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II节 不断蜕化的王朝诸帝
提必略在公元14年登基称帝开始了尤利乌斯-克劳狄王朝的帝祚传承。在相继掌权的4位皇帝中,尤利乌斯家族、克劳狄乌斯家族、安东尼家族、阿格里帕家族等新老权贵的血脉极其复杂地融合在一起。然而,这些优秀血统衍生出来的后裔却乏善可陈,不是积弱不振,就是暴戾荒淫。恺撒、屋大维播下了龙种的帝国大地上,生长出了一批滑稽丑怪的跳蚤。
阴郁的提必略
由于长期身处帝王家,久经磨难,提必略养成了孤僻、阴郁的性格;再加上深受占星术大师特拉叙鲁斯的影响,更是形成了一种神秘主义的气质和自我封闭的心态。提必略刚刚执掌政权时尚能勤政笃行,尊重元老院的意见,克己奉公,惩治腐化淫乱,加强法治和完善传统道德规范。但是随着江山坐稳,以及个人性格和老年心态使然,提必略日益走向了故步自封和独断专行,对元老院的意见置若罔闻,对人民的统治手段也变得越来越冷酷残暴,从而使罗马民众对其产生了与日俱增的陌生感和厌恶之心。相比之下,元老们和罗马人民更加热爱屋大维生前为提必略指定的养子日耳曼尼库斯,他们期待这位阳光且功勋卓著的年轻人能够在不久的将来接替阴郁冷酷的皇帝。
公元前40年屋大维把自己的姐姐屋大维娅嫁给了刚刚丧妻的安东尼,以修复绽露裂痕的“后三头同盟”。在其后的几年时间里,屋大维娅为安东尼生了两个女儿,即大安东尼娅和小安东尼娅。这两个女儿是尤利乌斯家族与安东尼家族政治联盟和血脉融合的结果,尽管屋大维与安东尼后来又陷入兵戎相见、你死我活的冲突之中。
安东尼移情别恋和战败身亡后,贤惠的屋大维娅把这两个女儿(以及安东尼与前妻弗尔维娅的儿子尤鲁斯·安东尼)抚养长大。大安东尼娅后来嫁给罗马贵族阿赫诺巴尔布斯(他们的孙子尼禄后来成为尤利乌斯-克劳狄王朝的最后一位皇帝),小安东尼娅则嫁给了李维娅的次子德鲁苏斯,两人生了日耳曼尼库斯和克劳狄乌斯(尤利乌斯-克劳狄王朝的第四位皇帝)。屋大维非常喜爱文武双全的日耳曼尼库斯,把自己的外孙女大阿格里皮娜嫁给了他。日耳曼尼库斯与大阿格里皮娜生了多个孩子,其中的卡利古拉成为继提必略之后的第三任皇帝,小阿格里皮娜则是最后一位皇帝尼禄的母亲。如此看来,尤利乌斯-克劳狄王朝除了屋大维和提必略之外,后面的几位皇帝——卡利古拉(小安东尼娅之孙)、克劳狄乌斯(小安东尼娅之子)、尼禄(大安东尼娅之孙)——都带有安东尼的血统。这就是罗马权贵社会政治联姻的结果。
小安东尼娅雕像
当年屋大维在指定提必略为养子时,曾要求提必略同时指定日耳曼尼库斯为其养子。在屋大维的生前死后,日耳曼尼库斯建立了辉煌的功勋,他甚至被后人誉为“罗马的最后一位英雄”。尤其是在与剽悍的日耳曼人的战斗中,这位年轻的统帅屡建战功,声名远扬,深受罗马人民的爱戴。然而,诡异之事再一次发生了,公元19年,33岁的日耳曼尼库斯在前往东方巡视时突然得病身亡。有人怀疑是提必略指使叙利亚总督皮索下毒害死了这位未来的接班人,以便提必略自己的儿子取而代之。日耳曼尼库斯之死激起了罗马人民的极大悲哀和愤慨,元老院准备对嫌疑人皮索进行审判,但是皮索却在受审之前自杀身亡,于是日耳曼尼库斯之死就成为一桩无头案。提必略对于养子日耳曼尼库斯之死采取了一贯漠不关心的斯多葛主义态度,并且果然把自己的儿子德鲁苏斯确立为新的继承人。然而几年以后德鲁苏斯也暴毙而亡,遭受打击的提必略从此对政治心灰意冷,再加上他那年迈的母亲李维娅和元老院对帝国事务的不断干预,令他实在忍无可忍。公元26年,意兴阑珊的提必略再一次选择了隐居海外,不过这一次他没有去冷清的希腊罗得岛,而是来到意大利卡普里岛的豪华皇家别墅中。远离俗务的提必略整天沉溺于神秘的占星术,或者在一间名为“蓝穴”的密室里与一群少男少女赤身裸体地厮混在一起,而将罗马的事务完全交给了他所信任的近卫军长官塞亚卢斯(Sejanus)。
自从屋大维建立了近卫军以后,这支卫戍部队在罗马政坛上的作用就日益突显。平民出身的塞亚卢斯是一个擅长投机钻营的野心家,他利用提必略的信任攫取了近卫军长官的要职,以皇帝的名义在罗马实行专断统治。塞亚卢斯策划了许多骇人听闻的审判案件,对异己者进行血腥迫害,鼓励告密和安插密探,整个罗马城笼罩在一派恐怖的气氛中。公元29年,86岁高龄的李维娅去世,塞亚卢斯在提必略的默许下开始变本加厉地迫害日耳曼尼库斯的遗孀大阿格里皮娜和她的两个年长儿子尼禄和德鲁苏斯,把他们囚禁在荒岛上或监狱中施以酷刑,母子三人很快就相继夭亡。小安东尼娅为了保护自己的孙子和儿媳,给隐居海岛的提必略写信求助,并且揭露了塞亚卢斯的野心和阴谋。此时提必略也渐渐意识到,塞亚卢斯矫诏妄为,诛杀异己,其目的是将来接替自己的帝位(而且他很快又得知自己的儿子德鲁苏斯也是被塞亚卢斯毒死的)。深感威胁的提必略决心及时清除这个野心勃勃的逆臣,他通过特拉叙鲁斯的亲属给元老院发了一道密旨,命令元老院逮捕并处死塞亚卢斯。对塞亚卢斯恨之入骨的元老们迅速地执行了这个命令,塞亚卢斯被杀死,他的党羽也遭到了清剿。提必略为了表明塞亚卢斯的暴行与自己无关,叫人把日耳曼尼库斯的第三个儿子卡利古拉带到卡普里岛,将他指定为养子,同时被指定的还有提必略的亲孙子盖迈鲁斯(Gemellus)。
