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谭 灵通

攸宁

六月的午后，山间突如其来一场暴雨。

灵通是这山上道观的小道童，约莫七八岁的样子，从小就养在道观里，这天他偷跑出来，没想到就遇上一场大雨。

慌不择路的他躲进了一个山洞，没想到，这个山洞居然住了一窝狐狸精。

“哟，这是哪家的小道童，长得这么粉嫩可爱？”躺在石榻上的狐狸眉眼弯弯，像是来了兴致，想要逗逗这个闯入狐狸洞的不速之客。

灵通本来是为了躲雨才进的山洞，没想到却误入狐狸窝，才想转身逃跑，七八只狐狸就结结实实地堵住了洞口。

他顿时方寸大乱，说话也结巴了起来，大喊道：“你们……你们是狐狸！快别过来！师父说了，狐狸都是坏的。”

“哟，你还有师父呐，你师父姓甚名谁？去哪里捡的你？”

灵通呆呆的，半晌不敢说话，憋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红的，领头的狐狸嗤笑了一声，道：“算了算了，让他出去吧，把他吓到了，再招些道士来，岂不麻烦。”

话音落了，狐狸洞就让开了一条路来，小道童后退了几步，转身撒腿就跑。

狐狸洞里传来了一阵阵笑声，灵通吓疯了，就这样闯入雨中，不知道跑了多久，突然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怎么回事，这么大雨，走路都不看路！”

听见了人声，灵通才敢睁眼看，可是雨下得实在大了些，只看到一个和自己身量差不多的红色人影，他还没等人说完话，就拉着人一溜往山上道观跑。

灵通平日里吃得多，所以力气也大，那人挣扎不开，只好跟着一起跑了，不过倒是没好气，边跑边骂。

“你干嘛拽着我跑？”

“大雨天，我的伞！我刚做的新衣服！”

但灵通不管不顾地，好容易跑上山门，在道观的屋檐下，才看见自己牵的是一个小姑娘的手，慌忙松开了。

小姑娘气鼓鼓地问道：“你！臭道士！好端端拽着我作甚？！”

灵通红了脸，低了头道：“我……我路上遇到了一群狐狸精，怕你大雨中也去了狐狸洞，所以才拉着你跑的……”

小姑娘的口气仍然跋扈，问道：“哪里来的狐狸，我整个山就看见了你！还害我淋了雨，臭道士！你拉我来这臭道观到底要作甚！”

“道士怎么了！”灵通也来了气，“我是好心，你这人还口出恶言，恩将仇报！我师父就是被那狐狸精害死的，早知道就该放你一人在那里。”

想起师父，灵通刚刚又惊又怕的精神头一松，泪珠子一粒一粒往外冒，一边哭一边喊“师父”。

小姑娘皱了皱眉，又听他说师父被害死，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坐在旁边等他哭完。

可等了半天，灵通还是一抽一抽的，小姑娘有些不耐烦了，问道：“你一个大男人，哭什么！你师父真是被害死的，你就坐在这里哭鼻子，真是羞。”

她本是想激灵通停下来，没想到，灵通反而哭得更大声了：“我什么都不会……这么些年了……师父、师父说我只会吃……他让我……让我碰到妖怪就跑……我什么都没学会……呜呜呜……”

本来皱着眉头的小姑娘，听到这句话，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了，结果她笑得越欢，他哭得越响……

这场雨下得极大，山下的镇子被淹了，许多房屋被毁，人们流离失所，这是后话了。

灵通也是隔了很久才知道，那个被他牵上山的姑娘叫作青青，本来是镇子里一个富户的小女儿，可是那场洪水之后，她的父母失踪，族里的耆老把她送给了她的叔伯收养。

青青的日子并不好，有次下山，灵通看见青青在河边洗衣服，双手冻得通红，再也没有当初盛气凌人的样子。

过了几年，听说，青青不堪虐打而亡，又有人说，青青被狐妖抓去了。他后来才知道，镇上有多少说不清的人命案子，桩桩件件都堆在了狐妖的身上。

这年，灵通恰好十四岁，刚刚学成一些术法，便被一些信众请去山下捉妖，他当时存了那么一点点寄望，也许呢，也许青青真的被抓去了，狐妖也没有那么爱吃人。

当初自己的师父，和狐妖做交易，回来的时候高高兴兴地说有钱修道观了，道观确实是修成了，可是没过几天，他就死相凄惨，曝尸荒野。

灵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师兄弟们都说，这都是狐妖祸害的，他也就记下了。

师父说过狐妖，说他们最爱幻化成女人的模样，不过，她们也怕符咒和道法，如果她们真的抓了青青，他是一定要救她出来的。

山下的人给他搭了祭台，他练了千百次的术法终于有办法施展，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在想，若不是那年的大雨，若不是他师兄弟们的屋顶塌了，也许师父就不会这么急着要赚钱。

