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谭 梨花落

灿荧

阿沙最近有点无聊。

活了太过漫长的岁月，看了太多日升月落，聚散别离。或许是人与妖的喜悲并不相通，导致阿沙目前对啥都是兴致缺缺，说白了就是生活缺少新鲜感，需要找点乐子。

噢，是的，阿沙是个妖怪。

和别的妖怪不同的是，阿沙没有什么本体这种东西，从混沌初始她便是与这个世界共存的，漫无目的且没有记忆地存在了许久，而当她有意识开始，她就是个少女的形象。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诞生的，来自哪里，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似乎也没有什么点石成金，变化万千之类的特殊技能。

若非她不老不死，她就以为自己是个人类了。

也许是天地共生的产物，阿沙很容易“泯然众人”，就是把她丢进人群，很容易融入周边的环境，不打眼，不突兀。只要她想，她就是完美的“壁花小姐”！

经历了最初的茫然过后，阿沙接受了自己是个妖怪这件事。毕竟好像也没有给她的生活带来什么不愉快，再说换个方向想想，青春永驻可不就是每个女人的梦想嘛！

想开后的阿沙开启了享乐模式，仗着活得久，辗转倒卖数年积攒的物品，让自己过得是衣食无忧甚至很是富裕，还收留了一堆小妖怪一起解闷逗趣玩乐。

听闻京郊有间宅子里牡丹开得尤其好，阿沙准备去赏个花。

不巧的是那平时无人的宅子近日被来赶考的一学子借住着，阿沙自认是个有礼貌的妖怪，去访客总不能两手空空。

于是备了好酒好菜，预备上门拜访。

去得不巧，叩门半晌无人应答许是出门访友去了，阿沙有点失落，好不容易有兴致出来玩了，却是扑了个空。

转身正准备去其他地方逛逛，身后传来一些嘈杂的声音，扭头发现是近日在妖怪界里出了名的娇柔美人，看来美人也爱花。

不多时，有一男子打马归来，应是借住在此的那个学子。阿沙看见那人惊讶地张大了嘴，毕竟谁也没办法在回家的时候，看见家里突然来了个大美人还可以保持淡定的。

美人捂嘴轻笑，甚是养眼。阿沙混在那成群的婢子中，顺利进入宅子。美人携带美酒佳肴，于亭中摆开，邀那学子同坐共饮。

虽然最佳赏景位置没占着，不过院子挺大，阿沙找了个位置自娱自乐。赏赏花，再看看佳人才子的花前月下，好不惬意。

时间飞逝，那美人与学子告辞，行至门口却突然转头对着阿沙的方向道：“妹妹还不准备回家吗？”

阿沙一个激灵，在她刻意隐匿自己行迹的情况下居然还被发现了，真是奇了。花也赏够了，酒足饭饱，阿沙大大方方跟着走出来，冲那学子福了一礼迈出大门。

门口美人已经上了马车，阿沙凑上去一点都不认生，跳上马车问出了心中的疑惑：“姐姐如何发觉我在？我别的本事没有，隐匿气息我称第二可无人敢称第一呢！”

美人虽双眼微红，却莞尔一笑：“这可是我的小秘密。”

哎，长得好看也太犯规了。

因为赏花结识了新朋友，阿沙很喜欢这个长得好看的美人姐姐。

美人名唤梨瑟，阿沙初听还夸赞这名字果然配美人，可不就是丽色嘛。然后美人拉着她的手在手心里写下那两个字，阿沙才恍然，随即又不解，这梨子涩的可不好吃。这贪吃的模样惹得美人笑得花枝乱颤。

梨瑟本是棵梨树，长于一家香火鼎盛的佛寺前，长年听大师们谈经论道，逐渐生了灵性，被引了天雷劈了几道后，才有了化形的机遇。恰如她的花朵，娇嫩雪白。肤若凝脂，明眸皓齿，一颦一笑楚楚动人。

长期在檀香佛经的浸淫下，梨瑟也是沾染了一身佛性，温雅知礼。作为被点化的妖怪，她完全就是妖怪界的女神了。

梨瑟和其他妖怪不同，她长于烟火鼎盛的凡间，拥有凡人的七情六欲，且多愁善感。那日赏花，想到花期绚烂却短暂，不禁有些难过，那学子也并不如旁人般笑话她，只是提笔写了一首诗赠予她。

那么多年，妖怪们羡慕她是被点化的，只待功德圆满便可飞升。凡人们或是惧怕或是轻视，竟第一次有人会想要安慰她，梨瑟仿佛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在不安地跳动，而妖怪是没有心的。

感动之余，作为有才气的妖怪，梨瑟亦提笔回赠那学子诗一首，一人一妖相谈甚欢，颇有相见恨晚之意，直到天色渐暗，才告辞准备离开。

哪知临出门前，鼻尖嗅到梨花的香气，这满园的牡丹何来梨花？这一环顾，便发现了在一旁捧着一壶梨花酿自酌的阿沙，暗道这小姑娘也是惬意，可别吓着了他人，于是开口唤了她一起离去。