塞亚卢斯被诛杀之后,提必略继续在疑心重重的警觉状态下在卡普里岛离群索居,性情乖戾,杀人成瘾,而且内心时常处于一种自我折磨中——这是暴君晚年的普遍心态。公元37年,身体衰弱的提必略在无节制的放纵中死去,终年78岁,统治罗马帝国达23年。苏维托尼乌斯在关于提必略的传记中写道:“听到他的死讯,人民是如此高兴,以致有的人奔走大呼,‘把提必略丢进台伯河!’另一些人则向地母神和冥界神祇祈祷,让这个人下地狱。”更为严肃的罗马历史学家塔西佗在《编年史》中对提必略的一生这样评价道:
大浮雕中的提必略和李维娅及其亲眷
“他的性格也是每个时期各不相同。他以普通公民的身份或是以重要官吏的身份生活在奥古斯都的统治之下时,是他的生活和名誉中的一个崇高的时期。当日耳曼尼库斯和德鲁苏斯(提必略之子)还在世时,他表现了伪善的品德,这是他狡诈地隐蔽了自己真实思想的时期。当他的母亲还在世时,他仍是一个有好有坏的人物。在他喜爱或畏惧塞亚卢斯的时候,人们只是讨厌他的残酷,但是他的淫欲却是隐蔽着的;最后,当羞耻和恐惧对他已不再是一种约束力量的时候,他只能按照自己的本性任所欲为,这样他就彻底陷进罪恶和丑行了。”
这就是“神圣的奥古斯都”屋大维在经历了命运的多次磨难之后,为罗马帝国选择的继承人。
暴戾的卡利古拉
提必略的死亡,主要原因固然是他本人纵欲过度,但是最后致使他断命的,却可能与卡利古拉的阴谋有关——根据一些历史资料的记载,提必略是在病重之时被其养子卡利古拉用一只枕头闷死的。
卡利古拉(Caligula)原名为盖乌斯·日耳曼尼库斯(Gaius Germanicus,公元12年—公元41年),是日耳曼尼库斯与大阿格里皮娜之子。其父死后,母亲和两个哥哥遭到了塞亚卢斯——在提必略的默许下——的迫害。后来塞亚卢斯败落被杀,提必略为了撇清干系,把日耳曼尼库斯的第三子盖乌斯收为养子。盖乌斯由于从小跟随父亲在军中长大,经常穿着士兵的军靴(caliga),故而得名“卡利古拉”,意即“小靴子”。
提必略之所以把卡利古拉指定为养子,一来是为了安抚怀念日耳曼尼库斯的罗马民众,二来则是为了对日耳曼尼库斯的最后一个儿子进行监控提防,因此他一直把年轻的卡利古拉带在身边。提必略同时也指定了自己年幼的亲孙子为养子,其良苦用心昭然若揭,无非是把卡利古拉作为一个陪衬而已,他随时都可能让这个年轻的傀儡死于非命。正是由于身处这种如履薄冰的凶险环境中,卡利古拉自少年时代就养成了深沉的心机和冷酷的性格,在老谋深算的提必略面前唯唯诺诺,以惊人的伪装来应对各种虐待和磨难,内心中却燃烧着暴戾的烈焰。在提必略濒危之际,卡利古拉买通御医(一说是亲自动手)杀死了老皇帝,抢班夺权,利用民众对日耳曼尼库斯的热爱而顺利登基。不久以后,卡利古拉又派人把提必略的亲孙子盖迈鲁斯杀死,显然,这个孩子的存在对于他的帝位将构成威胁。
卡利古拉刚刚上位时仍然保持着伪装,推行了一些勤政和亲民的举措,如大赦天下、减免税负、加强公民大会的权力、推动公共工程建设等。但是帝位甫一坐热,他的本来面目就彻底暴露出来了。有一种说法认为,就在卡利古拉登基当年的晚些时候,他生了一场大病,痊愈之后,他的性情大变。再加上不久后他热恋的一个妹妹去世,他迅即展现出混世魔王的邪恶本色。
卡利古拉身材高大,脸色苍白,年轻时代的长期压抑和伪装造成了他的性格变态,他既凶残血腥,又懦弱多疑。一旦权力在手,他就会肆无忌惮地暴露出贪婪和嗜血的本性。阴郁的提必略在晚年时酷爱杀人,但是与杀人如麻的卡利古拉相比只不过是小巫见大巫罢了。卡利古拉经常把杀人当作游戏,刻意营造出一些别出心裁的杀人场景,无须任何理由就可以置人于死地。无论是元老、骑士还是平民,一旦违背了他的意愿,或者引起他的猜疑,都会无端招致杀身之祸,他甚至逼死(一说毒死)了自己的祖母小安东尼娅。卡利古拉的一句名言是“但愿全体罗马人只有一个脖子”,言中之意就是他可以一刀将其砍下来。罗马人素来以残暴而著称,但是如卡利古拉这般草菅人命的还是屈指可数,可以与之相比拟的大概只有塞维鲁王朝的卡拉卡拉了。卡利古拉在淫乱方面也达到了骇人听闻的程度,他不仅与自己的几个妹妹有乱伦关系(他时常恬不知耻地以宙斯与赫拉的关系为例而自我炫耀),而且在公共场合随心所欲地强占元老贵族之妻,还要求他们强作欢笑(正如他在杀人时经常强迫被害者家属到现场观看一样)。为了敛财,他精心设计出各种征税、拍卖和籍没财产的方法,甚至还在皇宫中开设妓院,招引权贵人士前来消费。他喜欢宏大铺张的场面,举办各种盛大的角斗、赛车、演出活动,挥金如土,极尽奢靡。
凶残暴戾的卡利古拉皇帝
