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谭 判官

马猴烧酒

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偶尔呼啸而过的夜风带动周围的植物都随着它一齐哭嚎，仿佛有无尽的冤屈未被化解。

陈倩崩溃了，事情的发展似乎已经超出了预料。

“张正严，你去看下还有谁没到，咱们等不了了。”

“老师，刚刚我已经数了一遍，除了王泉，都到了。”

陈倩“啧”了一声，心想这等下去也不是办法，恰在此时，她的手机响了，显示的来电人正是王泉。

“喂？王泉你出发了吗？”

“老师，你们先走吧，别等我了。今天一大早我就闹肚子，现在还没从马桶上起来呢！”

“行，那你出发了之后告诉我，随时跟我们保持联系。”陈倩扭头看了大巴车上的司机一眼，司机嘴角叼着烟，撇着八字眉不耐烦地盯着陈倩。

陈倩往前面走了几步，压低声音说道：“这地方不比咱们学校那边治安好，你一个人要注意安全！”

“放心吧老师，我……哎呦……等我出发了一定告诉你们。”电话那头的王泉声音有点虚，看来拉肚子的感觉并不好受。

在大巴车发出聒噪的喇叭声中，陈倩挂断了电话，转身朝车上走去。司机瞄了她一眼，粗声说：“还有一个人呢？不来了？”

“不来了，走吧。”陈倩朝车厢后面看去，一个两个三个……刚好加上自己有五个人，算上司机有六个人。

司机嘟囔了几句方言，陈倩下意识地“嗯？”了一声，司机立马用蹩脚的普通话说：“你们这些城里人呀，真是有钱，五个人就要包下我这辆大巴车！”

陈倩笑笑，没有说话。倒是坐在后面的张正严接过话茬：“师傅，我们也不是有钱，只是我们东西多，小面包车放不下，只能包一辆大巴车了。”

张正严说得没错，本来计划是六个人的行李，一般的小面包车放不下，只能选择这个稍微小一点的大巴。而且大巴车还有一个好处，如果坐累了还能站一会儿。

大巴车像是刚睡醒的凶兽，晃着身子驶出小镇。

陈倩坐在学生们前面，拿出手机看后续的行程。本来计划中根本就没有打算在这个小镇停靠，但是发生了点意外情况，只得在这里耽误几天。

陈倩从大学毕业之后便留校当了辅导员，本想趁着工作后的第一个暑假去西北玩玩，但是被这平日里关系不错的几个学生知道了，便缠着她要一起去。陈倩本来是想走到哪儿玩到哪儿，但是由于随行的人变多了，只好做了一个计划表。

现在他们要去的目的地是煌门石窟，首先要从出发的小镇到市里的火车站，然后搭高铁过去。

“昨天晚上你们睡觉的时候听到什么动静了吗？”坐在后面刷手机的张淼冷不丁问出这一句，她正在看新闻——一条关于拐卖妇女的新闻。

“听着了，那个时候王泉第一次上厕所，把我们两个都搞醒了。”周树生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说：“那些人说着方言，一句都听不懂，但是后面听到了警车的声音，应该是有人报警了。”

张正严朝司机那里看了一眼，后者正好也在看后视镜，二人的目光相接的时候，司机眨了下眼，又将视线收回去了，随后便大声地说一些方言，从他手机里传来另外一个声音，似乎是在通电话。

“后面的警车声音我们也听到了，是吧天娇？”张淼用手肘碰了碰旁边的女生，然后神秘地说，“天娇还听明白了他们的方言，你们想不想听听昨晚发生的事情？”

张淼的这句话声音不大，特别是后半句，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

本来咋咋呼呼的司机突然哑了火，透过后视镜瞥了一眼张淼。

“我也就听懂一点，虽然我家离这边比较近，但方言还是有点区别的。”张天娇先给自己兜了个底，生怕待会儿有人杠她。

“昨天是怎么回事儿？”张正严也来了兴趣。

“一开始是一个女人在大喊，但是她喊的是什么没有听太懂，可能不是本地人。后来的声音比较嘈杂了，但是听着口音是本地的，在说些什么媳妇又跑了，抓回去之类的话。”

周树生本来已经戴上耳机了，这时候又摘了下来：“诶，这该不是拐卖妇女吧？”

陈倩瞪了他一眼，然后将目光依次停留在他们几个人身上几秒钟，像是提醒他们说话注意点。

周树生伸了伸舌头，重新戴上耳机。

张天娇和徐淼也关上了话匣子，倒是张正严皱着眉头，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

大巴平稳地行驶在山路上，只有偶尔的几个转弯会让车身颠簸一下。窗外是望不到头的山，一座接着一座，山上光秃秃的，只有零星几点绿意，那是奋力挣扎却又摆脱不了困境的生命。

