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谭 同生共死
毛绒尾巴
九月初八。
我走在路上,两旁风景萧瑟,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青雾,非是形容夸大的,而是真实的,青中带着灰色的雾气,让人觉得死气沉沉。
我有些意外,明明只是黄昏时候的一次小憩,怎么突然就到了这里。周围的一切都很真实,不像做梦。
“六郎,六郎……”远处雾深处传来飘忽的呼唤声,那声音中有些亲切的感觉,似乎很久以前听过。
“大概是很久,很久以前吧!”我在记忆中搜寻着这声音的主人,脚步不停地,朝着雾深处走去。
雾总是很浓,许是没有参照物的缘故,我不知走了多久。每当我想停下来歇歇的时候,耳边就会想起熟悉的呼唤。
终于,我走到了一个巨大的宫殿前面,门口正有两个人,一个红衣皂袍,一个绿衣长褂。两个人不等我多疑问,就急匆匆地拉着我进门:“快点儿,府君已经到了,审判开始了……”
“审判?”
我的心触动了一下,自从突然出现在这里,我就发现自己的记忆非常零碎,但此时听到审判,脑海中突然出现一句话:“良善之家,多积阴德……”
我被拉着,匆匆向前,这个宫殿看着不大,但进门极深,内里不知道有多少院落,有些院落里放满了笼子,只是院里面雾气更浓,看不到笼里的动静。
不知穿过多少院廊,我被拉到了一个大殿前面,殿门口簇拥着许多鬼鬼祟祟的身影,却不发出声音,只沉默地朝大殿里面看。
我有些好奇,于是和他们挤成一团,朝大殿看去。
大殿上正在进行审判,堂上高坐着一个王者,看不清脸,声音威严,两三句就判决了一个“犯人”。
“这人应该活到八十七岁,怎么现在就进来了?”
原先那个绿色长褂站了出来,解释道:“这人生前残暴,动辄杀人性命,所以扣除了一半的寿命,只能活四十三岁。”
“既然犯了难以赦免的罪,那就把他关起来吧。”
紧接着,是下一个人。
“咦,这个人寿命应该有七十一岁,寿命未尽而被抓了进来,这是为什么?”
“都是因为这个人生前嫉妒贤能,又欺负孤寡,造下许多恶业,所以才被抓进来的。”
“哦,此番恶毒,确实该抓,把他押下去吧!”
看着这两人的受审画面,我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我已经死了,心下不由惊慌起来。
这时,周边人的目光都移到了我的身上,我才惊觉,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大堂中央。
“这个人倒是寿数已尽,让我看看功过,让他随业寿生。”
“大人,这个人虽然命短,但他平生喜欢救助游离失所之人,有许多阴功,可以酌情延寿。”
“嗯,我看了他的生平,确实有阴功,那就给他增加两纪的寿命吧!”
整个审判过程快速而简洁,我全程不能言语,等到被红衣皂袍拉走,才反应过来刚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离开的路和来的时候大不相同,两旁是一扇扇关闭的门,走了很久,才遇到一扇开着的。三人停了下来。
“你还记得我嘛,我是你的叔叔,在地府做判官,这位穿红衣服的人,他是彭家的灶神,所以我们才护着你重活,你从这个门回去,以后要记得继续积攒阴德。切记切记。”
我醒了过来,刚刚经历的一切都像一场梦,但是,夫人和孩子们脸上的惊喜恐惧,告诉我一切都是真的。
我在灵堂醒来,已经死了一天。
随着白布被换成红色丝带,家里人也渐渐接受了我死而复生的事实,倒是那些赶来奔丧的亲朋,见我活了过来,一时不知道该祝贺还是安慰。
但我丝毫开心不起来,因为从他们那里,我听到了一个消息,我的两位结义兄弟,昨天去世了。
我们结义已经二十多年了,年轻时一见如故,后来发现我们竟然是同日所生,更是惊喜,于是结为兄弟。
我还记得,那是在一个桃花始开的日子,凤县云莱村湖畔的桃林里面,摆着祭祀香火的猪头,我们仨跪在蒲团上发誓。
“念周三,彭六,李二十一,我三人虽然异姓,却意气相投,今日结为兄弟,愿同心协力,肝胆相照,既得同年同月同日生,亦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若有背义忘恩者,天人共戮之。”
其后的每一年,我们都会挑一个日子相聚一番,把酒畅饮。在这个世道,能有这样的朋友,真的是我的幸运了。
我揉了揉自己的脑袋,不知道因为什么,这趟黄泉之行,似乎让我忘了什么。
是什么呢?
放下手里的屠刀,看着躺了一地的尸体,周三哈哈大笑起来:“痛快,这般杀人,真是让人痛快!”说完,让一个跟班喽啰,搜刮零星财物,自己找了块大石头,袒开胸襟纳凉起来。不知为何,他杀人总是会热血沸腾,不散热的话,就会燥热难耐。
“大哥,我听人说,南边的永家村,里面有个王富户,家里十分有钱,装大钱的箩筐都有好几个,赶明儿我们杀过去,一趟可以吃半年,可比这拦路剪径来得轻松快活。”
“你个夯货,我早说过,不杀那些日子过得好的,只杀那些活不下去的人。再说,那大户人家,肯定有家丁护卫,能吃饱饭,平日里多有训练,我虽然不惧,但争斗难免受伤,若到了那时候,有钱也只是孝敬给阎王爷。”
“大哥说的是,不过这两年路过逃难的人,倒是越来越多了,可惜都是些瘪豆子,榨不出几两油。”
“都被那些当官的榨干了。”
周三愤恨地骂道,自己杀人,做的是助人解脱的好事,可那些当官的,从穷人命里榨油,是天下一等一的恶人。
“可怜了这天下的可怜人,不被我杀,又该受多少的苦难!”