卡利古拉以神自居,以前的很多皇帝都是在死后才被人民尊为神明,而卡利古拉却在活着的时候就要求民众像对待神灵一般崇拜他。他既藐视神灵,又常常喜欢把自己装扮成神的模样,蓄着金色的胡须,手持闪电(宙斯或朱庇特)、三叉戟(波塞冬或涅普顿)等神的标志物,甚至装扮成维纳斯出现在大庭广众面前。他下令把希腊奥林匹亚神殿里的宙斯巨型雕像拆解后搬运到罗马来,准备换上自己的头像供罗马人敬仰。卡利古拉的暴戾无道和寡廉鲜耻激起了元老和民众的极大反感,他却还时常引用一位悲剧诗人的台词自鸣得意:
“让他们恨我吧,这样他们可以怕我。”
然而,当一个统治者普遍地遭到人民的憎恨和惧怕时,他的暴政也就行将终结——公元41年1月24日,刚刚当了不到四年皇帝的卡利古拉被两位近卫军长官卡瑞亚和萨宾努斯及其属下刺杀而死,而在此前罗马已经发生过好几次未遂的暗杀阴谋。罗马人民对于这次谋杀活动反应平淡,元老们则在暗中赞许。刺杀活动只是针对暴戾的卡利古拉本人(以及他的妻子和尚在襁褓中的女儿),并没有引起后续的骚乱。罗马的政治秩序很快就恢复了,主谋者卡瑞亚和萨宾努斯坦然地接受了元老院的死刑判决,身中三十多刀而亡的卡利古拉旋即就被罗马人民遗忘了,他的叔叔克劳狄乌斯则被参与谋杀活动的士兵们拥戴为新的皇帝。元老院认可了这个既成事实,因为克劳狄乌斯身上也流着尤利乌斯-克劳狄乌斯家族的血。
懦弱的克劳狄乌斯
享年29岁的卡利古拉被近卫军杀死时,士兵们在附近找到了吓得魂飞魄散的克劳狄乌斯,把他带到近卫军营区。士兵们欢呼他为“奥古斯都”,于是尤利乌斯-克劳狄王朝的第四位皇帝就这样意外地产生了。
继承皇位的克劳狄乌斯全名为提必略·克劳狄乌斯·恺撒·奥古斯都·日耳曼尼库斯(Tiberius Claudius Caesar Augustus Germanicus,公元前10年—公元54年),其中的“提必略”是他的名字,“克劳狄乌斯”是家族名,“恺撒”和“奥古斯都”则是继承的头衔(即“皇帝”之意),“日耳曼尼库斯”是其父亲德鲁苏斯的荣耀名称,因为德鲁苏斯曾经在屋大维统治时担任过日耳曼战争的罗马统帅,克劳狄乌斯就是在山北高卢的首府卢格登(今里昂)出生的,所以他和其兄都继承了“日耳曼尼库斯”的名字。由于兄长直接用了日耳曼尼库斯的名字,所以作为弟弟的克劳狄乌斯就通常被人们用家族名来指称。
屋大维生前极其重视帝位传承的血脉关系,虽然由于命运多舛,他最终不得不指定缺乏尤利乌斯家族血缘的提必略为养子,却迫使提必略同时指定日耳曼尼库斯为其养子。因为日耳曼尼库斯作为屋大维娅的外孙,身上传承了尤利乌斯家族的血脉。日耳曼尼库斯虽然英年早逝,但是其子卡利古拉后来却继承了提必略的帝位,从而保证了帝国的统治权仍然掌握在尤利乌斯家族手中。公元41年卡利古拉被杀害时身后无嗣,而此时尤利乌斯家族也已经后继无人了。从血缘关系上看,克劳狄乌斯与其兄日耳曼尼库斯一样也是小安东尼娅之子、屋大维娅的外孙,而且还是克劳狄乌斯家族的正宗后裔,接替其侄子卡利古拉成为尤利乌斯-克劳狄王朝的新皇帝实属名正言顺。这就是卡瑞亚等人在刺杀了卡利古拉之后立即把躲藏起来的克劳狄乌斯推上帝位的主要原因,因为这种做法符合奥古斯都开创的王朝传承的正当性。
克劳狄乌斯年幼时曾患过小儿麻痹症,导致右腿残疾;再加上身体羸弱,经常会神经质地全身颤抖,一紧张就会口吃,与其兄英俊强壮的日耳曼尼库斯形成了鲜明对照。因此,克劳狄乌斯从小就成为人们嘲笑的对象,母亲小安东尼娅不无伤心地把他称为“由自然开始而未被自然完成的怪物”;祖母李维娅几乎很少搭理他,而屋大维虽然对这个可怜的孩子充满了同情,但是从来也没有想过这个残缺不全的孙辈将会成为尤利乌斯-克劳狄王朝的继承者。对于一向注重身体强健的罗马人来说,一个残疾的肉体是不可能孕育健全的精神的。
然而,遭人遗弃的处境也给克劳狄乌斯带了悠然自得的闲暇时光和无所羁绊的内在自由,从而使得身体残缺的“怪物”潜心于历史研究和写作,他成了罗马历史学巨擘提图斯·李维的学生。克劳狄乌斯不仅从其师李维那里受到了共和立场的影响——奥古斯都曾略带戏谑地把李维称为“庞培的拥护者”,而且也领悟了通过历史来展现人性的书史思想。克劳狄乌斯相继撰写了《伊特鲁里亚史》《迦太基史》《和平记》等历史著作以及一部关于西塞罗的传记作品,但是它们都未能流传于后世。
平庸懦弱的克劳狄乌斯
当克劳狄乌斯糊里糊涂地被近卫军推上帝位时,他已经年届五旬了。此前他除了象征性地当过几个月的执政官之外,从来没有行政经验和戎马生涯。在后来的十三年统治期间,这位学者皇帝完全是根据此前所掌握的历史学知识来进行国家治理的,虽然谈不上有什么值得夸耀的业绩,但是比起此前暴戾的卡利古拉和其后变态的尼禄来,这种平庸也算得上是一种美德了。这位生性懦弱、不擅演讲和专权的皇帝有两个优点:其一是勤勉谨慎,专心致志地为罗马帝国尽职尽责;其二是努力修复与元老院的关系——这一关系在提必略和卡利古拉统治时期被严重地破坏了,诚心依赖元老院的栋梁老臣,与其共同治理国家。克劳狄乌斯虽无屋大维的才能,却有后者的情怀,以天下苍生的幸福为执政鹄的,而不像晚年的提必略和卡利古拉那样沉迷于个人的骄奢淫逸之中。因此克劳狄乌斯执政之初,采取了一些有利于国计民生的改革措施,恢复了屋大维建立的元首政治(即元首和元老院共同治理国家的政治制度),同时也树立起新皇帝的威望。
