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II节 “共和”与独裁的最后较量
卢卡协议签订之后的几年里,罗马政坛比较稳定,恺撒在高卢不断地扩大战果,克拉苏在担任了一年执政官之后出任叙利亚总督准备发动帕提亚战争,庞培则委托副将代其治理西班牙,自己守在罗马附近的阿尔巴别墅中与娇妻耳鬓厮磨。元老院也继续照常运转,在西塞罗、小伽图等保守派人士的主导下尽力维持着传统的共和体制。然而,公元前54年庞培之妻的去世和次年克拉苏的战死不仅导致了“前三头同盟”的瓦解,也使得罗马共和国的政治矛盾和权力之争急剧激化,庞培在西塞罗、小伽图等元老派的不断离间和怂恿之下,终于和曾经的盟友恺撒反目成仇,陷入兄弟阋墙之中。自格拉古兄弟改革以来的共和国所有矛盾都以一种聚变方式发生了总爆发,“共和”与独裁(以“民主”的名义)在希腊的法尔萨卢平原展开了最后的决战。
罗马元老院领袖西塞罗
此时在元老院的领袖人物中,淡出政坛的卢库鲁斯已经辞世,另外两位举足轻重的角色就是西塞罗和小伽图。他们两人长期以来都是罗马元老院的重镇,也是贵族派势力的政治代表,象征着共和国的传统和良心。与军功卓著的庞培、恺撒不同,西塞罗和小伽图始终保持着儒雅的文官身份,未曾在战场上建有寸功。西塞罗曾经出任过一届罗马执政官,而小伽图担任的最高官阶不过是法务官而已,两人都缺乏在疆场上率兵打仗的经历。但是他们却因雄辩滔滔的口才或者高风亮节的德行而在公众中享有盛誉,长期领导着元老和贵族们与共和国的各种阴谋团体以及野心家进行政治博弈,捍卫传统的共和政体。不过这两位元老派的中流砥柱在性格特征和行为方式上却迥然相异,相比而言,西塞罗才华横溢,老成圆滑;小伽图则朴实无华,刚烈耿直。
马可·图里乌斯·西塞罗(Marcus Tullius Cicero,公元前106年—公元前43年)出身于小康之家,属于贵族和平民之间的骑士阶层,从小家境殷实,受过良好的文化教养。他年轻时曾经到雅典求学,师从希腊著名的柏拉图学派哲学家安蒂奥库斯(Antiochus)学习雄辩术和修辞学,亦曾求学于罗得岛的希腊雄辩家阿波罗尼乌斯(后来恺撒也投在此人门下),深受希腊文化的熏陶,尤其精通希腊的辩证法和修辞学。此外,西塞罗也是将希腊的哲学和辩论术引介到罗马来的重要桥梁,当年西塞罗的老师阿波罗尼乌斯就曾这样评价他:
“西塞罗,我钦佩你的本领也赞美你的才华;不禁使我对希腊怀着怜悯之情,因为演说和辩才是希腊仅存的光荣,现在却经由你转移到罗马的名下了。”
后来,西塞罗不仅因其政治才能而成为共和国政坛上炙手可热的领袖人物,更因其思想文采而成为罗马历史上最著名的大文豪,被后世誉为“拉丁散文泰斗”。西塞罗的演讲和文章大气磅礴,汪洋恣肆,具有极强的震撼力,时人形容道:“西塞罗的一张嘴抵得上十万雄兵!”
西塞罗雕像
从年轻时代开始,具有自知之明的西塞罗深知疆场并非自己的用武之地,于是就选择了法庭来展现才华。他不仅雄辩滔滔,而且精通法律,成功地将希腊的雄辩术与罗马的法律知识结合起来,很快就成为罗马诉讼场上著名的大律师。除此之外,西塞罗还具有极其敏锐的政治嗅觉,善于捕捉那些能够博得声名和赢取民心的重大法律案件,不畏权贵,仗义执言,因而深受民众的拥戴。他刚刚出道不久,就因为接手一桩无人敢碰的诉讼案件而得罪了炙手可热的苏拉,被迫避祸希腊。苏拉死后,返回罗马的西塞罗又由于控告威勒斯(Verres)的讼案而一举成名。
公元前70年,36岁的西塞罗站在西西里人民一边,对恶贯满盈的前任总督威勒斯进行了控诉。威勒斯在担任西西里总督期间贪赃枉法、草菅人命,干了许多伤天害理的事,卸任之后受到了当地人民的控诉。但是由于威勒斯在罗马上层社会具有盘根错节的人脉关系,一些大名鼎鼎的法律人士和有权有势的政府高官都对他十分偏袒,试图搁置法律,使其免受制裁。面对着罗马政坛上官官相护的腐败风气,掌握了威勒斯犯罪证据的西塞罗据理力争,以充实的证据和雄辩的口才征服了陪审团的元老和听众。在法庭上,西塞罗在列举了威勒斯贪污腐化、滥杀无辜的大量事实之后,慷慨激昂地阐发了这段具有雷霆万钧之力的讼词:
“啊,自由,这曾是拨动每一个罗马人心弦的美妙声音!然而,神圣不可侵犯的罗马公民权,而今却横遭践踏!难道一个全部权力来自罗马人民的地方总督,竟然可以在离意大利咫尺之遥的一个罗马省份里,任意捆绑、鞭挞、刑讯甚至处死一位无辜的罗马公民吗?难道受害者的痛苦呼喊,旁观者的同情热泪,共和国的威严,以及对国家法制的敬畏之心都不能制止那个残忍的恶徒吗?那人恃仗自己的财富,戕害自由的根基,公然蔑视人类,难道这样的恶人也可以逃脱惩罚吗?恳请诸位元老扪心自问,如果你们宽恕了他,你们就毁坏了社会安全的基石,扼杀了正义,给共和国带来了混乱、杀戮和毁灭!”