徐淼指指陈倩，张天娇歪着头看了一眼，轻声道：“睡着了。”

“诶！别听歌了！”徐淼拍了一下周树生的胳膊，小声说，“我觉得也像是拐卖妇女，天娇说那个女人的口音不像是本地的，该不会是从外地骗过来的吧？”

“骗过来给当地人当媳妇？”周树生插嘴道，“这种新闻挺多的。”

“人口买卖是犯法的。”

“所以昨天警车也来了。最好把那些人贩子和买家全部都抓起来。”徐淼咬牙切齿地说，“简直不是人干的事！”

“就算真的被抓起来了，他们估计也不会承认自己做错了事情。”周树生满不在乎地说，“他们已经习惯了这种事情，在当地人眼里看来，买媳妇可能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徐淼不自觉地提高声音：“畜生才会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吧？这哪儿是人干的事！”

“所以你看，法律就应运而生了。”张正严不紧不慢地说，“正是因为世上没有完人，国家才制定法律法规，惩罚那些被七情六欲冲昏头脑的人。”

“话也不能这样说，我倒觉得，法律的意义在于警戒，而不是为了惩罚。”周树生补充，“法律像是一个圈，圈内安全，圈外危险，只要告诉世人不要到圈外去，法律的最终目的也就实现了。”

张天娇接着周树生的话说：“照你这样说，最终的景象就是人人向善，世间将再无恶事。”

周树生点头道：“没错，这就像是一个国家必然会兑现的承诺：只要你不犯法，你就不会遭受惩罚。”

“这跟好人上天堂，坏人下地狱是不是有异曲同工之妙？”张正严插嘴。

“哈哈哈，确实，这可能就叫英雄所见略同——制度的建立者是拥有大智慧的人，知道该怎么样驱使人们多做好事，或者说，不做恶事。”

徐淼嘟着嘴，她不明白为什么讨论的话题突然就变了。

太阳逐渐上升，终于到了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司机按了几下喇叭，然后粗声说道：“哎呀，到高铁站还得好几个小时，前面有个小饭馆，我要去那边吃个饭再走。你们要不要也吃饭啊！”

这几下喇叭声直接把陈倩从睡梦中吵醒，她还不明白怎么回事，以为前面堵车了，但是听到了吃饭两个字。

“好啊，休息一下吃饭吧。”陈倩打了个哈欠，接受了司机的意见。

大巴车熟练地拐进一条小路，开了有十几分钟才停在一个土里土气的饭馆门口，招牌很破，上面的字经过风吹雨打已经认不出来了。门口坐着两个男人，看到大巴车之后一个人走向饭馆内，另外一人径直朝大巴车走来，脸上还挂着笑容，他站在车门口，问道：“几个人？”

司机把门打开，伸着腰走下去，比划了一个数字，然后招呼陈倩他们下来。

陈倩一行人下来之后，才看到这个饭馆的位置实在是偏得很，前后都是大片的树林。在这种人迹罕至的地方，饭店破败成这个样子也能解释得通了。

张正严率先走进饭馆，里面的环境比想象中差一点，服务员是个阿婆，早就收拾好了一个圆桌，等着他们入座。

司机站在门口跟刚刚打招呼的男人说话，让陈倩他们自己先坐着。从厨房那边传来了炒菜的声音，飘来的香味让五人都忘了一上午的劳顿，只想先舒服地吃个午饭。

阿婆拿着一个开水瓶从厨房那边走了过来，然后排开了六个一次性水杯，给他们依次倒满。

陈倩端起塑料水杯，水温还算正常，可以直接饮用。刚准备喝的时候，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有药没吃，而药又在大巴的车里放着。

“师傅，帮忙开下大巴的门，我拿下东西。”陈倩起身朝司机说。

张正严几人本来还有说有笑，听到陈倩要去拿东西，便问要不要帮忙。

“我就拿个药，等菜上来了你们先吃。”

司机跟门口的男人说了几句话，然后用下巴朝张正严他们那边努努，男人点点头就过去了。

陈倩走出饭馆，司机在她后面跟着，陈倩想回头让他先去吃饭，把大巴门打开就行了。

她扭过头，看到司机突然整个身子都绷了起来。

他紧张什么？陈倩以为自己看花眼了，但还是下意识地问他怎么了。

司机张张嘴，还没说话，就听到饭馆那边传来碗碟破碎的声音。

“张正严！你们那边怎么了？”陈倩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但是并没有人回应她，只有一个男人从饭馆里走出来，愤怒地喊着方言，手提一把菜刀走了过来。