克劳狄乌斯的政绩主要表现在两件事情上,一是初步征服了不列颠,二是大力推动公共工程建设,特别是修建了著名的克劳狄乌斯海港(皇帝港)。
恺撒曾在公元前55年和公元前54年两次渡过多佛尔海峡踏上了不列颠的土地,但是他并没有在那里过多停留,更没有去征服这片蛮荒之地,而只是象征性地打击了支持高卢人的土著之后就返回了欧洲大陆。此后,罗马帝国与不列颠一直相安无事,不列颠居民长期与罗马帝国治下的高卢人通过海峡进行商业往来,互通有无。到了公元42年,不列颠内部的不同部落之间发生了权力之争,战火蔓延到高卢东北海岸,这样就为从未建立过军功的克劳狄乌斯提供了征服不列颠的借口。克劳狄乌斯任命潘诺尼亚总督布劳迪斯为军事统帅,布劳迪斯率领4个罗马军团渡海远征不列颠,很快就取得了军事上的胜利。战场报捷后,克劳狄乌斯御驾奔赴不列颠犒劳三军,仅仅待了十几天就返回罗马,留下了几个军团的罗马将士在此后的200年间艰难地在这片蛮荒土地上推行殖民开拓计划。元老院为得胜归来的克劳狄乌斯举行了隆重的凯旋式,由于腿部残疾,克劳狄乌斯无法亲自驾驭驷马高车,只能由随从代驾,自己则坐在战车上向观众挥手致意。他唯一的儿子也因此获得了不列塔尼库斯(罗马人将不列颠称为不列塔尼亚)之名。
克劳狄乌斯在上台的第二年就开始着手修建台伯河入海口(奥斯提亚)的海港,这项规模浩大的工程花费了12年时间,竣工时克劳狄乌斯已经遇害身亡。罗马城距离台伯河入海口约有20公里,克劳狄乌斯海港的修建极大地推动了罗马对外贸易的发展,使得罗马商船可以方便地从台伯河驶入第勒尼安海,前往地中海沿岸的各个港口。而且海港的修建也疏浚了河道入海口的淤泥,有效地防范了罗马的洪水泛滥。除此之外,克劳狄乌斯还完成了卡利古拉时代就开始动工的罗马引水渠,至今人们在罗马城里还可以看到这一宏伟建筑的遗址。
宏伟的克劳狄乌斯引水渠
生性懦弱的克劳狄乌斯一生中结了4次婚,后两位妻子都是年轻漂亮的美人,同时也是著名的强悍女子:一位是出身于罗马名门的梅萨里娜(她比克劳狄乌斯年轻35岁,刚嫁给克劳狄乌斯就意外地当上了皇后);另一位则是日耳曼尼库斯的女儿小阿格里皮娜,她也是克劳狄乌斯的亲侄女(罗马人近亲结婚的事例屡见不鲜)。
梅萨里娜是一个爱慕虚荣、擅长弄权且欲望旺盛的女人,她充分利用丈夫惧内的弱点,直接干预朝政,编织罪名,滥杀无辜,巧取豪夺。梅萨里娜在两性关系上也极为放荡淫乱,令皇帝成为元老和百姓们耻笑的对象。公元48年,鬼迷心窍的梅萨里娜竟然为了要与一位英俊情人结婚而准备谋杀克劳狄乌斯。阴谋败露之后,忍无可忍的克劳狄乌斯不得不下决心处死了这个美丽而邪恶的女人,但是他在公众的口中也被讥讽为“一个连妻子也不把他当回事的皇帝”。
失去了妻子的孤独老人克劳狄乌斯在一群附庸的撮合之下,又娶了自己的侄女小阿格里皮娜为妻。小阿格里皮娜是日耳曼尼库斯与大阿格里皮娜的女儿,阿格里帕与尤利娅的外孙女,也是屋大维的重外孙女。奥古斯都家族一向阴盛阳衰,其女系后裔都具有自由奔放的性格和野心勃勃的抱负。小阿格里皮娜嫁给亲叔叔克劳狄乌斯不是为了当皇后,而是为了当皇太后,即让自己与前夫所生之子尼禄顺理成章地成为新皇帝,这样她就可以垂帘听政,掌控朝纲。由于克劳狄乌斯仍然一如既往地懦弱惧内,所以这位本来就不甘寂寞的新妻子很快就变得和梅萨里娜一样专横跋扈,但是她却不像梅萨里娜那样放荡淫乱,而是把所有的热情都投注到她的儿子尼禄身上。公元54年10月13日,预谋已久的小阿格里皮娜用毒菌害死了窝囊的克劳狄乌斯,她的儿子尼禄顺利继位,成为尤利乌斯-克劳狄王朝的最后一个皇帝。
强悍的小阿格里皮娜
变态的尼禄
尼禄·克劳狄乌斯·恺撒·奥古斯都·日耳曼尼库斯(Nero Claudius Caesar Augustus Germanicus,公元37年—公元68年)应该是罗马历史上最荒唐变态的皇帝了,但是他也是罗马帝国少见的深具希腊艺术气质的皇帝(另一位可能就是公元2世纪中叶的哈德良皇帝了)。概言之,这是一位禀赋极高却又人格分裂的乖戾皇帝。
小阿格里皮娜在成为皇后之后,很快就说服了缺乏主见的克劳狄乌斯把她与前夫所生之子尼禄收为养子,不久后又让刚刚成年的尼禄娶了克劳狄乌斯之女屋大维娅为妻,从而让皇帝更加信赖这个亲上加亲的养子。在举行了隆重的婚礼之后,在小阿格里皮娜的安排下,年仅16岁的尼禄第一次出现在罗马元老院的讲坛上,他交替着使用希腊语和拉丁语发表了一篇理据充分、文采飞扬的政论演讲,一时间语惊四座,元老们纷纷为其才华和雄辩所折服。从此,由小阿格里皮娜和罗马卓越哲学家卢西乌斯·安涅·塞涅卡(Lucius Annaeus Seneca,公元前4年—公元65年)精心调教出来的少年尼禄就开始在罗马政坛上闪亮登场,而克劳狄乌斯的亲儿子不列塔尼库斯(梅萨里娜所生)则逐渐被罗马公众淡忘。不久之后,未满17岁的尼禄就接替被毒死的克劳狄乌斯成为罗马皇帝。
蓄有希腊式须发的尼禄皇帝