在这段声色俱厉的控诉和强烈的民意支持之下,威勒斯终于被法庭判定有罪,西塞罗也因此而声名鹊起,威震罗马。罗马人一向崇拜英雄,但是他们心目中的英雄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如庞培、恺撒那样在战场上杀敌建功的大将军,另一种就是像西塞罗这样在法庭上雄辩滔滔的大律师,有时候后者在民众中享有的盛誉甚至还超过了前者。
揭露喀提林阴谋
凭着在法庭雄辩而博得的声望,西塞罗开始跻身政坛,先后出任过财务官和法务官,因其渊博的法律知识和公正的行政作风而受到人民的普遍爱戴。随着地位的升迁,西塞罗在政治上也逐渐表现出圆滑通达的一面,开始在卢库鲁斯、克拉苏、庞培以及稍晚出道的恺撒等权势人物之间左右逢源,见风使舵。尤其是在他成为元老院的领袖人物之后,其政治谋略和机智更是炉火纯青,他一直在元老院的保守派(以小伽图为首)与庞培、恺撒等实力派之间回旋游刃。他一方面和小伽图等元老一起策划各种旨在离间和抑制“三头同盟”的措施,小心提防庞培,尤其是恺撒的政治野心;另一方面则与庞培保持着良好的政治友谊,与远在高卢的恺撒频繁地进行高雅的诗文唱和,并把自己的亲弟弟昆图斯送到恺撒帐下担任幕僚。
西塞罗在罗马政治生活中影响最大的事件就是揭露喀提林阴谋。公元前63年西塞罗出任了罗马执政官,当时他的竞争对手名叫喀提林。喀提林是罗马贵族出身的野心家,早年为苏拉的部将,在战场上立过军功,后来担任过法务官、北非行省总督等职。由于怀有政治野心并在经济上债台高筑,喀提林一直想谋求执政官之位,公元前63年与西塞罗竞争落败,遂怀恨在心。于是,喀提林便利用人民对元老院的不满,试图在罗马城里采取纵火暴动的手段来攫取政权。喀提林纠集了一批对罗马政治不满的人,包括一些苏拉的老兵,在罗马之外的地方准备起事;同时也在罗马城内安插了一帮党羽准备放火和刺杀西塞罗。结果喀提林党的阴谋被西塞罗识破,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西塞罗在元老院连续发表了四次重磅炮弹式的“反喀提林阴谋”的演讲。特别是在第一次演讲中,西塞罗面对参加元老院会议的喀提林——当时在场的元老们都由于对喀提林阴谋的极度厌恶而纷纷与他保持一段距离——公开揭露了他试图刺杀执政官、颠覆共和国的罪行,号召元老们将喀提林及其党羽绳之以法:
西塞罗揭露喀提林阴谋
“喀提林,到底你还要把我们的耐性滥用到什么时候?你的丧心病狂的行为还要把我们玩弄到多久?你的肆无忌惮的作风将要嚣张到什么程度?……你不知道你的计划已经暴露?你没有看到,由于在场各位元老都已知道了这件事,而你的阴谋已紧紧地被制服住?……喀提林,我们手里有元老院的一项强有力的和严厉的命令(指“元老院终极令”)来对付你……根据元老院的这一命令,喀提林,你应当立刻被处决。可是现在你还活着,而且你活着对于你的厚颜无耻的行为不但不悔改反而变本加厉。……对于这些同正直的人为敌的人,国家的这些敌人,打劫意大利的人,这些由于共同为非作歹而可恶地勾结在一起的人,朱庇特将要用永恒的惩罚来惩处这些活着和已经死去的人。”
受到西塞罗和众位元老抨击的喀提林匆匆离开元老院,仓促逃离罗马,纠集军队准备发动全面叛乱。喀提林的同谋科尔内利乌斯·朗图鲁斯(Cornelius Lentulus,时任罗马法务官)等人则在罗马城内密谋纵火起事。西塞罗很快就识破了朗图鲁斯等人的阴谋,于是策动元老院对其发布了“元老院终极令”,当场抓捕了朗图鲁斯等五人,并直接把他们押往监狱执行死刑。喀提林本人不久后也在叛乱之战中兵败身亡。
这一次是元老院第三次动用“元老院终极令”这个撒手锏。但是这一次直接由执政官和元老院在未经公民大会审判的情况下对朗图鲁斯等人执行死刑,此举显然与罗马共和国的一条基本法律——任何人被判处死刑必须经由公民大会批准且具有上诉权——相违背,这就为西塞罗日后的政途劫难埋下了伏笔。
元老们在讨论对朗图鲁斯等人进行处罚时,出现了两种不同意见。大多数元老都支持西塞罗提出的死刑惩罚,但是身为罗马大祭司长的恺撒却表达了不同意见。恺撒认为元老院无权任意发布终极令来剥夺一个人的生命,对于朗图鲁斯等叛乱未遂者,应该先予以羁押,然后交由公民大会来进行审判。恺撒维护共和国法制原则的发言一度使一些元老的态度发生了动摇,这时候,小伽图站起来开始尖锐地反驳恺撒。他认为喀提林、朗图鲁斯等人的阴谋虽然并未得逞,但是他们的动机就是要焚烧罗马、制造暴乱、颠覆共和国,因而他们事实上已经犯了叛国罪。在罗马,叛国是比杀人、偷盗、奸淫等更为严重的不赦之罪,如果不将叛国者处以极刑,那就是对共和国尊严和法律的亵渎!小伽图的一番慷慨陈词再度激起了很多元老的愤怒和赞同,因此元老院的最终表决结果是仍然把朗图鲁斯等人立即处死。
揭露和挫败喀提林阴谋使得执政官西塞罗一时间成了拯救共和国的英雄,受到了元老和贵族的热情赞美,甚至被元老院赋予了“祖国之父”的荣誉(继罗慕路斯、卡米卢斯、马略之后的第四位“祖国之父”)。但是未经人民(公民大会)审判而擅自运用行政权力处死喀提林党人,这种做法也成为西塞罗本人和罗马法制史上的一个污点。后来克劳狄乌斯正是以此为由对西塞罗的违法行为进行了起诉,迫使西塞罗逃亡东方。
西塞罗与克劳狄乌斯
西塞罗在担任执政官期间由于揭露喀提林阴谋而声名大噪,获得了“祖国之父”的殊荣,一时间可谓是风光无限。西塞罗这个人在政治上还比较廉洁(虽然他因律师职业而获得了大量钱财并在帕拉蒂尼山上置有豪宅),但是他的虚荣心却特别强,他喜欢生活在人们的赞誉声中。在这方面,西塞罗与庞培比较相像,虽然两人的虚荣心所凭恃的资本全然不同(一者为军功,一者为辩才)。因此,当公元前62年庞培带着罗马军队从东方战场上获胜归来,要求元老院为其举行凯旋式时,刚刚卸任执政官的西塞罗颇为不服,他认为自己的功劳要比庞培大得多,庞培只不过是在国外战场上获得了军事胜利,而他本人却拯救了罗马共和国,因此更有资格举行凯旋式。但是罗马人民却更加崇拜战场上建功立业的英雄,而西塞罗挫败喀提林阴谋之事由于涉及政治上的派系斗争,虽然受到了元老贵族们的大力赞扬,但是在平民阶层中却颇有非议。尤其是他利用职权未经审判就剥夺了朗图鲁斯等人的性命,更是激起了平民阶层的极大愤慨。因此,庞培最后获得了举行第三次凯旋式的荣耀,西塞罗的奢望却付之东流,由此也导致了二人之间的政治龃龉。此后西塞罗更加坚定地站在卢库鲁斯、小伽图等保守派元老一边,公开防范和反对庞培(以及后来与庞培结盟的恺撒)的个人权势。
