾,动摇安东尼与屋大维一决雌雄的决心。一向惧内的安东尼拗不过埃及女王,只好同意在海上与屋大维进行决战,而且不顾众将领的激烈反对,坚持要让克丽奥佩特拉担任联合舰队的统帅。他的将领们改变不了安东尼的决定,而且不愿意忍受克丽奥佩特拉的辱骂,一些人索性就背离安东尼前去投奔屋大维,如安东尼的海军将领埃诺巴布斯(Ahenobarbus)等人。此前,安东尼的肱股大将普兰库斯和提提乌斯(Titius)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转向了屋大维麾下。

    公元前31年9月2日,双方海军在亚克兴海域展开了激烈的会战。安东尼与埃及女王的联合舰队拥有500艘舰船,其中许多都是八排桨至十排桨的巨型船只,而且装饰得花团锦簇,极力炫耀东方王国的富饶奢华。屋大维和阿格里帕率领的400艘战船,大多轻巧灵活,虽然其貌不扬,却便于快速穿梭。双方的参战人员也大致相当,加上陆军将士均在10万人以上。尽管安东尼在舰船规模方面占据上风,但是其军队士气却远远不能和屋大维军相比,安东尼麾下的罗马将士在心理上难免有一种屈辱羞耻的感觉——他们是在协从敌国与自己的祖国作战。至于那些从东方各国招募来的军队,更是乌合之众,迫于安东尼的威逼或者为了金钱利益而战,战斗力低下,一触即溃。虽然屋大维在军事才能和德行方面完全无法与恺撒相提并论,但是他的舆论宣传能力却比恺撒强太多。在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中,这位最受屋大维器重的罗马第一诗人对亚克兴海战的情景这样描写道:

    “一边是奥古斯都率领着意大利人作战,在他一边有元老们和平民们,家神和司国家命脉的大神,而他巍立在船头,额角吐出两道轻快的火光(指闪耀的头盔),他父亲恺撒的星在他头顶照耀着。另一边是阿格里帕,乘好风,借神力,统帅战舰,战兴正酣,他头上戴着一顶海军冠,形状像一只船头,这是辉煌战功的标志。对面是安东尼,还有他从外国收来的财宝和各种各样的武器,因为他刚从远征东方日出诸国和红海沿岸胜利归来,他携带着埃及的、东方的、远至巴克特里亚的士兵,还有(说来可耻!)他那埃及妻室跟随着他。所有的船只互相撞击,划动的船桨和三岔的船头,在海面上搅起一片白沫。……所有的埃及人、印度人、阿拉伯人和萨拜人都吓得转身逃跑。至于那埃及女王,人们可以看到,她唤来了风,正在张帆,把帆抖开。司火之神把她勾画成面色苍白,一片杀人流血的景象使她感到死亡来临,浪潮和西北风催着她,前面是为她而悲伤的尼罗河的巨大的身躯,敞开着它的大袍,召唤着那些失败者来躲进它的衣衫里、它的蓝色的怀抱里、它的港汊纵横的水域里。”

    亚克兴海战的真实情况现在已经无法还原,但是按照一些历史书中的说法,当双方舰船激战正酣的时候,被血肉横飞的残酷场面吓得魂飞魄散、“面色苍白”的埃及女王带着自己的旗舰和六十艘埃及船只突然扬帆掉头逃跑了。眼见自己的女王撤退了,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的安东尼也带着几十艘战舰追她而去,结果导致了他的整个舰队在海上群龙无首而全军覆灭。这场名为罗马与埃及之战,实为罗马巨头权力之争的冲突就这样合乎意料地结束了,再一次给后世的哲学家和文人们提供了一个“正义必将战胜邪恶”的佐证。

    亚克兴海战基本上决定了屋大维与安东尼之间这场权力斗争的结局。自从罗马开启内战以来,除了马略与苏拉的武力冲突之外,另外三场决战都是在希腊的土地上发生的。无论是恺撒与庞培的法尔萨卢战役,安东尼、屋大维与布鲁图斯、卡西乌斯的腓力比战役,还是屋大维与安东尼及埃及女王的亚克兴海战,都是分别控制了罗马帝国西部地区和东部地区的两大势力之间的生死较量。而且从政治性质上看,主动进攻的西方势力都代表了一种新兴的专制因素,如恺撒与屋大维;而处于守势的东方势力则维系着一种岌岌可危的共和传统,如庞培、布鲁图斯等人(甚至连安东尼在与屋大维决战之前也吸引了许多罗马共和派人士和小庞培的残余势力)。这三场决战的结果都是西方势力战胜了东方势力,同时也意味着专制的因素压倒了共和的传统。

    第II节 “后三头同盟”与屋大维的胜利 - 图2

    亚克兴海战

    那么,在罗马共和国的最后阶段,到底是专制因素还是共和传统代表着正义?换言之,所谓的“正义”到底应该从历史意义上还是道德意义上来评价?

    安东尼和克丽奥佩特拉之死

    亚克兴海战后,屋大维乘胜追击,像当年的恺撒一样从希腊一直追到了埃及。安东尼手下镇守利比亚昔兰尼加的四个军团很快就缴械投降了,穷途末路的安东尼在消沉绝望中度过了人生的最后时光,与克丽奥佩特拉一起组建了夜夜狂欢的“极乐会”和尝试各种自杀方式的“偕亡社”(Dies Together)。他们派出使者去觐见屋大维,表示克丽奥佩特拉可以退位,安东尼愿意在埃及做一个与世无争的平民,只求屋大维放他们一条生路。但是冷酷的屋大维拒绝了他们的要求,他向埃及女王提出,如果她处死了安东尼,就可以换取优渥的待遇。万念俱灰的安东尼提出要与屋大维单打独斗,决一胜负;胜券在握的屋大维自然不屑于这种低贱的角斗士行径。安东尼决心奋力一搏,组织了最后一批残兵剩勇出城去与屋大维军队决战,结果又一次得到了众叛亲离的悲惨结局。在最后的时刻,安东尼像一个真正的罗马战士那样自刎而死,不失其英雄本色。