当年,25岁的庞培因战功卓著而获得“伟大的庞培”称号,并举行了人生的第一次凯旋式,实属春风得意;屋大维19岁依凭实力成为罗马执政官,缔结“后三头同盟”,更可谓英雄出少年。而现在尼禄不及弱冠,且寸功未进,却成为一统江山的帝国皇帝,真不知是罗马之幸,抑或罗马之哀。
尼禄如同克劳狄乌斯一样,也是安东尼和屋大维娅的后裔,只不过克劳狄乌斯是小安东尼娅之子,尼禄则是大安东尼娅之孙。小阿格里皮娜早先曾嫁给大安东尼娅之子阿赫诺巴尔布斯,丈夫死后才改嫁克劳狄乌斯,带来了“拖油瓶”尼禄。如此看来,尼禄身上既有屋大维家族的血统,也有安东尼家族的基因,罗马内战时两大冤家对头的血脉从卡利古拉开始就贯穿尤利乌斯-克劳狄王朝的帝位传承之中。
尼禄刚刚上台的时候,因其朝气蓬勃和富有才华,很快就得到了罗马民众的热情拥戴。年轻的尼禄缺乏行政经验,因此在登基之初主要仰赖母亲小阿格里皮娜和首席辅佐官塞涅卡的指导。
早在尼禄尚未成年时,望子成龙的小阿格里皮娜就寻找到正在流放中的罗马帝国首屈一指的大思想家塞涅卡,希望他能够像当年亚里士多德教导亚历山大一样培育尼禄。尼禄称帝之后,塞涅卡又长期担任他的首辅大臣,运用自己的哲学智慧和政治经验——塞涅卡此前曾担任过罗马元老——帮助年轻的皇帝治理国家。塞涅卡是堪与西塞罗相比肩的罗马杰出思想家,他在多年的教诲过程中向尼禄传授了丰富的知识,却未能陶冶尼禄的德行。尼禄的另一位得力助手也是母亲推举的近卫军长官布鲁斯,他负责保护皇室的安全,与塞涅卡共同构成了尼禄倚重的左膀右臂。
塞涅卡与尼禄
克劳狄乌斯死后,小阿格里皮娜由皇后变成了皇太后,其权力欲愈益膨胀。她如影随形地陪伴尼禄出现在各种政治场合中,甚至把元老院的会场也搬到了皇宫里面,以便她垂帘听政。新发行的罗马钱币上镌刻着小阿格里皮娜与尼禄面对面的头像,皇帝发布的告示上都写有“奥古斯塔·玛特尔·奥古斯提”(Augusta Mater Augusti,即“崇高的皇帝之母”)的字样。强悍的小阿格里皮娜经常在皇宫中和其他公众场合毫不留情地训斥尼禄,甚至威胁他,声称要让克劳狄乌斯的亲儿子不列塔尼库斯来取代尼禄坐上皇帝之位:
“因为我有尤利乌斯家族的血缘,你这个出身并不显赫的阿赫诺巴尔布斯家族的家伙才能成为皇帝!……比起你这个鸠占鹊巢的养子,身为克劳狄乌斯嫡子的不列塔尼库斯更有资格继承皇位。”(盐野七生:《罗马人的故事》)
随着年龄的增长,尼禄对于母亲的专权跋扈越来越感到憎恶和愤慨。特别是当他与女奴隶阿可特以及一位美丽的有夫之妇波比娅的恋情遭到小阿格里皮娜的坚决反对和斥责之后,尼禄更是下决心要彻底清除自己在政治上和婚姻上的障碍。他首先在塞涅卡和布鲁斯的帮助下剪除了母亲的政治亲信帕拉斯等人,然后下毒害死了年少的不列塔尼库斯,下一步计划就是结束小阿格里皮娜的生命了。继承了其母阴谋天赋的尼禄设计了一系列谋杀方案,包括在她的食物中放毒、在她的卧室里安装机关、在她乘坐的大船底部凿洞等,但是这些都被精明和好运的小阿格里皮娜一一逃过。最后尼禄只得图穷匕见,派人用刀剑刺死了小阿格里皮娜。据罗马历史学家卡西乌斯·狄奥的记载,当尼禄见到母亲的尸体时,这位荒唐的皇帝感叹道:“我竟然不知道我有一个如此美丽的母亲!”在以后的岁月里,母亲的阴魂一直折磨着尼禄的内心,使他变得更加疯狂和残暴。
尼禄与被谋杀的小阿格里皮娜
克劳狄乌斯在执政时,一改提必略和卡利古拉独断专行的统治方式,极力与元老院修复关系。尼禄在登基之初,尚能够与元老院相互协调,在内政和外交方面做出了一些政绩,如平定亚美尼亚和不列颠叛乱、进行税制和货币改革、安置退役士兵等。但是随着小阿格里皮娜被杀(公元59年),尼禄执政初期的功德也画上了句号。性情乖谬的尼禄日益走向偏狭专断,与元老院的关系也日益紧张,他对元老们任意打压和迫害。他曾经多次暗示,总有一天会把元老这个特权等级从罗马彻底铲除掉。尼禄一方面痴迷于希腊的竞技和艺术,另一方面却变本加厉地坠入凶残和淫乱。在弒母之后,他又先后杀害了曾经收养过自己的姑母(仅仅因为她对尼禄所蓄的希腊式胡须有所不满)、两任妻子屋大维娅和波比娅(后者被他踢死时还身怀六甲)以及其他一些亲属,并且逼迫长期辅佐他的恩师塞涅卡自杀身亡。他的另一位肱股大臣布鲁斯此前已经得病去世,有人怀疑这也是擅长下毒的尼禄所主使。尽管这位酷爱希腊艺术的皇帝在观看悲剧时往往会泪流满面,但是他在夺人性命时却从来不皱眉头,甚至把杀人和淫乱变成一种艺术表演来加以施行。苏维托尼乌斯在《尼禄传》中描写道:
“尼禄淫荡竟达到这种程度,几乎身边所有的人均被他玷污过。最后,他竟发明了一种游戏:他身披兽皮,从兽笼中被放出后,攻击缚在木桩上的男人和女人的阴部。当他的兽欲满足之后,又表演被他的获释奴隶多律弗路斯所征服。为此,他嫁给了多律弗路斯,就像他当初娶斯波鲁斯一样(斯波鲁斯是一个被尼禄阉割的男孩)。他喊叫、痛苦,模仿一个被奸污的少女。”
塔西佗也在《编年史》中描写了寡廉鲜耻的尼禄在罗马城里所干的一些匪夷所思的荒唐事情。例如每到夜晚,尼禄就装扮成奴隶的样子,在一群剑奴的伴随下去逛酒肆、妓院,抢劫商店或者袭击路人。一些歹徒也纷纷假借尼禄之名而胡作非为,“罗马之夜就和一个敌人占领下的城市的夜里一样”,充满了恐怖的氛围。