西塞罗在罗马政坛上素来以公正、高尚和捍卫共和而自诩,在法庭上和元老院里时常因雄辩滔滔而语惊四座,令人折服,但是也因此而得罪了一些政要。特别是他与政治冒险家克劳狄乌斯之间的嫌隙,竟至酿成了西塞罗亡命天涯的悲剧。
普布利乌斯·克劳狄乌斯(Publius Claudius)出身于罗马的传统豪门,克劳狄乌斯家族在罗马政坛上声名显赫,历史上曾经出过许多名公巨卿,是担任罗马执政官人数最多的望族之一。但是近年来这个古老家族渐入颓势,在政治上的影响日益黯淡。为了实现自己的政治野心,擅长投机钻营的克劳狄乌斯竟然公开放弃了贵族身份,认一位比自己更加年轻的平民为养父,意在通过平民身份来谋求保民官之职(罗马法律规定贵族不能担任平民保民官)。以往罗马历史上曾有过一些平民被贵族收养而改变身份的例子,但是像克劳狄乌斯这样自贬贵族身份而要求被平民收养的事情还是闻所未闻。由此也可以看出此人的心计之深、手段之劣。
克劳狄乌斯在改投平民门庭之前,曾是一个浪荡风流的纨绔子弟,四处招蜂惹蝶。公元前62年,他试图勾引恺撒的妻子庞培娅,闹出了一则丑闻。当时担任法务官的恺撒为了息事宁人(此时老谋深算的恺撒已经看出此人日后必有利用价值),对这一丑闻采取了不予追究的态度,但是他却以“恺撒之妻的贞节不容置疑”为由休掉了庞培娅(不久后恺撒把女儿嫁给了政治盟友庞培,自己则娶了后任执政官毕索之女为妻)。此事成为恺撒人生中的一个道德污点,后人对此多有诟病。
当克劳狄乌斯因为此事被告上法庭时,恺撒采取了装聋作哑的态度,但是坚持正义的西塞罗却在法庭上做出了对克劳狄乌斯不利的指证,当场揭穿了克劳狄乌斯的谎言。虽然法庭陪审员们慑于克劳狄乌斯在平民中的声望(或许还有克劳狄乌斯所施予的贿赂之故)以及鉴于恺撒的沉默态度而最终宣判其无罪,但是克劳狄乌斯从此就对西塞罗怀恨在心。公元前58年,改换了平民身份的克劳狄乌斯如愿以偿地攫取了保民官之职,于是他便利用平民的复仇情绪来追究当年元老院未经审判而处死朗图鲁斯等喀提林党人的罪责,西塞罗自然也在追责之列。擅长煽动人心的克劳狄乌斯利用手中的权力推行了一系列利民改革措施,尤其是免费向城市贫民发放粮食,从而赢得了贫苦大众的大力拥戴。他经常带着一帮奴隶携带武器在罗马街头招摇过市,攻击政敌,而受到违法指控的西塞罗则犹如丧家之犬,衣冠不整、狼狈不堪地四处托人说项。远在高卢的恺撒对此爱莫能助,只能隔岸观火(事实上克劳狄乌斯就是恺撒安插在罗马的代理人,以操纵平民与元老院相抗衡);金屋藏娇的庞培终日躲在阿尔巴别墅中逍遥自在,不愿惹火烧身;克拉苏则由于与西塞罗素有怨隙,暗中推波助澜。绝望之中的西塞罗只能选择逃亡保命,离开意大利来到希腊,终日在思乡怀旧的伤感中遥望故园,他在帕拉蒂尼山上的豪宅和其他庄园也被克劳狄乌斯煽动的暴民付之一炬。
一年多以后,另一位得到贵族们暗中支持的平民野心家安纽斯·米罗(Annius Milo)出任了保民官,他使用同样卑劣的流氓手段与克劳狄乌斯的支持者们展开了暴力械斗。在罗马街头一片混乱的情况下,深居简出的庞培伺机而动,利用自己昔日的政治威望,号召罗马民众赶走了无法无天的克劳狄乌斯。元老院也向避难希腊的西塞罗发出了召唤令,西塞罗很快就劫后返乡,受到了罗马民众的热烈欢迎。得意忘形的西塞罗又开始陶醉于自己的政治光环之中,他在题为《向元老院致敬》的演讲词中宣称,是整个意大利人民以肩膀为轿辇把他抬回了罗马。
在之后的几年中,克劳狄乌斯被米罗的拥趸们杀死在罗马械斗之中,米罗也在不久以后遇刺身亡。重出江湖的庞培在罗马政坛上的影响力不断提升(此时卢库鲁斯和克拉苏均已谢世),并与西塞罗、小伽图等元老派相互倚重,共同应对拥兵在外的恺撒。痛失爱妻尤利娅的庞培不久后又另娶了罗马贵族梅特鲁斯·西庇阿之女为妻,婚姻方面的这种变化也意味着庞培在政治上与恺撒的分道扬镳和与元老派的重修旧好。
在公元前62年的那则家庭丑闻中,恺撒对于克劳狄乌斯的宽容态度使得后者对其感恩戴德,日后死心塌地地为恺撒效命,操纵平民势力在罗马为恺撒站台,从而使远在高卢的恺撒得以高枕无忧。而西塞罗因为仗义执言与克劳狄乌斯结下了终生仇隙,此怨恨一直到克劳狄乌斯死后也没有得到缓解,最终竟成为西塞罗断命的原因之一。
公元前43年,“后三头同盟”之一的安东尼下令追杀西塞罗,砍下了他的头和手挂在罗马广场上示众。安东尼之所以对西塞罗恨之入骨,除了因为西塞罗在政治上一直与他为敌,连续发表了14篇抨击安东尼的著名演讲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克劳狄乌斯的遗孀弗尔维娅后来嫁给了安东尼,这位凶悍的妇人把克劳狄乌斯对西塞罗的刻骨仇恨也带给了安东尼,怂恿安东尼杀害了穷途末路的西塞罗。
自从重返罗马之后,西塞罗再度成为元老院的领袖人物,与作风强硬的小伽图一起主持共和国的政治事务,后来又与庞培捐弃前嫌,共同防范野心勃勃的恺撒。现在,克劳狄乌斯式的暴力型平民领袖已经成为过眼烟云,贵族派重新掌控了罗马的政局,对于共和政制的唯一威胁就是远在阿尔卑斯山外手握重兵的恺撒了,这位“用一根手指头来精心地梳理头发”的野心家将成为共和国最危险的敌人。
刚正不阿的小伽图
罗马元老院的另一位领袖人物就是大名鼎鼎的小伽图(Cato the Younger,公元前95年—公元前46年)。伽图家族的先祖原本是平民出身,后来发迹而跻身元老院,成为罗马新贵。小伽图的先辈位列元老院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他的曾祖就是在布匿战争期间以作风硬朗而著称的监察官老伽图,其名言“迦太基必须毁灭!”始终作为罗马浑雄遒劲的古风经典而回荡在共和国上空。老伽图作为罗马元老院的保守派领袖,极力维护罗马传统的宗教信仰和道德风尚,不断提醒罗马贵族青年防范抵制希腊奢靡享乐之风的影响,坚守罗马人质朴、顽强、勇敢的精神品质。这位身体强健的老人在年近八旬时续弦,所生的后裔使得伽图家族的香火得以延续。
伽图家族的门风一脉相承,其族人在政治上一向思想保守、恪守陈规,坚决维护共和体制;其品行也素以道德清廉、作风硬朗、不畏强暴、刚直不阿而著称。因此之故,伽图家族在罗马民众中始终享有很高的声誉,他们泥古不化的政治立场与廉洁高尚的道德风格同样遐迩闻名。在共和国后期,罗马的元老权贵们普遍走向了腐化堕落,然而伽图家族却出淤泥而不染,在一派颓靡气象中始终保持高风亮节,为官者都是一身正气,两袖清风,极力维系罗马传统的淳朴风尚。西塞罗曾经赞誉道,小伽图在思想言行方面更像是柏拉图《理想国》中的公民。