可无论如何，师父不该死。

他深深地闭上了双眼，汇聚精神，念动咒语，霎时间，风云变色。

今天，灵通设的是引妖阵，师父说过，若是太强的术法，反而让狐妖不敢近前，而引妖阵嘛，多少有点打商量的意思。

但灵通却不这么想，当年，师父和狐妖们商量完了，最后还不是落得个横死街头的下场？这次，可由不得她们。

他心念一定，睁开眼来，果然是一群狐狸，然而，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在那群狐狸之中，站着他的老熟人——青青。

说不上是诧异更多，还是愤怒更多，原本他以为她是被捉去的，可她完好地站在那之中！

但他想质问，却开不了口，正如那次在河边遇到她，她问，能不能带她走，他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而这次呢？难道他要问她为什么同狐妖为伍？为什么混在妖精堆里不好好做人？

她通红的双手，她充满血丝的双目，她伤痕累累的手臂，一切都历历在目。

还是青青开的口，她笑了，笑得像那年的小姑娘：“灵通，你不带我走，这些姐姐救了我，若你要抓她们，那就我来抵命。”

“她们……是狐狸……”他说不出更多的话了，只好定定地看着她，台下的百姓已经开始喊“妖女”，他们明明也认识从前的青青，明明也知道她过的日子。

他一时间恍惚了，他做不出什么决策来，台下满是“杀妖”“灭妖”的叫喊，而那一瞬之中，他头疼得几乎要裂开，什么法术、什么咒语、什么符水，他一个也想不起来。

只听得一声嘶哑的怒吼，桃木剑横天而出，却是把祭台劈了两半，台上的烛火燃了起来，符咒和那些法器被淹没在阵阵烟尘中，百姓也乱了，纷纷四散逃去。

灵通倒在了祭台上。

这次昏迷，灵通足足睡了十天。

他醒来时，又回到了道观之中，听师兄弟们说，看到这些狐妖那么厉害，山下的百姓都不敢再提除妖的事情了，他们甚至还商量着，要盖一座狐仙庙，将这些狐狸供奉起来，常年祭祀。

同辈的师兄弟们中，灵通是最勤奋努力的，也是同辈中最先修得除妖之法的。既然灵通都杀不了的妖精，师兄弟们也就不敢再逞能了。

去岁，道观的观主师叔也已经仙逝，又经历了除妖失败这件事，师兄弟们也在纷纷收拾行囊，道士嘛，自古以来，都是四处云游的，他们来来往往，拍了拍灵通的后背，同他告别，劝他休养。

灵通愣愣的。

原来，他曾以为要永远留守的地方，并不是那么坚不可摧的，原来，他师父用性命换的银子修起来的小小道观，不过是这些人一时的栖身之所，而他们，总是要走的。

可他呢，他除了道观，就去过山下，天下难道还有更远的地方？可他想去哪里，又能去哪里呢？

他脑海里一晃而过的，是青青的影子，当年他一路拉她上山，是因为天底下，他不知道哪里还有更好的庇护之所。

可在那之后，他却没有了拉她上山的勇气，因为道观能躲妖精，躲不开那些可怕的人们。想起祭台下的那些丑陋的表情和恶毒的嘴脸，他的头愈发痛了，他闭上眼睛，想再多睡一会儿。

师父啊。长大就是如此的吗？

一年，连月的大雨带来了山洪，也冲垮了山上的小小道观，乌糟的泥水一层层涌上来，他们说，那个小道童，似乎在大雨中又哭又笑了几日，后来，就再也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了。

山下的镇子也被淹了，侥幸活着的人们，纷纷搬到了更远的地方，这里变成了一条河流，许多树木的根扎在河底。

有一棵树上，落了一只会唱歌的鸟儿，但它的声音不太好听，又像哭又像笑。

每当它唱起歌来，打渔的人们就知道，风浪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