尼禄不仅滥杀无辜,荒淫无道,而且横征暴敛,搜刮民脂民膏来填补他举办希腊式竞技活动和修建“金宫”的浩大开支。尼禄的暴戾恣睢终于弄得天怒人怨,高卢人首先举起了造反的旗帜,紧接着西班牙总督加尔巴(Galba)率兵响应,元老院把这位荒唐变态的皇帝宣称为“国家公敌”,尼禄的近卫军甚至连他身边的奴隶也纷纷叛离。公元68年6月9日,千夫所指的尼禄在四面楚歌的困境中自杀身亡,享年30岁,屋大维开创的尤利乌斯-克劳狄王朝也至此终结。
尼禄与希腊文化
虽然尼禄是罗马历史上著名的暴君,但是他却特别仰慕希腊文化,而且颇具艺术家的气质和天赋。希腊文化,尤其是希腊的竞技活动和戏剧表演就是在尼禄统治时期开始在罗马社会大行其道的。虽然早在共和国后期,罗马的一些自由派精英(如小西庇阿等人)就已经开始受到希腊文化风气的濡染,仰慕和学习希腊文化,但是在罗马主流社会,保守的元老贵族们在价值观上仍然对希腊文化多有贬抑。在那些恪守罗马传统道德的保守派人士(如克劳狄乌斯家族、伽图家族等)看来,希腊文化过于奢靡颓废,充斥着疲软气息,不适合崇尚铁血精神的罗马人。这种阴柔之风的流行将会腐蚀罗马人的钢铁意志,使他们变得像希腊人一样萎靡不振,不堪一击。老伽图本人虽然仰慕柏拉图主义的哲学思想,但是他却在一些公众场合谆谆教导罗马青年:千万不要被希腊文化的柔靡风气浸染。到了西塞罗和恺撒的时代,虽然贵族子弟从小都要接受希腊式的教育,但是也仅限于学习那些具有实用性、日后可以运用于罗马政坛的辩论术和修辞学,最多涉及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伦理学及政治学。至于希腊文化中影响巨大的竞技和艺术(戏剧表演等),罗马上流社会的精英阶层并不感兴趣,而且在价值取向上一直刻意抵制这些无用之术所蕴含的浪漫精神和唯美理想。罗马人一向认为弹琴奏乐是酥软意志的靡靡之音,对于优伶演艺之类的活动更是嗤之以鼻。罗马人似乎天生就缺乏欣赏歌咏和悲剧的高雅情趣,一直到庞培当权的时代,罗马人才修建了第一座大剧场——主要是用于表演一些取悦于平凡百姓的低俗喜剧罢了。
尼禄可以称得上是罗马历史上第一个大力推崇希腊优雅文化的皇帝,他尤其热衷于希腊的竞技活动和艺术表演,而且也是第一个蓄起了希腊式胡须的罗马皇帝。按照罗马人的习俗,男孩子在发育之后必须把胡须剃净,这样才符合一个成年男子的形象。在古代社会,希腊男子往往都蓄有络腮胡子,如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人物雕像所示,表现了一种儒雅的风范;但是罗马男人则要剃净胡须,留着短发(由庞培、恺撒、屋大维等人的雕像可见),显得雄姿英发、孔武强悍。尼禄第一次蓄起了希腊式的络腮胡子(虽然不算太浓密),可以说是首开罗马皇帝蓄须之先河。这种风气后来被另一位热衷于希腊文化的罗马皇帝哈德良发扬光大,因此自哈德良以后的罗马皇帝,如安东尼·庇护、马可·奥勒留、康茂德乃至塞维鲁、卡拉卡拉等人纷纷效法,与此前罗马社会的领袖形象形成了鲜明对照。
尼禄第一次把希腊的竞技活动引入了罗马,公元60年,尼禄在罗马召开了第一届竞技会(罗马人称之为“尼禄节”),把希腊奥林匹亚竞技会的田径、角力、赛车等项目引入罗马,并且为此修建了气势恢宏的体育场馆。五年以后,罗马又举行了第二届“尼禄节”(将希腊四年一届的奥林匹亚竞技会改为五年一届),其规模更加宏大。尼禄之所以要引进希腊的竞技活动,就是为了提高罗马人的文化品位,将高雅的希腊文化精神注入罗马人粗鄙的躯壳之中。
除了引进希腊的竞技活动之外,尼禄更加推崇希腊的艺术表演,对于这位热爱艺术更甚于关注政治的罗马皇帝来说,诗歌与音乐才是希腊文化的精髓。尼禄从小就精通诗歌音律,他最热衷的事情就是与各地艺人进行公开的诗歌音乐比赛。最初忌于罗马人对文艺活动的轻蔑之情,尼禄选择了在具有希腊文化基因的那不勒斯进行歌咏比赛,后来就公然把表演带到了帝国的政治之都罗马,皇帝本人也肆无忌惮地在庞培剧场或大竞技场中公开献艺了。尼禄不仅自贬身份充作伶人在公众场合表演艺技,而且还强迫元老和骑士们经常到剧场中来观看他的演出,谁如果流露出懈怠之情或不满之意,就会招致杀身之祸。罗马人素来把血溅沙场的战士视为人生楷模,而对搔首弄姿的戏子颇为不屑;罗马有过骑马仗剑的元首,从来没有登台献艺的皇帝。然而,现在尼禄竟然自甘下流,不顾九五之尊而沦为以往由奴隶来充当的优伶,如此下作之举比起他的暴戾荒淫行径,更加令罗马精英社会感到耻辱。尼禄时代出生的著名历史学家塔西佗充满不屑地写道:“尼禄很久以来就有一个愿望,这就是驾着四匹马拉动的马车参加比赛。另一个同样令人作呕的愿望就是在竖琴的伴奏下登台歌唱。”当成千上万的罗马人齐聚在可以容纳数万人的露天剧场时,平民百姓怀着好奇之心戏谑地观看皇帝的献唱表演,元老们则在心中充满了鄙夷之情,深深哀叹产生过恺撒、屋大维等伟大英雄的罗马帝国竟然已经堕落至此!