小伽图从小就表现出疾恶如仇的正义精神,“无论是说话、神情和游戏,都表现出宁折不屈的个性”。普鲁塔克在《希腊罗马名人传》中讲述了一个故事:由于伽图家族与苏拉交好,年少的小伽图经常跟随长辈们到苏拉家中玩耍。当时的苏拉实行独裁统治,因公敌宣称而滥杀无辜,少不更事的小伽图时常听到人们的抱怨之声。有一次家庭教师带着小伽图到苏拉家中做客,出门之时小伽图询问老师,为什么大家都在背后对苏拉怨声载道?老师回答道,因为苏拉是一个独裁者,人们对他又恨又惧。于是小伽图脱口说道:“为什么你不给我一把剑,好让我刺死他,将城市从奴役中解救出来?”此后家人对小伽图严加看管,再也不敢带他去苏拉家中。由此可见,小伽图从小就具有秉正刚烈的性格。
小伽图长大以后,步入政坛,因其清廉高洁的品性和不屈不挠的意志而逐渐成为元老院保守派的领袖,始终致力于捍卫共和国的制度和原则。到了恺撒、庞培、克拉苏结盟的时候,共和国已经千疮百孔、危在旦夕,小伽图和卢库鲁斯、西塞罗等人一起,带领罗马保守派人士极力维护共和国法律和元老院的权威地位。起初小伽图极力提防“伟大的庞培”,唯恐后者像当年的苏拉一样依凭军功来推行独裁统治,曾经铁面无情地拒绝了庞培与其建立政治联姻的请求。后来到了庞培金屋藏娇、意气消沉之际,恺撒的政治野心逐渐暴露,小伽图又成为罗马元老院反对恺撒的先锋。小伽图不像西塞罗那样八面玲珑,游刃有余,而是刚正不阿,决不妥协,在许多场合与恺撒公然对抗,丝毫不畏惧恺撒的强权。在公元前59年恺撒担任执政官期间,小伽图对其独断专行的行政作风极为反感,每次在元老院召开会议时,小伽图总是站在恺撒的对立面上,尖锐地反对恺撒提出的议案(这些议案往往都是有利于平民阶层的)。小伽图的口才也不错,但是与西塞罗的语言风格迥然不同,西塞罗的文风辞藻优美、气势磅礴,具有震撼人心的雄辩特点;小伽图的风格则是质朴平实,直击主题,没有过多的文采修饰,但是同样能够阐明道理,折服人心。而且小伽图的演讲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每当他试图搁置一个所反对的议案时,他总是充分发挥自己年富力强的身体优势,长篇大论地侃侃而谈,冗长的演讲往往一直延续到当天会议的结束时辰,所讨论的议案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有一次,元老院在讨论恺撒的一个提案时,比恺撒年轻5岁的小伽图再次祭出了他的撒手锏,长篇大论地发表演讲,试图阻挠恺撒的议案付诸表决。恺撒忍无可忍,于是就让卫兵们把小伽图赶出了会场,结果卫兵们一松手,小伽图又冲进会场继续发言。由于小伽图软硬不吃,恺撒实在拿他没有办法,于是索性命令士兵将他投入监狱。恺撒原以为面临牢狱之灾的小伽图会向保民官求助,让保民官出面来请求恺撒赦免自己,没想到小伽图不仅不向保民官求情,反而主动地径直走向监狱。在小伽图大义凛然之风的感召下,一些罗马元老和平民也纷纷紧随其后。恺撒深知众怒难犯,不得不亲自去找保民官,暗示他赶紧为小伽图说情,这样才给自己找了一个台阶中止此事。
恺撒与小伽图的正面交锋最初始于公元前63年西塞罗弹劾喀提林集团之时,当时身为大祭司长的恺撒在元老院公开发言,反对西塞罗和元老院动用终极令来惩处朗图鲁斯等人,但是小伽图的一番反驳博得了众元老的赞同,最终朗图鲁斯等人未经公民大会审判就被剥夺了生命。从此以后,小伽图在许多问题上都与恺撒分庭抗礼,尤其是恺撒出任执政官期间,二人之间的关系更是形同水火。后来恺撒在远征高卢期间,依靠盟友庞培和克拉苏来笼络罗马权贵阶层,指使克劳狄乌斯(以及后来的库里奥、安东尼等人)来控制公民大会,但是在元老院里,不屈不挠的小伽图始终与他势不两立,不断提醒人们防范恺撒的权欲野心。见风使舵的西塞罗也积极襄助小伽图离间庞培与恺撒的同盟关系,最终酿成了共和国的再一次内战。
“三头同盟”的瓦解
公元前54年恺撒的女儿尤利娅因难产而死,庞培与恺撒之间的政治联姻到此终止。次年克拉苏又在东方战败身亡,这位年高望重的罗马首富虽然不如恺撒和庞培那样风头强劲,却构成了“三头同盟”的重要平衡石。克拉苏一死,“三头同盟”自然也就不复存在,而且很容易演化为两虎相争。从此以后,恺撒与庞培之间的关系就变得日益微妙。公元前58年恺撒在出任高卢总督时,由于他没有儿子,唯一的女儿尤利娅嫁给了庞培,考虑到高卢战事艰险,因此恺撒临行前在遗嘱中明确指定,如果自己战死沙场,财产的第一继承人就是女婿庞培。由此可见,当时恺撒和庞培的关系是非常融洽的。但是当尤利娅去世之后,庞培很快又娶了罗马元老西庇阿的女儿,并在西塞罗、小伽图等元老派的拉拢之下与恺撒渐行渐远。此时,西塞罗、小伽图等人已然了解庞培对共和国暂时没有威胁,而恺撒却是野心勃勃、羽翼渐丰,正在成为共和国的心头大患。因此他们便趁“三头同盟”瓦解之机,极力笼络庞培,离间他与恺撒的关系,最终形成了元老院与庞培强强联手,共同应对拥兵高卢的恺撒的政治格局。
随着公元前50年的临近,恺撒开始面对一个重大的抉择。按照公元前56年卢卡协议的规定,恺撒、庞培、克拉苏将在公元前50年底同时卸任高卢总督、西班牙总督和叙利亚总督的职位,放弃各自手中的军权(三人各有十个军团的强大武装,完全把罗马共和国操控在股掌之间)。此项规定是为了相互制约,以防其中一人势力过大。现在克拉苏已经殒命沙场,而西班牙素来就是庞培的大本营,即使他卸任了西班牙总督,接任者和当地官员也都是他的心腹死党。更重要的是,庞培已经与元老院重修旧好,与小伽图、西塞罗等保守派人士结成了新的联盟,从此在政治上高枕无忧。但是对于恺撒来说,他一旦卸任了高卢总督,未来必将凶多吉少——放弃军权返回罗马的恺撒很可能就会受到元老院的起诉,因为他在担任高卢总督期间干了一些违法之事,如未经元老院批准就擅自率军越过阿尔卑斯山去攻打山北高卢。尽管恺撒后来将整个山北高卢都纳入了罗马版图,但是此举仍属于越权违法行为。然而,如果他贪恋军权而不放弃高卢总督之职,则不仅破坏了卢卡协议的规定,更是违背了共和国的法律,实为抗命叛逆之举。
面对着这个难题,恺撒想出了一个解决之道,那就是请求元老院将其高卢总督任期延长到公元前49年底,他准备在这一年参加竞选公元前48年的罗马执政官。按照苏拉制定的“年功序列”,卸任执政官必须在十年之后才能再度参加竞选。恺撒是在公元前58年卸任执政官之职的,因而从法律上来说,他有资格竞选公元前48年的罗马执政官;而且他所拥有的民意和军功,让他竞选的胜算很大。按照罗马法律的规定,执政官在任期间是不能被起诉的,因此他如果能在公元前48年再度出任罗马执政官,就不用担心受到元老们的指控了。更重要的是,在一年执政的时间里他可以从容地利用手中大权来改变罗马的政治体制,彻底消除元老院的威胁。要想实现这个政治方略,恺撒在高卢的总督任期必须延长到公元前49年底,否则在失去了军权,又未能出任执政官的权力真空期(公元前49年),他就会受到元老院的起诉,锒铛下狱甚至性命不保。
