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谭 春夜游
轻舟
初三,夜。二更刚过,天边一弯残月。
任府上下家丁都在院子里,等着总管福伯的吩咐。
福伯年轻时随着主人游历诸多,见多识广,此番也有些惶恐。回身望了眼老夫人的厢房,双门紧闭,不流露一声叹息。
怀着孤注一掷的念头,福伯转过头,问:“可到时候了?”
惨白的月色之下,有一青衫男子长身玉立。此人年纪尚轻,面容清秀,微微上挑的眼略嫌刻薄,并非福相。
他审视着荒漠般的黑夜,颔首:“开始吧。”
福伯闻言,伸手一挥。刹那间,数百盏灯如幽魂般游弋于府邸四处,僧人高昂凄厉的念诵声回响在连襄道的深夜。府门大开,仆人们鱼贯而出,一道道珍馐佳肴铺设在提前布置在街巷的长桌上。
“……现在者,身心安乐,福慧增长,善根现前,得闻正法;过去者,宿业消除,蒙佛接引,莲登上品,离苦得乐!”
城外,群山四合,有“物”蠢蠢欲动而来。
一月前。
初春时节,正是连襄道农忙时刻。
任家是当地大族,内外事务繁多。清账,洒扫,祭祖……年关的杂事刚过,又是一番头昏脑涨。
任迥不喜烦扰,趁了个春光明媚的下午,抽空溜出城游玩。
他是任家独子,父母早逝,家事全靠老夫人与总管福伯打点。如今也二十几岁了,奈何生来脑子里缺根弦,不堪大用。整日就喜欢看花逗鸟,十足的公子哥做派。只能盼着日后娶回个厉害娘子,继续过他游手好闲的日子。
那日他从西边信步出城,走了半个多时辰。有一处山樱开得热烈,艳丽如灼,引得他驻足停留了好一会儿。任迥不喜读书,也不懂风雅,全然是孩子心性。喜欢的时候看得着迷,觉得肚子空空后就厌了,扭头要赶回府上。
回去前,到哪儿喝碗茶也好,他想着。
随后,不知哪里传来了水流声。他好奇,绕过几棵樱树,缓步走向林子深处。
只见溪水潺潺,风烟幽静,空地上建有座小屋。门开着,里头似有人影晃动。
难不成世上真可心想事成?
屋内狭小,收拾得倒还算整洁。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妪给他倒了碗茶水,又匆匆忙忙地往外走。
“天黑了我就回来!你好好看着家。”
说罢又招呼任迥:“公子若还要茶,与我姑娘知会一声就好。”
任迥好奇,向里屋看去。房上挂着道白布帘,并辨不清人影。只看得一双鞋踩在洒满夕阳余辉的地上,山樱从窗外被怡荡的风吹进,缀在那只小巧的绣鞋上。
任迥举着茶碗,看得心神荡漾。
忽地一下,帘子被掀了起来。
任迥吓得浑身一颤,往后缩了缩。只见一个年方二八的姑娘大方地站在他眼前,衣着朴素,姣美的脸上美目流盼,如明珠般熠熠生辉。
他虽是个少爷,但也是小地方的少爷,一生未见过如此漂亮的女子!美得几乎让人害怕起来。
女子见他呆傻之状,忍俊不禁,坐到他身边的凳子上,小手拖着面颊。
“公子何故这般模样看我?”
任迥不知怎么答,只是直言道:“我……我从未见过如姑娘这么漂亮,这么漂亮的人!”
姑娘笑出了声,凑近脸颊,气息芳香如兰:“公子好会讨人喜欢!现在我家母亲出去了,一时半会儿且不回来,家中就剩下我一人。”
任迥懵懂点头。
“公子可要进来坐坐?”
最后一道斜阳,极危险地从山边照进屋里。任迥迷迷糊糊地站起,跟在姑娘身后。
她引着他,他受她的引,一步,一步。
地面上的影子,绷得像满拉的弓弦。
倏地,夜降了下来。
“……你干什么呢!我家姑娘可是良家处子,还没嫁人呢!看你一副好人家的公子模样,怎么这般无礼相污!”
老妪叉腰,友好亲切的样子尽数不见,叉个腰城中泼妇似的指着任迥的鼻子骂,一时间像极了任家老夫人。
任迥慌张地从榻上爬下来,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只是他从小对祖母又爱又惧,如今被一个年龄相仿的老妇人破口大骂,本能地便流泪拜倒,一味地哭拜起来。
塌上的姑娘衣服还没穿利索,看着他跪拜的身影,笑得眯起了眼。
老妪听他哭了会儿,忽然也转怒为笑,把他扶了起来:“公子与我姑娘的事已成定局,老身虽然气恼,但也无济于事。不若你干脆娶了她,做了老身的女婿,如何?”
看他一副不甚明白的样子,还恐吓了几句:“若是不认账,老身就去报官,豁出这条也要给我姑娘讨个清白!”
任迥吓得连连晃头,转念用力想想——老夫人可一直说,任家未来就要靠给他找个懂事能干的媳妇来支撑了。这个姑娘懂不懂事,能不能干,他说不好。可她是真的漂亮,也真的让人喜欢,做了媳妇也未尝不好。
见他同意了,老妪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抚掌大笑:“好!好一对新婚夫妇!你便先在这儿住下吧,我托人给你家带个信,教家里人无须担心。”
那姑娘也笑吟吟地附到他身边,在任迥的颈上系了条红线。
任迥摸着她嫩白的手,被老妪的笑感染,也欢喜地问道:“这是何物?”
姑娘细声答他:“此后,便是我俩的定情信物。做了我的夫君,便要时时刻刻与我在一起,寸步不离。”
任迥傻乎乎地答应她:“好!都听你的!”