陈倩怕有什么误会，还想再喊一声，但是司机猛地用枯柴般干瘦的胳膊钳住陈倩的手，任她怎么都甩不开。

拿着菜刀的男人由怒转笑，喊了几句话，司机扭头回应他的同时，想要将陈倩另一只手也抓住。

陈倩在他看来，已经是一只任人宰割的小羊羔了，自己一个人把她拿下毫不费力。

司机另一只手刚要往陈倩身上抓的时候，感觉到陈倩有什么动作，他不以为意，还想陈倩这是自不量力，哪知回头的时候陈倩拿着什么东西对着自己，然后双眼便是剧烈的疼痛，像是被火烧了一样，眼前一片漆黑，眼泪不住地往下流。

陈倩趁此机会，挣脱了司机的魔爪，往树林中跑去。

陈倩瘫坐在一处破庙中，手机快没电了，长达几个小时的跋涉已经让她精疲力尽，但是饭馆的那伙人跟司机似乎并没有耗费多少力气追她，不然就凭自己的体力，早就被抓回去了。但是陈倩也没有停下脚步，只有不断地奔跑，才能给她安全感。

山上的信号并不好，报警电话一直都没有打通，王泉也联系不上，想到被自己丢下的张正严五人，陈倩更是心痛，自己当时真的是下意识地要逃跑，完全忘了他们五个人还在饭馆。

破庙虽然小，但是还算遮风，中间摆着一个泥塑人像，没有光线，也看不清楚是土地爷还是山神。泥像旁边杂草横生，陈倩就躺在草上慢慢平复心情，同时还在想自己该怎么走出这片树林，或者联系得上别人。

手机只剩一点电了，联系外界的唯一希望即将破灭；自己一点户外的知识储备都没有，走出树林又谈何容易。

陈倩翻了个身子，盯着泥像好一会儿，然后朝它拜了一拜，接着又笑了起来，连她自己都觉得好笑，仿佛这泥像真的能带她飞出这片树林一样。

陈倩翻身躺回去的瞬间，突然看到泥像身上闪过一丝亮光。这异常的情况让刚刚放松下来的陈倩再次绷紧神经，仔细感受周边的情况。

土地爷显灵了？陈倩盯着泥像，心中说不上来的感受，既怕，又期待。

几十秒过去了，又一道光从泥像脸上闪过，陈倩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这是手电筒发出的光！

她小心翼翼地起身，走出破庙，看到远处有几道光柱冲天而上，像是要把这黑夜顶破。喇叭声被虫鸣和山风掩盖住了大半，但她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还有王泉的声音。

陈倩泪流满面，用尽最后的力气回应前来营救自己的人。

“老师，你有没有事？”

“张正严他们呢？！你们有没有救回来他们！”

“没事的，陈小姐，下午三时左右，我们就已经将徐淼在内的五名学生救出来了，但是现在还在昏迷中，医生说需要休息。”

“谢天谢地！谢天谢地！”同时陈倩也明白了为什么没有人追自己了，原来他们都落网了。

“我们昨天晚上的时候解救出来一个妇女，依靠她提供的线索，发现幕后黑手就是开大巴的那个司机。我们正愁没办法将他们一网打尽的时候，正好碰到王泉报警，他说联系不上你们，并提供了大巴车的车牌号码，这才让我们抓住机会，将这一伙人一网打尽！他们这伙犯罪分子专门诱拐外地人，这次要不是王泉，我们一时半会儿还摸不到这伙人的行踪。”

陈倩悬着的心总算放下，她说了自己在庙中的经历，刚刚拜过土地爷，自己就获救了，等出去了之后，一定还要来这庙中还愿。

“哈哈，你说的那个庙里供的并不是土地爷，而是判官，是地府里的判官。这儿的人讲究因果报应，所以在这林子中盖了个小庙，供奉判官，是为了让判官去评断自己这一生是善事多还是恶事多，同时祈求自己死后不至于下地狱。”

“警官，听你说得这么详细，难道是本地人？”

“没错，我之前也去过那个庙，依稀记得位置，所以才往那边照了一下，碰碰运气，没想到真的找到了你。”

“那我更应该来还愿了！不过，为什么那个庙现在都那么破败了？”

“唉，世道变了啊。有人做恶事尝到了甜头，一传十十传百，任谁也挡不住利益的诱惑。判官也没人去拜了，现在知道那个庙的位置的人，也没有几个了。”

陈倩默然，良久之后才轻轻说了一句：“判官还在。”

判官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