恺撒的这个政治计划可以填补担任高卢总督和罗马执政官之间的权力空档,确保其人身无虞,可谓是用心良苦,但是这个如意算盘却遭到了元老院的坚决反对。庞培则在恺撒和元老院之间犹疑不定,一方面,庞培已经与恺撒渐行渐远,转向了元老院一边;另一方面,庞培深知恺撒是自己的政治盟友,唇亡齿寒,恺撒一旦被元老院扳倒,自己将会成为元老院的下一个目标。所以庞培一直在元老院和恺撒之间首鼠两端,借力打力,希望通过元老院与恺撒之间的明争暗斗来让自己从中渔利,掌控罗马政局。而以小伽图、西塞罗为代表的元老派更是老谋深算,他们的想法是先联合庞培收拾恺撒,然后再来对付庞培,获一箭双雕之利。可以说恺撒、庞培和元老院三方各具心机,彼此博弈,公元前53年以后的罗马政局就处于这种微妙的权力角逐之中。
“骰子已经掷下!”
公元前53年以后,罗马政坛陷入了一片混乱,不仅上层利益集团彼此钩心斗角,而且民众中也形成了保民官米罗与克劳狄乌斯之间的派系冲突(克劳狄乌斯本人就死于公元前52年的街头械斗中),一种无政府主义的暴力浪潮席卷了罗马共和国。在这种情况下,元老院认为必须将国家权力授予一个有能力的人,由他来结束罗马的混乱局面。在当时的雄才大略者中,恺撒是元老们极力防范的危险人物,克拉苏已经去世,因此只有“伟大的庞培”堪当此任。庞培既有军功,又得民心,而且已经开始向元老院频频示好,由他出面来平定局势最为合适。但是小伽图等元老为了防止出现第二个苏拉,又不愿意授予庞培以独裁官的全权,唯恐他权力过大而导致野心膨胀。因此,小伽图等人就想出了一个权宜之计,让庞培出任公元前52年的唯一执政官,像独裁官那样一人掌权,但是不具有独裁官的无限权力(凌驾于一切机构和官员之上的绝对权力),从而使其不至于摆脱元老院的控制。此策略虽然貌似高明,却破坏了共和国的原则和惯例,即两执政官相互掣肘的同僚制,模糊了执政官与独裁官之间的形式差别。好在庞培此人果然没有太多政治野心,因此他出任唯一执政官,利用军队和民意控制了罗马局势之后,并没有得陇望蜀地进行集权专制。相反,他在单独执政了一段时间之后,主动地放弃了唯一执政官的特权,举荐其岳父西庇阿成为同僚执政官,于是又恢复了两执政官的旧制。
然而这件事却让远在高卢的恺撒抓住了把柄,他顺势提出了缺席竞选罗马执政官的要求。
按照罗马法律的规定,竞选执政官之人必须出席罗马公民大会,获得参选的报名资格。但是恺撒却由于担任高卢总督之职而不能返回罗马,否则就会被元老院指控为擅离职守之罪。自从公元前58年以来,恺撒从没有回过罗马,包括他的母亲和女儿去世,他也未曾回来治丧。现在,恺撒打算竞选公元前48年的罗马执政官,他不仅请求元老院延长他在高卢的总督任期,而且提出了缺席竞选执政官的要求。
恺撒认为,既然庞培可以打破惯例担任唯一执政官,自己同样也可以更新陈规缺席竞选罗马执政官。但是力推庞培出任唯一执政官的小伽图等元老却坚决反对恺撒缺席竞选的要求,这种双标原则使得恺撒与元老院陷入了不可调和的紧张关系,他与庞培之间的嫌隙也日益加深。既然无望获得元老院的支持,恺撒只能借助罗马公民大会和保民官来为自己说话。此时克劳狄乌斯已死,恺撒在公民大会中的代理人换成了公元前50年的保民官库里奥和继任保民官安东尼。到了公元前50年末,眼看恺撒的高卢总督任期就要结束,保民官库里奥代表公民大会提出了一个妥协意见,那就是提议恺撒和庞培在年底同时放弃高卢和西班牙的军权,这样就可以保证共和国不再面临军事巨头的威胁。但是库里奥的这个提议遭到了小伽图操纵的元老院的否定,元老们一致同意解除恺撒的高卢军权,却不赞成剥夺庞培的西班牙军权。在这种情况下,恺撒又做出了一些让步,他表示自己可以只保留山南高卢(即北意大利)和伊利里亚两行省的总督职位和两个军团的兵力,放弃山北高卢和其他军队的管辖权,同时再次请求缺席竞选执政官。但是这个妥协方案又一次被元老院搁置。恺撒派的保民官安东尼数次对元老院的讨论决议行使了否决权,但是元老院却在议案被否决之后继续通过同样内容的决议,最后甚至威胁对方要对恺撒颁布保民官无权否决的“元老院终极令”。这样一来,一切协调的努力都流于失败,元老院与恺撒以及公民大会之间的矛盾迅速发展到白热化的程度,恺撒与庞培也走向了公开决裂,双方处于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临战状态。
公元前49年1月7日,以小伽图为首的元老院否决了从外省归来的西塞罗提出的调和方案,把恺撒派的库里奥、安东尼等人赶出了元老院会场,直接罢免恺撒的高卢总督职务,并且对其发布了“元老院终极令”。该命令公开宣称,如果恺撒不立即解除高卢军权,就会被指定为“国家公敌”。元老院同时还授予庞培以无限权力,开始征召军队,准备用武力来消灭恺撒。
以前罗马元老院曾经三次动用过“元老院终极令”这把尚方宝剑,成功地消灭了威胁共和国安全的公敌小格拉古、萨图宁和喀提林集团,现在元老们认为这个法宝也足以震慑拥兵在外的恺撒。然而,恺撒一向就对这个命令持置疑态度。公元前63年他曾在元老院公开发言,反对使用终极令对喀提林党人进行死刑宣判。在恺撒看来,元老院只是一个法律提案机构,无权超越公民大会直接对罗马公民进行控诉宣告甚至判处死刑,因此“元老院终极令”本身就是违背罗马法律的。
元老院原以为居心叵测的恺撒会慑于终极令的巨大威力而俯首认命,即便恺撒铤而走险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其下场也只能是被“伟大的庞培”剿灭。因此元老院一方面祭起了终极令这个撒手锏,另一方面则按部就班地招募军队,准备待三军集结后开赴北意大利去讨伐恺撒。令元老院和庞培出乎意料的是,雷厉风行的恺撒早已在阿尔卑斯山两麓秘密地调动军队,准备以迅雷之势直取罗马。
公元前49年1月12日,就在“元老院终极令”颁布后的第五天,恺撒率领的罗马军团已经到达了高卢与意大利之间的卢比孔河。作为高卢总督,恺撒的军队如果越过卢比孔河就意味着公然叛乱。以前罗马共和国只有胆大妄为的苏拉干过此事,他曾经率领军队从布林迪西港口直取罗马,最终打败马略、秦纳党而攫取了政权。但是恺撒在卢比孔河边却陷入了犹疑徘徊,他深知跨越卢比孔河的政治意义和历史后果,他对麾下将士说道:“如果我越过此河,前面将是一个悲惨的人间世界;如果我不过此河,就只能自取灭亡。”在沉思良久之后,恺撒决然地率部越过了卢比孔河,并且留下了一句掷地有声的名言:“骰子已经掷下!”