尼禄一生都对罗马人的勇武精神弃若敝屣,而对希腊人的文质彬彬赞美备至,唯有希腊的艺术理想才能抚慰他那狂躁不安的心灵。公元66年,对自己的歌喉、琴艺充满信心的尼禄带领一支庞大的啦啦队来到希腊各地进行巡回演出,一路上赢得了数不胜数的歌咏大赛桂冠。为此,荒唐的尼禄竟然要求元老院为他在罗马举行凯旋式。在盛大的凯旋式上,游行队伍所展示的不是斩获的战利品和敌国酋首,而是金光闪闪的竞赛桂冠;队伍的行进终点也不是卡庇托尔山上的朱庇特神庙,而是帕拉蒂尼山上的阿波罗神庙。尼禄一向都以阿波罗为偶像,但那不是善射的阿波罗,而是抚琴的阿波罗(阿波罗既是文艺之神,也是善射之神,希腊大英雄阿喀琉斯就是死于阿波罗引导的帕里斯之箭)。当时的罗马人用打油诗来嘲讽尼禄:
“我们的皇帝紧拉琴弦,
帕提亚的国王则紧拉弓弦;
我们的皇帝将是歌唱者阿波罗,
而那个国王将是远射者阿波罗。”
以往罗马人崇拜的希腊神祇,如朱庇特(宙斯)、朱诺(赫拉)、密涅瓦(雅典娜)以及维斯塔(赫斯提亚)、狄安娜(阿尔忒弥斯)等,都是威武、庄重、勇猛、贞洁的象征。放纵的安东尼把风情万种的埃及女王比作维纳斯(阿佛洛狄忒),一度引起了罗马人的厌恶。屋大维虽然也曾崇拜阿波罗并为其修建神庙,然而那是手持弯弓、战无不胜的阿波罗。但是到了尼禄的时代,阿波罗的形象已经从弯弓射箭的战士变成了抚琴献唱的艺人。罗马文化风气的变化,由此可见一斑。
尼禄在引进希腊文艺风习的同时,也加速了东方奢靡堕落的生活方式在罗马的流行。在元首制初创时代,屋大维曾大力弘扬传统的道德规范,惩治腐化堕落行为。但是随着罗马帝国的发展,和平昌盛的社会环境滋润了享乐主义的生活方式,罗马人也开始步希腊人的后尘渐渐陶醉于声色犬马的奢靡之风中。在许多时代里,文艺的兴盛往往是与生活的堕落结伴相随的。纵欲主义的泛滥,饕餮风气的盛行,两性关系的紊乱(包括同性恋和恋童癖的肆行),这一切与罗马传统道德背道而驰的新风气都被富裕悠闲的追新者看作时髦和文明开化的象征。罗马社会风气的败坏,固然不能完全归咎于尼禄,但是他确实为罗马上流人士树立了一种阴柔颓靡的典范。因此,罗马的保守人士之所以对尼禄深恶痛绝,除了他的残暴无良之外,更多是因为他的耽于文艺和萎靡作风。在公元65年刺杀尼禄的未遂案件中,一位被抓捕的近卫军长官面对尼禄的讯问时这样说道:
“我恨你!当你还是一个受人民爱戴的皇帝时,我敢说没有人比我更忠诚。可是,眼看着你大逆不道弑母杀妻,痴迷于竞赛,后来又热衷于唱歌,甚至沦落到纵火犯罪(指公元64年的罗马大火事件),我只希望你死!”
不久后,高卢人揭竿而起反抗尼禄的暴政,其领袖温德克斯也公开宣称道:
“尼禄把罗马帝国占为己有,整日沉溺于各种消遣、娱乐而萎靡不振,哪里还有泱泱大国一国之主的风范?他大逆不道,谋害生母,甚至以叛国重罪逼死贤臣良将。作为一国之君,他却喜欢化身歌手,琴技不佳,曲不成调,他自己居然沾沾自喜。这种不称职的首领应该及早下台,只有这样才能拯救高卢,拯救罗马人,拯救帝国!”
在罗马人(包括高卢人)眼里,尼禄的沉溺文艺比起滥杀无辜来更加臭名昭著。事实上,罗马人本来就是一个嗜血的民族,暴力活动对于他们来说司空见惯,皇帝沉迷演艺才是奇耻大辱!罗马人自古以来就热爱血腥的血肉相搏(早在伊特鲁里亚文明时期就经常举办残酷的角斗活动),但是他们却蔑视优雅的琴瑟在御。然而,对于尼禄来说,艺术家或许比皇帝更加符合他的禀性(正如同希腊比罗马更能够寄托他的理想),无怪乎他在被逼自杀之前会不断地感叹:“一位多么伟大的艺术家就要死去了!”
