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谭 尽头
小酥
田禾躺在屋顶上,她睁开眼睛望着夜空,湛亮的星子仿佛触手可及,她伸手去探,一缕晚风轻轻绕过她的指尖。
风吹稻田,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猫轻手轻脚地踱来,用布满了倒刺的舌头舔了舔她的手指。
田禾一骨碌爬起来,捞起了猫,脸蹭了蹭猫头,垂落至下颔边的头发在颊边摩擦。
突然,像是拐杖敲击石头的声音。
“噔噔,噔噔……”
她的眼睛一亮,放下了炸毛的橘猫,摸了摸它的头。
田禾转头,在那一望无垠的稻田间果然出现了一个大布袋子,它笨拙地前行,像被风吹着翻滚。
她想到了熟睡的父母,只敢压着嗓子喊:“大布袋子!大布袋子!”
那只大布袋子听到了她的呼唤,于是朝她的方向慢慢翻折过来。
田禾等得不耐烦了,她直接紧跑了几步,一跃跳下了屋顶,触地却像是掉在了棉花堆里。
她乐呵呵地拿脸蹭了蹭,才从大布袋子的身上跳了下来。
“我等了你好久。”她抱怨。
大布袋子不发一言。
田禾已经习惯了,她也不在意,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柿子:“这可是在井水里冰镇过的,我忍着没吃,专门等你呢。”
她分了一半,手直接穿进了大布袋子的身体里,伸出来的时候已经空无一物。
蛙鸣阵阵,田禾坐在田梗上,稻草已经漫过她的头顶,她突然叹了口气:“大布袋子,你知道稻田的尽头是什么吗?”
“我听人家说,是海,尝起来是咸的,就像一片稻田一样,看不到尽头。”
她自言自语着,把一颗小柿子丢到嘴里去,牙齿咀嚼着,榨出清甜的汁水,顺着食道流到胃里,只剩下沁凉的感觉在蜿蜒。
“我过不了几年就要嫁人了,”田禾继续说,“然后生孩子,你说,我的孩子会不会想这片稻田的尽头是什么?”
大布袋子沉默着,它的身子被风吹着膨胀起来。
“我想离开这里。”
当田禾再一次表达出了自己的想法,刚刚还笑着的父亲的脸突然垮下来。
“你不能走,你要留在这里,嫁人生子,这是传统。”
田禾看着碗里的白米饭,只抿紧了唇。
“听到没有?!”
父亲一摔筷子,她顿时吓得一个哆嗦。
她点了点头,闷声说出一句知道了。
白米饭居然是咸的,和海的味道一样吗?
她把头几乎要埋进碗里,和着眼泪吃了下去,母亲始终沉默着。
“海无边无际,和天一个颜色,大布袋子,你见过海吗?”
田禾问。
“我听人说,你的名字叫青苗神,是来帮人们驱赶田里的妖怪的,那你可以实现我的愿望吗?”
青田神还是不言不语。
“神仙都不会说话吗?”
田禾哈哈大笑,她干脆往后一躺,月亮当空,没有星星。
她笑着笑着,便不再笑了。
“我想看看海。”
她喃喃自语。
田家的姑娘是个疯丫头。
父亲因为村里人的闲话又把田禾一顿拳打脚踢,可田禾即使怕得发抖,她也梗着脖子不认错。
“我就是能看见,你打我也没用。”
“别人都看不见,就你能看见,那你就是错的。”
田禾不说话了。
母亲等父亲怒气冲冲地出了门,才走过来,拿煮好的白鸡蛋在田禾脸上轻轻滚着,她看着田禾,嘴唇轻颤着。
“我也曾经看见过青苗神。”
田禾的眼睛太明亮,也太清澈,直勾勾的,看得人心里不太舒服。
她一愣,想起来,青苗神的故事是母亲小时候给他当睡前故事讲过的。
“但是我后来就看不到了。”母亲的声音好像叹息一样。
“你当看不见它,久而久之,就真的看不见了。”
田禾瞪大了眼睛。
“只有你能看见,太痛苦了……”母亲的声音是那样的不忍和心碎。
那也是田禾第一次从母亲如死水般的眼睛中看到了光芒。
那光芒是泪水。
她恳求着,好像痛极了,在呻吟一样:“小禾,你当看不见就好。”
她静静地看着母亲,然后摇了摇头。
青苗神不是一直都能看见的。
只有她在愤怒的时候,才能看见。
她第一次看见青苗神,是在一个夜里,母亲被父亲无来由打了以后,她听着母亲如游丝般的啜泣声,眼睛盯着放着菜刀的橱柜,这时,她听到了“噔噔”“噔噔”的声音。
认命吗?
当然不。
“你想去看海吗?妈妈。”
母亲看着她睁大了眼睛,又笑了笑,摸了摸她的头:“锅里有干烙饼,你可以都带着,在路上吃。”
她走的时候,听见了父亲的鼾声,她知道母亲还没有睡。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她摸到了母亲的身边,手指探到了她眼角的泪水。
“我走了。”
她无声地说。
“如果尽头真的有海,我会来接你的。”
家里那只橘猫依偎在她脚边,依依不舍。
“还有你。”田禾笑了笑。
在无边无际的稻田里,青苗神还在那等着,它是沉默的神祇。
“你真的存在吗?”田禾自问自答,“其实不重要,我能看见你,就够了。”
不一会儿,风一波一波涌向稻田,可他们行走过的痕迹却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