哪知小姑娘也是个自来熟的，还是个小话唠，自此便缠上了梨瑟。相熟之后才发现，阿沙竟年长梨瑟许多，二人的姐妹相称便也互换。

阿沙会给梨瑟讲故事，从她记事开始，这漫长的岁月中难得遇见一个投缘的朋友，阿沙恨不得日夜黏在一起，把憋了那么多年的故事全部分享给对方。

可是梨瑟不是普通的妖怪，她受点化入世修行，除了和阿沙作伴，还是需要到处游历帮助众生积攒功德。她将日常修炼的心法授于阿沙，可奇怪的是阿沙竟没有任何修炼的能力，也是妖怪界的一大奇事。

阿沙喜欢梨瑟，左右她也是一个闲人，于是跟着梨瑟四处游历，好不快活。

时间飞逝，梨瑟的修行即将圆满。

听闻南方闹了洪灾，梨瑟准备去那边救助当地百姓，若帮得大家重建家园，重拾希望，那这份信念之力可帮梨瑟功德圆满。虽然带了目的过去，终归也是于当地百姓有利。

照旧是车马队伍拉着物资一大堆，小妖怪们亦是随行。入世修行梨瑟少用法术，说那样显得无甚诚意。于是一行人沿着官道匆匆赶路。

行至一处驿站稍作休整，准备离开的时候忽被人喊住，是之前那个学子。

只见那人打马上前：“上次一别数年未见，不知姑娘可好？”

梨瑟掀起马车帘子：“感谢公子记挂，小女子一切安好，只是今日着急赶路，待得闲再寻公子，到那时再煮茶叙话。”

“姑娘这是准备往哪去？”

梨瑟并未告知实情，只说携妹妹回南边家乡去小住，那学子道正好顺路可以同行，被梨瑟婉拒。

阿沙不解，问梨瑟为何拒绝，左右顺路，一道多个人说话岂不刚好。何况那学子文采斐然，上次赏花后赠与梨瑟的诗她可是看见梨瑟好好收藏在匣子里的。虽不是出门游玩，赶路途中能增点乐趣也不错。

梨瑟道，她不过是个妖怪，人妖殊途，总归不适合与人有太多的交集牵绊，何况她眼见着快功德圆满，少些羁绊总没错。

这次相遇不过就是赶路中的一个小插曲，她们也不曾放在心上。不过三五日，到了水淹最严重的那个县城。

饶是阿沙活了这许久，见过朝代更迭时的血腥，战火无情中的战场，但是看见城中饿殍遍地，庄稼都被淹没，房屋倒塌大半，整座城几乎了无生机，阿沙还是难免感慨生命的脆弱。

梨瑟一行人经验丰富，动作迅速，搭建棚屋、安置灾民，煮粥、煮药，稳定有序地进行。活着就还有希望。

连绵的暴雨仿佛没有尽头，大家避灾的地点一次次往更高的地方迁移。梨瑟一行人带来的物资已经快用完，阿沙自告奋勇要回去运送新的物资过来。

哪知等阿沙回来，雨停了，水也已经退了，可是梨瑟却不在了。

县城中人们已经开始恢复往日的生活，与以前不同的是，家家户户开始供奉一尊称为梨花娘娘的像。街头巷尾都在传颂着梨花娘娘的故事。

阿沙坐在茶楼，听说书先生说起那段她不在的日子里发生的事情。

那连绵的暴雨让河堤水位不断上涨，人们避灾的位置已经到了半山，那天梨瑟正在组织大家再往山顶走走，人群也是井然有序，大家手里都或多或少帮忙拿了些物资一起转移。

可是总有意外要来考验一下脆弱的人类，有一段路被山洪冲击得只余一人可过，下边是汹涌的洪水，大家都走得小心翼翼，却还是有人不小心失足。

当时梨瑟刚好在那路边指挥大家，一看有人落水也来不及多想，飞身往下就想去捞人。众人只见一团白光闪过，那个漂亮的姑娘已经不见踪影。

而那时，连绵多日的暴雨渐小，甚至厚重的云层开始散开，水位肉眼可见地急速下降，消失多日的太阳终于开始露脸，冲破云层普照大地。

不知从哪里开始飘落点点花瓣，从一开始零零散散的几瓣，到后来如鹅毛大雪般飘落，那落水之人被发现挂在半山的一棵梨树上，毫发无损。

阿沙听懂了，那被救之人，许是刚好就是梨瑟最后的那一功德，圆满了自然就是飞升了。只是可惜了，她错过了，那么多年，她都没见过妖怪飞升的，阿沙不禁有些遗憾。

阿沙放下茶钱在街头随意逛逛，视线所及之处基本都可看见供奉着的梨花娘娘，天色渐暗，隐约耳边听见：“妹妹还不准备回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