恺撒越过卢比孔河导致了内战重启,无数罗马人死于权力争斗,酿成了悲惨的人间世界。就此而言,恺撒无疑是千古罪人。但是,洞悉时局大势的恺撒深知,罗马共和国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治,即使他不跨过卢比孔河进军罗马,很快也会另有他人来颠覆名存实亡的共和国。与其让后来的更加暴戾的军阀们无休止地蹂躏罗马苍生,还不如由他本人以速战速决的方式来对罗马实施休克疗法,迅速地完成罗马政治体制的转型。如此说来,恺撒的悍然之举似乎也无可厚非了。
恺撒的大腾挪与庞培的大战略
当庞培得知恺撒率军直奔罗马时,他的军队尚未集结完毕。庞培以往虽然军功卓著,素有“伟大的庞培”之美誉,但是近十多年来却一直养尊处优,疏于战事,他当年的旧部也早已解甲归田。当元老院与恺撒公开决裂时,被授以军事大权的庞培自认为整个意大利和海外行省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曾经夸口说,自己只需跺一下脚,全国各地的军队就会蜂拥而至。结果当恺撒率领大军杀向罗马时,庞培全然措手不及,有元老嘲笑他,跺脚也并无一支勤王之师!在恺撒迅猛的攻势下,精通兵法的庞培采取了退避三舍的策略,他带领大批元老和临时招募的军队从罗马撤退到意大利最南端的布林迪西。当时罗马的海军力量仍然掌握在庞培手中,他的军队和元老们从布林迪西港口顺利地渡过亚得里亚海,前往希腊。
恺撒的南下大军并没有去攻占空城罗马,而是紧随庞培之后,一路攻城拔寨抵达布林迪西。由于恺撒还没有准备好渡海的船只,无法继续追击庞培,于是他迅速地做出了一个英明决定,留下部将小安东尼(安东尼之弟)和多拉贝拉(西塞罗之婿)在布林迪西筹建海军,自己则率领军队调过头来,经罗马取道纳尔榜高卢(普罗旺斯)直扑庞培的大本营西班牙。当恺撒越过卢比孔河,以闪电战术突袭意大利时,他只带了一个罗马军团,约5000名步兵和300名骑兵,就这样一路追到了布林迪西(而渡海撤退的庞培率领的军力要远多于恺撒所率之部)。等到恺撒掉过头来回到罗马时,他留守在高卢的部队纷纷前来意大利会师。于是恺撒分派库里奥率军前去夺取西西里岛和北非,控制小麦产地,自己则带领久经考验的虎狼之师挺进西班牙去清剿庞培势力。征服了西班牙之后,恺撒又马不停蹄地回师罗马,开始实施竞选执政官的政治方略。
恺撒从公元前49年1月12日越过卢比孔河,长驱直入一路追击到布林迪西,然后掉头大回转奔袭西班牙,迅速打败了当地的庞培军队,再于当年12月返回罗马,胁迫留守的元老院任命他为次年(公元前48年)的执政官,整个过程只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其进军之神速,效率之高,可谓举世无双。而在此期间,撤退到希腊的庞培却坐失良机,静观恺撒在意大利和西班牙纵横转战。庞培此前虽然也曾取得过不少次战场胜利,被时人称颂为“罗马第一战神”,但是与恺撒的出奇制胜、腾挪回转的军事天才相比,就难免相形见绌了。恺撒擅长速战速决、以少胜多的闪电战,而庞培则依仗人多势众,希望用持久战来拖垮恺撒。庞培的大战略思想是,利用自己早年在北非、西班牙和东方所形成的强大势力,从三个方向来合围意大利和高卢的恺撒军队。但是战场上的形势瞬息万变,战机稍纵即逝,当庞培撤退到希腊去集结东方各地区——希腊、马其顿、小亚细亚、西亚等——的力量时,恺撒已经不失时机地在莱里达等地打败了庞培副将指挥的西班牙军队,这样就为日后在希腊的大决战解除了后顾之忧。庞培的大战略尚未实施就已经流产了。
法尔萨卢会战与庞培之死
恺撒虽然在西班牙消灭了庞培的势力,但是他的部属在其他方面却进展不顺利。年轻气盛的库里奥在北非战场上中了庞培盟友努米底亚国王军队的埋伏,全军覆没;小安东尼和多拉贝拉指挥的海军也在亚得里亚海遭到了庞培海军的打击,损失惨重。但是勇往直前的恺撒却在公元前49年底攫取了执政官之职后,率领大军抵达布林迪西,并在几天之后渡过亚得里亚海在希腊海岸登陆。在此后的几个月里,在兵力上处于劣势的恺撒军队与强大的庞培军队在希腊北部马其顿的都拉斯等地展开了数次交锋,总体上落于下风,恺撒在都拉斯战役中还差一点殒命疆场。但是庞培在取得战场胜利后并没有乘胜追击,而是延宕不决,始终想凭借自己在兵力、物资和盟友等方面的优势来耗垮恺撒。希腊、小亚细亚、西亚甚至埃及等地都曾经是庞培的征服之地或者盟邦,各国的统治者们均与庞培交情深厚,纷纷派出军队加入庞培的阵营;而恺撒却在东方素无根基,率领几个高卢军团在异地作战,无论是在地利、人和还是兵力、补给方面均明显处于下风。