“……所以,用这个栓住你。看你敢跑开半步!”
此时,任府大门洞开,福伯派出不少家丁护院点着灯笼去找不知所踪的大少爷。而自己则陪着浑身发抖的老夫人,一起钻研不知从哪儿送来的一张破绢布。
“令公子与小女一见倾心,喜结连理。现在我处,一切安好。”
“次月初三,良辰吉日,大门将开。诚盼亲家拨冗赏光。”
堂下的人手里把玩着绢布,神色几分玩味:“确不是此界之物。”
话音刚落,老夫人几乎背过气去。身旁的丫鬟赶忙端茶倒水,门外的一路小跑,送来刚刚煎好的汤药。
“鬼道的小小把戏罢了,甚至不是什么像样的妖怪,不足为惧。”那人把绢布轻巧地一丢,弗一触到阳光,绢布便化为了一道青灰。
福伯凝神,端详那人面孔。此人自称霍青书,多年在羲云道游历,归家探亲途径此处。听闻任家有难,愿来帮上一帮。
这是个小地方,少有三教九流人物,多年也没出过大乱子。福伯不知这人是何来头,有何目的,只知他确实有些法术本领,权当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一身青衫,灵气暗涌,是像个得道仙人。可那眉目间的清高邪气,让人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霍青书看透他心事,只笑而不语。
自那日相逢后,不知过了多久。任迥与姑娘和老妪活在这小小三尺见方的房内,每日除了吃饭便是看窗外的花。那姑娘性格有趣,只不准他出门半步,让任迥心里困惑。
天擦黑,老妪似要出门办事。忽地来了一些访客。一大群人簇拥着,好不热闹。
“呀,快走吧,城里有大家设宴,美味佳肴,快去一起吃席!”
老妪听了眉开眼笑:“有这好事?我这便去!”
回身叫上了姑娘,又看到任迥,发起愁来:“哎呀,那我的女婿怎么办?”
有人起哄:“一起带去呗!怕什么!”
“这……”
老妪有些为难。姑娘看在眼里,转身幽幽地对任迥道:“你也一起去吧,不过记得跟好了我!”
任迥连忙点头答应。他待得有些腻了,这巴不得出去透透气。
初三月,城外的树林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可这浩浩荡荡的一帮人也不迷茫,也不害怕,唱着不成调的歌往前行。
任迥被姑娘拉着,无意间偏过头,看到一点月光透过枝叶照在地上,却没投出半点人们的身影。
一坨阴森的,硕大无朋的“物”裹挟着他,迅猛无声地在林间飘着、飘着。
终于到了城门前,夜色已深,自然早早落了锁。
任迥问:“呀,怎么办?”
前头有个人笑:“怎么办?看我怎么办!”
说着,那身影一晃,就在狭窄的门缝间传了过去。任迥惊得张大嘴巴,而自己却被身后的人一推,糊里糊涂地穿了过去。
这是城里,却又不像是他所熟知的那座从小到大的城。
家家户户门扉紧闭,却又在街上摆满美味佳肴。还有个僧人打扮的,手里拿着一大斛米,看着他们道:“吃吧,吃吧!”
说完,众人一窝蜂地涌了上去,甚至厮打起来。连他最熟悉的姑娘都跟那些人争抢在一起,捡拾地上掉下的几个米粒。
一线月光照耀,那些“人”的身影模模糊糊现出了重影。任迥揉揉眼睛,又辨不清形状——似乎只是一些白骨,还连带着正打颤的腐肉!
任迥吓得拔腿而逃。那姑娘和老妪察觉有异,似乎想来找他。情急之下,他逃到一处隐蔽的寺里,躲在佛像下丝毫不敢冒头。
外面人声鼎沸,正是狂宴之时。直至夜色逐渐淡去,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青蓝色浮上空中,那嘈杂的声音才淡去。
任迥模糊间睡着了,没察觉到越发逼近的脚步声。
“鬼!鬼啊——”
任迥一睁眼,看到一个青衣人按住身旁惊慌失措的人,微微笑道:“看清楚,这就是你任家的大公子。”
直到盛夏时分,任迥才恢复成人形。但还是整日病蔫蔫地躺在床榻上,没什么精神的样子。
那个名叫霍青书的怪人曾打量着他颈子上的红线,问:“这是从哪里得来的?”
他老实回答:“屋子里的姑娘送我的。”
老夫人变了脸色,吩咐旁边的人过来抢:“拿走!快烧掉!烧掉!”
“欸……”任迥有些犹疑,但那线已经从脖子上扯了下去。霍青书在旁边打量他的反应,调侃:“还是个痴情的。”
老夫人不悦,但不好直言赶人。这人帮她找回了孙子,她理应感恩戴德。可一见那人清瘦的面庞,老夫人就有种浓浓的不吉利感。
还好这人很识趣,没多久就辞别而去。
临行前,霍青书私下里问任迥:“少爷还想见见那姑娘吗?”
任迥张口,又叹气:“……他们都说她是鬼,很可怕,我不敢。”
霍青书神秘道:“那若是,我有办法让你只看见她貌美的样子呢?”
任迥好奇:“真的?”
有东西塞到了他手心里,任迥低头看,是一匝红线。
“这是哪里来的!”他惊喜,而霍青书只是笑笑:“你记得保管好,等到七月十五的夜里,戴上,再去城外那个地方看看。”
“我听福伯说,那儿什么都没有,只是片荒野罢了。”
“那时,门开了,再见到也说不定呢?”
“门……”
霍青书微笑,看着任迥跃跃欲试的样子,遐想片刻中元之夜的境况,定是十分有趣。
“是啊,门。只是你踏过那道门,是否还回得来,便说不上来了。”
言罢他飘然而去,只瞬间,室内空无一人。
只余下任迥手中那根线,鲜红似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