我是一个可怜人!
自小,父母双亡,被哥哥嫂子抚养,寄人篱下,尝尽冷暖。
所幸天资聪颖,十二岁被学塾的老师看中,收养做义子。
十五岁,义父去世,为了学业,我找到了当地官学的老师,在他门前跪了三天三夜,恳求他资助我继续学习。
二十一岁,府考,我的文采远近闻名,是夺魁热门,可惜,天妒英才,考试那天,我突然腹痛难耐,以至于最后只得了一个乙下的评价。
从此我的名声一落千丈,那些曾经吹捧我的人……当面只会安慰几句,背地里却全是讥讽,说我志大才疏,徒有虚名。
可恨呀!
从那时候我就发誓,要让那些冷言冷语的人付出代价。可是现实让我屈服,我终究没办法报复回去,只好黯然回到县里,忍着恶心钻营人脉,补了一个典吏。
任上,我公正贤明,明辨是非,遇到困苦的人,也会施以援手,而对一些犯错的可怜人,往往也会网开一面。因为这些,我获得了不少的名声。
然而这些都是表象,我其实过得并不开心,我愤恨我遭遇的一切,愤恨自己只能苟在这样一个小地方,更加愤恨的,是那些对我颐指气使的庸人,他们凭什么可以做我的上司,明明他们都是猪一般的脑子,只会溜须拍马。
直到那天,我在和结义兄弟饮酒的时候,有一个少妇找到了我,她的相公因为牵连被抓进牢里,她过来恳求我帮忙照庇一二。
哼,那个徒有虚名的家伙我早有耳闻,正打算拒绝她的时候,却瞥到了她的嘴唇。
似乎是饮酒的原因,我的心里突然燥热起来,把拒绝的话咽了回去,让她先回家等去。
那顿酒,我喝得比平时快了一些。
我叫彭六,来自彭家,一个传承悠久的良善之家。
我们家有很多田地,非常肥沃的田,用手可以攥出油来,一亩这样的田,就够一家人衣食无忧。
人们说,这是老天爷对彭家良善的奖赏。
我们家也有山林,成片的山林,没有蛇虫虎豹,却有雉鹿兔狍,都是彭家组织放生的。
每当有贫民砍柴进山,见到这些动物,都会赞叹彭家积了大德。
我们家也很有钱,每年施粥救助,从不间断,还会给学堂助学,给寺庙香火,除了修桥补路通渠这样的大事,我们家能做的善事可谓做了个遍。
我们彭家的人大都很长寿。
我们家的人不怎么做官,家谱上记载的,也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人,官都不大,做到府台高官的,更是没有。不过无所谓,我们家交友广阔,三教九流朋友遍地,朋友多到这种程度,自己做不做官,其实没什么区别。
对了,我有两位好友,结拜兄弟。
他们俩,一个叫周三,一个叫李二十一。
认识周三的时候,他还是一个屠夫,每天早上杀猪,晚上还是杀猪……
那年冬天,我在洗山寺游玩,刚好遇到周三提着半扇猪肉过来,我一番攀谈交心了解到,他有些心事,需要主持给他开悟。
原来,周三杀猪也卖猪,做生意嘛,总会遇到可怜人,病人,乞儿,每次看到,周三都会施舍一些骨肉给他们,略尽绵薄之力。然而许多年下来,周三发现这个世界上可怜人越来越多了,非常不解。
为什么自己做了好事,却似乎得到坏的结果?
真是个痴儿,问这种问题!
我带他见了主持,主持收下了猪肉,并告诉周三,“既然你看到这个世界上可怜人越来越多,何不干脆杀掉他们呢?你杀一个,这世上不就少一个可怜人嘛?”
真是诛心之言,然而这番话却让周三顿悟了,确实,让一个杀猪的救世也太难了,还是杀人简单一些。
于是,屠夫周三,成了人屠周三。
传说,阎王爷有一本生死簿,记载了这世间所有人的生死命数。
那要是一个人在该死的时候想活下来,该怎么办呢?
……
那一年,彭家六郎十二岁,突患癔症,昏迷不醒。
“叔叔,这书上说我只能活到43岁,是真的嘛?”
“没错,生死簿上,一切都是天数。”
“我不信,我要逆天改命。”
“哈哈,傻孩子,逆天改命哪有那么容易。”
“那我做好多好事,多积阴德,不可以长寿嘛。”
“傻孩子,阴德是为下辈子准备的,哪能换这辈子的寿命。”
“那……”十二岁的孩子蒙了,哪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
“六郎,这番喊你下来,就是想告诉你一些事,你记住了,命数有定,但生死无常,你要想多活一些年,只能从别人那里借命。只是不是所有的人命都可以给你用,必须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