    按照一些文学作品的描述,奄奄一息的安东尼被克丽奥佩特拉的随从送到了女王藏身的一个封闭堡垒中,最后死在了伤心欲绝的克丽奥佩特拉的怀抱中。而忠实于爱情的克丽奥佩特拉也身穿埃及法老的盛装,手执帝王权杖,躺在安东尼身边让毒蛇咬死了自己。这段英雄美女的浪漫故事终于有了一个令人潸然泪下的悲壮结局。

    这只是文学作品的浪漫渲染,历史事实却不尽相同。安东尼死后,公元前30年8月1日,屋大维的军队开进了埃及首都亚历山大,克丽奥佩特拉很快就成为屋大维的阶下囚。风情万种的埃及女王还想用自己的姿色去征服比她小六岁的屋大维,但是铁石心肠的屋大维却不为女色所动,他的如意算盘是把埃及女王作为战利品带回罗马去举行凯旋式,炫耀自己的赫赫功勋。埃及女王在得知屋大维的意图之后,以一种高傲的方式维护了王者的尊严——她用一条毒蛇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第II节 “后三头同盟”与屋大维的胜利 - 图3

    屋大维与克丽奥佩特拉

    屋大维按照东方帝王的隆重仪式把克丽奥佩特拉与安东尼合葬在一起,他的御用诗人贺拉斯也在《克丽奥佩特拉之死》中表达了对这位“疯狂女王”的敬佩之情:

    “但是,她宁愿选择

    更高贵的死,既不畏惧刀剑的寒魄,

    如世间女子,也没借着快艇

    去某处秘密的海岸藏躲,

    而能面不改色,平静地扫视已经

    化为废墟的宫殿,然后勇敢地引领

    凶狠的毒蛇,直到自己的身体

    将它黑色的毒液饮尽,

    这精心设计的死是她最坚定的挑衅:

    被野蛮的战船拖走,失去尊贵的身份,

    在凯旋仪式上任人羞辱——这一切

    骄傲的女人断不能容忍。”

    克丽奥佩特拉死后,屋大维很快就把她与恺撒的私生子托勒密·恺撒杀死。虽然屋大维是恺撒的养子,但是他深知,“出现一大群恺撒可不是什么好事”,恺撒的亲子对于养子无疑是巨大的隐患(尽管屋大维一直都不承认托勒密·恺撒是恺撒之子)。安东尼与埃及女王所生的儿子被带回罗马,在凯旋式上游行示众,后来下落不明;女儿则被嫁给非洲的毛里塔尼亚国王为妻。但是安东尼与屋大维娅所生的两个女儿却得到了善待,后来竟衍生出尤利乌斯-克劳狄王朝的几位皇帝。

    第II节 “后三头同盟”与屋大维的胜利 - 图4

    克丽奥佩特拉之死

    这场罗马与埃及的决战以安东尼和克丽奥佩特拉的死亡而告终,大获全胜的屋大维顺势吞并了埃及,亚历山大大帝留下的最后一个希腊化王国——托勒密王国——至此寿终正寝。从此以后,繁荣富庶的埃及就成为罗马皇帝(奥古斯都)的私人领地,由他委派心腹来进行管理。

    安东尼的后裔与屋大维的帝国

    屋大维的一生与两个男人结下了不解之缘,一个是他的盟友和对手安东尼,另一个则是他的得力臂膀阿格里帕。阿格里帕在亚克兴海战中打败了安东尼,但是他们两人的后裔都与屋大维开创的尤利乌斯-克劳狄王朝有着复杂的血缘关系,可以说他们的血胤共同组成了这个王朝。

    安东尼和屋大维娅生了两个女儿,姐姐叫大安东尼娅,妹妹叫小安东尼娅。小安东尼娅后来和德鲁苏斯——屋大维之妻李维娅与前夫所生——结婚,生育了日耳曼尼库斯和克劳狄乌斯等子嗣。日耳曼尼库斯的儿子卡利古拉成为屋大维开创的尤利乌斯-克劳狄王朝的第三位皇帝(屋大维本人和其养子提必略——屋大维之妻李维娅与前夫所生——分别为第一位和第二位皇帝),克劳狄乌斯则成为这个王朝的第四位皇帝(该王朝的最后一位皇帝尼禄则是阿格里帕与屋大维之女尤利娅所生的三世后裔)。这种结果也算是一种历史报应吧——屋大维消灭了安东尼,开创了罗马帝国的第一个王朝,但是这个王朝的后继者竟然是安东尼和屋大维娅所生女儿的后裔。

    屋大维从小就身体羸弱,老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样,安东尼曾经断定他活不了多久,但是他却活到了76岁高龄,至公元14年才寿终正寝。然而,屋大维虽然一统江山,功成名就,他毕生最大的遗憾也如同恺撒一样:没有亲生儿子来继承事业。屋大维在接班人的问题上可谓是煞费苦心,他只有一个女儿,为了繁衍后裔让女儿先后嫁了数人,殚精竭虑地想让具有尤利乌斯家族血统的后裔来继承帝位。但是命运多舛,屋大维寄予厚望的尤利乌斯家族血脉子嗣(外甥、外孙等)都先他而亡,最后他竟鬼使神差地让安东尼的后裔——虽然是女系一脉——继承了香火,成为罗马帝国的统治者。安东尼九泉有知,也会欣然含笑了。

    第II节 “后三头同盟”与屋大维的胜利 - 图5

    安东尼之妻屋大维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