罗马大火与“金宫”
公元64年,罗马城发生了一场为害巨大的火灾,罗马的14个街区中有10个被焚烧殆尽或者损失惨重,只有4个街区得以幸免。按照一些历史学家的说法,这场大火实际上是尼禄暗中指使人去放的,“种种迹象都表明尼禄是在想取得建立一座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新首都的荣誉”(塔西佗)。这位荒唐的皇帝平时老是抱怨自己的皇宫“不像人住的地方”,因为皇宫所在的帕拉蒂尼山附近建满了参差不齐的平民简陋房(“因斯拉”),这令颇有艺术品位的尼禄非常沮丧。事实上,尼禄居住的皇宫本来就非常豪华,但是他却始终想要重建一座更加金碧辉煌的宫阙,甚至想效法当年的奥古斯都那样重建一座宏伟的罗马城。据说尼禄授意手下人去放火焚烧帕拉蒂尼山周边的平民棚户区,以便腾出一片空地来修建新皇宫。但是这场火却失控了,最初的火苗从帕拉蒂尼山与大竞技场之间的空旷地开始燃起,很快就蔓延到帕拉蒂尼山、西里欧山以及罗马城的其他地区,最终酿成了一场惨重的灾难。大火一连焚烧了6天,火势稍得平息之后又死灰复燃,继续肆虐了3天,作为“世界之都”的罗马城被烧得满目焦土,一片狼藉。据说当大火熊熊燃烧之时,尼禄兴奋地登上了他的私人舞台,高唱起自己谱写的悲剧《特洛伊的毁灭》中的台词。但是另一种说法则认为,在罗马城外度假的尼禄听闻火灾的消息后,迅即驾乘马车赶回首都,带领部下积极投入灭火救灾的活动中,慷慨地为灾民提供避难所和救济粮,一反常态地表现出慈悲心肠。
关于罗马发生大火的真实原因,后世史家们众说纷纭。但是当火势平息之后,愤怒的罗马人开始追责,他们要找出酿成这场惨烈浩劫的元凶。尼禄皇帝为了推卸责任,便嫁祸于人,把纵火的罪责归咎于不久前刚开始在罗马城活动的基督徒头上。公元33年,一个名叫耶稣的犹太人被罗马驻叙利亚总督彼拉多以图谋造反的罪名钉死在十字架上,耶稣的门徒们响应他的号召,离开以色列前往罗马帝国各地传播耶稣阐发的福音,遂使一个新宗教——基督教应运而生。公元42年前后,耶稣的门徒彼得来到罗马城,建立了最初的教会组织,积极宣扬基督教的得救理想,吸引了许多苦难民众。在当时的罗马帝国,初生的基督教是一种不能登大雅之堂的民间信仰,被有教养的罗马人看作一种蒙昧的东方迷信,基督教会的一些礼仪(如祈祷忏悔、领圣餐等)更是被罗马人以讹传讹地说成邪恶的巫术。因此,当尼禄皇帝把纵火的罪责栽赃到基督徒头上时,一般的罗马人很容易接受这种指控,因为基督徒在他们眼里就是一群具有反人类倾向的疯子。于是,罗马帝国就开启了第一次大规模迫害基督徒的活动。以艺术家自我标榜的尼禄素来喜欢把一切事情都加以戏剧化处理,因此迫害基督徒的残酷活动同样也被披上了“表演”的盛装——一些基督徒被驱赶到竞技场中,罗马人放出猛兽来撕咬他们,以供看台上的皇帝和臣民们观赏;或者把基督徒钉在道路两边的十字架上,头部抹上油膏当作火把照明。在这次大迫害中,罗马教会的创始人、被后世基督教徒尊为第一任罗马主教的圣彼得(St.Peter),以及基督教神学思想的重要奠基人圣保罗(St.Paul)均以身殉道,成为基督教会的信仰楷模。从公元64年尼禄皇帝对基督徒首开杀戒,一直到公元313年君士坦丁皇帝颁布《米兰敕令》为止,在长达250年的时间里,罗马帝国对基督徒进行了多次大迫害,书写了基督教早期发展的苦难史。
后来尼禄果然在焚毁的罗马废墟上修建了一座金碧辉煌、奢华至极的“金宫”,其占地范围从帕拉蒂尼山一直延伸到埃斯奎里山。塔西佗强调这座皇宫的诱人之处不在于殿堂所装饰的宝石、黄金等庸俗奢侈品,而是在于精心修整的草地、湖泊、柱廊、厅堂等景观交相辉映而形成的幽静气氛。苏维托尼乌斯对“金宫”的壮观景象进行了细致的描述:
卡拉瓦乔:《圣彼得殉道》
“殿的前厅是那样高大,里面可容一尊120罗尺(相当于35米)高的尼禄巨像。殿的面积是如此之大,仅三排柱廊就有1罗里(1罗里约合1.49公里)长。还有一个像海一样的池塘,周围的建筑物宛如一座座城市。旁边是乡村,装点着耕田、葡萄园、牧场和林苑。内有许多各种各样的家畜和野兽。宫殿的其余部分全部涂金,并用宝石、珍珠贝壳装饰。餐厅装有旋转的象牙天花板,以便撒花,并设有孔隙,以便从上部洒香水。正厅呈圆形,像天空,昼夜不停地旋转(指天花板)。在浴池中,他让海水和黄绿色水长流不息。尼禄以这样的方式建成了宫殿,举行落成典礼时赞叹说:‘我终于开始像人一样地生活了!’”
修建这座“金宫”动用了帝国境内的所有囚犯和其他人力,耗尽了国库的全部积蓄,弄得财源枯竭,民怨鼎沸,最终导致了天下大乱、暴君自戕的结果。尼禄死后,被元老院处以“记录抹煞罪”(Damnatio Memoriae)的处罚,他的雕像、标志和一切有关记录全部从罗马的公共场合和历史记载中被消除掉,就好像这个人根本不曾存在过一样。这是罗马皇帝所遭受的最大耻辱,后来也有一些荒淫暴戾的皇帝(如图密善、康茂德等)受到过同样的惩罚。矗立在“金宫”门厅入口的尼禄巨像被推倒,辉煌的“金宫”不久后也毁于一场大火。后来称帝的韦斯巴芗将“金宫”的人工湖改建成“圆形露天大剧场”,其因尼禄的巨像“Colosseum”而得名为科洛西姆竞技场。
尼禄的“ 金宫”复原图
今天罗马市区的一个重要考古项目,就是对埋藏地下近两千年之久的尼禄“金宫”的发掘。相信在不久以后,这座堪与后来的哈德良别墅相媲美的古代宫阙将会在世人面前重新展示它的熠熠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