但是恺撒的天才之处就在于擅长捕捉战机,作战时从不墨守成规,而是根据战场形势变化灵活地调整战术。公元前48年8月,恺撒佯装撤退并袭击庞培岳父西庇阿率领的侧翼部队,将庞培的大军引至希腊中部色萨利的法尔萨卢平原,双方军队在那里展开了一场大决战。当时庞培拥有47000名步兵和7000名骑兵,而恺撒麾下只有22000名步兵和1000名骑兵,庞培的军力比恺撒多上一倍。战斗打响之后,庞培试图仿效当年亚历山大在伊苏斯、汉尼拔在坎尼、大西庇阿在扎马的战略,以具有优势的骑兵从侧翼包抄恺撒的重甲步阵。但是知己知彼的恺撒揣度了庞培的意图,因势利导,先用经验丰富的老兵以灵活分散的单兵作战方式突袭和击溃了庞培的整装骑兵,然后让精锐骑兵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直取庞培的指挥大营和迂回包抄庞培的重甲步兵,致使庞培军队阵脚大乱,土崩瓦解。至战役结束时,庞培的军队有6000人战死,24000人被俘,另外24000人溃散逃亡;而恺撒一方仅阵亡了200人,其中包括30位身经百战、忠诚勇敢的百人团队长。庞培麾下11个军团中有9面军团旗被恺撒缴获(军团旗一旦被敌方缴获,就意味着这个军团建制不复存在),庞培本人及其岳父西庇阿以及另外几位领军统帅都侥幸逃亡。在这场生死攸关的大决战中,一向高贵典雅的庞培是坐在中军大帐中指挥战斗的,而素来与将士们并肩战斗的恺撒却是骑在马背上调动三军。同样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恺撒在此前的都拉斯战役中虽败北,但他却是最后一个撤离阵地的;而在法尔萨卢战役中,庞培却是第一个逃出了战场。
获胜后的恺撒对待降卒非常宽厚,他在战前就向部下将士下达了命令,在战场上尽量少杀对方士卒,因为大家都是罗马人(对待庞培盟国的参战者则完全不同)。恺撒不仅要考虑军事上的胜负,还要深谋远虑地为日后的政治改革收拢人心。诚如他在西班牙俘获了庞培的部属之后,不仅不予以治罪,反而给予自由,任凭其再度去效命于庞培。在法尔萨卢战役中,恺撒对于擒获的庞培亲信和部下同样也是既往不咎,对于愿意归顺者甚至予以提拔重用。后来在公元前44年密谋刺杀恺撒的14位元老中,竟然有9个是法尔萨卢战役中被恺撒赦免并予以重用的庞培降将。恺撒本人曾经明确表示:
“从我手中重获自由的人,哪怕再次用剑指向我,我也绝无后悔可言。不管面临何种状况,我始终要求忠实于自己的内心而活,因此我认为别人也当以此为准则。”
庞培从法尔萨卢战场逃离后,带着一些亲信沿着小亚细亚海岸线一路向南来到罗得岛,逃亡的部属们也纷纷前来与他会合。当时庞培面临着两种选择:其一是听从幕僚的劝告前往北非昔兰尼,那里有庞培的旧部,可作为东山再起的根据地;其二是前往埃及,当年埃及国王托勒密十二世避难逃亡到罗马时,庞培曾经帮助他复国,因此庞培相信埃及人一定会对他感恩戴德。经过权衡,庞培不顾手下人的劝阻,执意要前往埃及暂时栖身。
但是当庞培来到埃及,此时老国王托勒密十二世已经去世,他的儿子托勒密十三世继位。这位年少的小国王既担心收容了庞培而得罪恺撒,又害怕拒绝了庞培日后遭到报复,于是就听从手下佞臣的建议,准备阴谋将庞培杀死(因为“死人是不会报复的”)。结果,“伟大的庞培”在换乘埃及人派来的小船登陆时,被人从背后刺杀,一代罗马英雄竟在59岁生日那天落得身首异处的悲惨下场!庞培的亲人和部属们在大船上眼睁睁地看着庞培在小船上被埃及人刺死,却束手无策,只能掉转船头驶向北非,与此前已经逃亡到那里的庞培之子格涅乌斯、小伽图等人会合。
恺撒与克丽奥佩特拉
当恺撒率领大军追击到埃及首都亚历山大时,埃及法老托勒密十三世为了讨好恺撒,把庞培的首级和佩剑作为见面礼献给了恺撒。然而,恺撒见到庞培的项上人头却潸然泪下。恺撒与庞培虽然由于政治原因而兵戎相见,但是两人的私交却非常友好,彼此之间并不存在个人恩怨。庞培当年不仅与恺撒结成“三头同盟”帮助其实现政治夙愿(出任执政官和高卢总督),而且还曾是恺撒的乘龙快婿,与尤利娅两情相悦。恺撒之所以能够在罗马政坛上叱咤风云,在很大程度上是得益于庞培的鼎力相助。待到二人因权力之争而反目成仇时,恺撒也只想在战场上打败庞培,并不欲取其性命。因此他看到庞培的首级时,不由得悲从中来,并因此对埃及的小法老充满了怨恨,后来则帮助其姐克丽奥佩特拉打败并杀死了这位懦弱无能的法老。而那些谗言惑主的埃及佞臣,也分别被恺撒和后来的马可·布鲁图斯用酷刑处死。对于罗马人来说,庞培虽然战败,但仍然是伟大的英雄,罗马人绝不会饶恕杀害罗马英雄的外国人。
恺撒追到埃及不仅消灭了劲敌庞培,而且还与才貌双全的克丽奥佩特拉发生了一段流传千古的浪漫爱情故事。当年埃及老国王托勒密十二世去世之前,让其长女克丽奥佩特拉与同父异母的克罗狄斯·托勒密(即托勒密十三世)结为夫妻,共同统治国家。但是托勒密十三世上台后,在一帮大臣的支持下将姐姐克丽奥佩特拉赶走,自己独揽大权。克丽奥佩特拉是一位相貌美丽且才华出众的女子(有一种说法认为她的长相并非十分美丽,但是极具女性魅力),作为马其顿人(埃及托勒密王朝为亚历山大部将托勒密一世所建),她精通希腊文化,懂得多国语言。这个精明女子初次与恺撒见面时的情景就极富戏剧性,她让人把自己卷在一张地毯中躲过卫兵进入恺撒的房间,很快就用自己的姿色和内蕴征服了风流成性的恺撒,并为恺撒生下一子;恺撒也帮助她杀死并取代了叛乱的托勒密十三世,成为埃及女王。虽然恺撒在罗马已有家室,按照罗马法律规定,这个外国情人所生之子不能享受罗马公民权益,但是年逾半百得子毕竟是人生一大幸事,何况恺撒一直就没有儿子(唯一的女儿尤利娅已经夭折)。春风得意的恺撒在埃及流连了一年多时间,与美貌佳人琴瑟相和,顺势也平定了埃及的政局。
公元前47年,战场、情场双双丰收的恺撒取道叙利亚和小亚细亚凯旋,途中又镇压了本都国王米特拉达梯六世之子法纳西斯(Pharnaces)的叛乱,用一句简洁的拉丁名言昭示了自己的赫赫功勋:
“Ve ni,Vidi,Vici!”(我来了,我看见了,我征服了!)
克丽奥佩特拉雕像
恺撒回到罗马时,其执政官任期已满,于是他被已经顺服的元老院推举为独裁官,而且像苏拉当年一样是无限期的。恺撒把罗马事务交给担任骑兵长官的安东尼去管理,自己又马不停蹄地率领军队前往西西里岛和北非,去清剿盘踞在当地的庞培余党。法尔萨卢战役之后,除庞培本人之外,他的绝大部分亲属和部下都逃亡到了西西里岛和北非,利用庞培早年在此建立的雄厚根基以及当地的藩属势力(努米底亚王国等),重整旗鼓准备与恺撒长期对抗。庞培余党的主要人物包括庞培的两个儿子格涅乌斯和塞克斯图斯(小庞培)、岳父西庇阿、元老小伽图,以及曾经作为恺撒副将后来效忠于庞培的拉比埃努斯等人。深藏韬略的恺撒清醒地认识到,如果不首先把这些劲敌消灭掉,他在罗马的政治改革大计是不可能顺利实施的。
西塞罗的归顺与小伽图的殉节
当恺撒与庞培及元老院处入剑拔弩张的紧张状态时,西塞罗曾提出了最后的调解方案,却无奈被元老院否决。待到二虎兵戎相见,圆通精明的西塞罗颇为犹豫,他对恺撒和庞培都非常了解,或许已经预感到了将来会鹿死谁手。但是从道义上来说,庞培代表着正统的罗马共和国,而恺撒已经被元老院宣布为“国家公敌”,因此西塞罗不得不顺应大势,与大部分元老一起追随庞培渡海来到了希腊。在庞培营中,纸上谈兵的西塞罗与庞培的部将们格格不入,“他总是带着一副阴沉忧郁的面容在营地里到处走动,只要有机会就要毛遂自荐,难免引起旁人的讪笑”(普鲁塔克)。庞培虽然也听说过西塞罗的一张嘴胜过十万雄兵,但那只是在元老院里,真到了战场上就派不上用场了,因此他并未对西塞罗委以重任。
法尔萨卢会战时,西塞罗由于身体原因没有参战,庞培战败后西塞罗也没有和他的余党们一起逃亡,而是返回到意大利。他深知仁慈宽厚的恺撒不会加害于他,因为他不仅和恺撒是文学上相互唱酬的知音,而且在政治上也没有像小伽图那样公开地与恺撒对立。因此,当公元前47年恺撒从东方战场上凯旋时,西塞罗闻讯专程赶到布林迪西港口来迎接。恺撒对西塞罗也毫无怨言,礼遇有加,二人谈笑甚欢。此后一直到恺撒遇刺身亡,西塞罗都对恺撒多有逢迎,虽然私下里他对恺撒的独裁专权颇有微词,并且暗中同情刺杀恺撒的元老派人士。正是出于这个原因,小伽图和马可·布鲁图斯都有些瞧不起西塞罗,认为他虽具辩才,却有失人格。安东尼更是对西塞罗恨之入骨,必欲除之而后快。
相比之下,与西塞罗同为元老院领袖的小伽图却做出了完全不同的选择。在法尔萨卢会战之后,小伽图和庞培余党们一起逃往北非。公元前46年,当恺撒的大军抵达北非时,担任乌提卡总督的小伽图得知西庇阿和努米底亚国王朱巴均在塔普苏斯战役中被恺撒打败并自裁,庞培的两个儿子逃往西班牙,他深感大势已去,准备杀身成仁。这一天,他像平时一样处理完公事,送走了最后一批准备继续逃亡的贵族,然后回到自己在乌提卡的临时居所。当晚,小伽图与他的幕僚和朋友们非常平静地在一起用了晚餐,席间大家喝了一些葡萄酒,尽兴地谈论着希腊哲学和自由问题。当客人告辞后,小伽图回到自己的卧室,发现他的短剑被儿子和仆人们藏起来了,因为大家知道小伽图性情刚烈,恐怕他会自杀。于是小伽图大叫道:“作为一个罗马贵族,我不能没有佩剑!”并表示如果自己想自杀的话,即使没有短剑也可以采取其他方法。众人拗不过他,只好把短剑还给他。于是小伽图把众人赶出房间,拿出一本柏拉图论灵魂的对话集(《斐多篇》)开始阅读。读完之后,他合上书,然后拔出短剑向自己的胸膛下面刺下去。罗马历史学家阿庇安在《罗马史》一书中描述了小伽图自杀的具体情景:
“把柏拉图的对话集读完了的时候,他想站在门口守卫的人已经睡觉了,他用短剑从胸膛下面刺杀他自己。他的肠子出来了,侍从们听到了一声呻吟,马上冲进去。医生把肠子再放在他的肚里,因为肠子还没有受伤,把伤口缝了之后,用绷带捆起来。当伽图醒过来的时候,他又装作没有醒来的样子。虽然他自怨他的伤还不足以致死,但是他对那些救护他的人表示感激,说他只需要睡眠。于是侍从们带着那把短剑退出房外,把门关上,认为他已经安静了。伽图装作睡觉了之后,悄悄地用手把绷带撕开,裂开伤口的缝线,好像野兽一样,用指甲使伤口增大,把手指插入他的胃内,撕出他的内脏,直到他死去为止,时年约五十。……乌提卡人替他举行了一个隆重的葬礼。恺撒说,伽图不愿使他有做一件光荣事情的机会。”
恺撒所说的“做一件光荣事情的机会”,意即赦免伽图的机会。据普鲁塔克在传记《小伽图》中的记载,恺撒在得知小伽图的死讯之后遗憾地说道:“小伽图,我对你的轻生弃世始终耿耿于怀,如同你会恨我保全你的性命一样。”后来,西塞罗或许是出于内心愧疚,写了一篇激情洋溢的《论伽图》,赞扬小伽图的高风亮节。恺撒也发表了一篇《反伽图论》进行回应,虽然其观点与西塞罗针锋相对,但是其出众的文采仍然得到了西塞罗的称道,二人在文学上确实是惺惺相惜。
小伽图之死
小伽图的女儿波西娅后来嫁给了马可·布鲁图斯,这位烈女曾经鼓励丈夫下决心刺杀恺撒。不久后布鲁图斯兵败自戕,小伽图之女也吞炭身亡。小伽图的儿子早年曾终日厮混于脂粉堆中,后来也在追随布鲁图斯的腓力比战役中壮烈牺牲。伽图家族可谓是一门忠烈,世代英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