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谭 水月镜花
轻舟
犹记得那一年深秋。
姜老爷公务在身,风尘仆仆远赴博析道当差。他性子本就沉默,一路上也很少来信问候,只嘱咐人送了不少上好水果进京,给老母亲和姜夫人尝尝鲜。
姜夫人是世家大族出身,品貌举止样样无可挑剔,嫁于姜老爷后更是体贴温柔。夫妻二人相敬如宾,虽不甚亲近,但也从不生龃龉。
坐在后院吟赏秋景,再剥一瓣相公着人送来的橘子,似乎已足够滋味。
波澜不惊之时,忽地听到丫鬟惊慌失措的声音:“夫人!出大事啦,您快去看看吧!”
厅堂前,一个女子恭敬地跪着,屏息不言。而堂上的老夫人手里举着块玉佩,满脸惊奇之色。
前来路上,一个口齿伶俐的丫鬟已经把此事给她辨明。原来今日忽然有个女子求见,说是自己是姜老爷在博析道新纳的妾,奉老爷的命回京拜见母亲和大夫人,从此要住入府中。还掏出了姜老爷贴身的玉佩,以证所言非虚。
姜夫人疑道:“博析道与北宸道相距千里,她一女子,如何能独身赴京?”
“老爷给她安排了几个随从,在驿馆歇着呢。其中还有老任,带了老爷的亲笔信来。还说既然已经确保人安全回家,他不日就要再动身,去服侍老爷。”
姜夫人犹自不定。毕竟二人成婚五年,姜老爷的一言一行她都看在眼里。明知这人性子无趣,不近女色,怎的当了趟差就性情大变,不远千里地抱回来个小妾?
一入堂内,首先看见座上老夫人的脸色,姜夫人心里已沉了半分。
若是老夫人满意,那此事再有疑点,也无周旋的余地了。多言几句,反倒显得她这个正室只知争风吃醋,不识大体。
毕竟,她与老爷尚无子嗣。
她心绪复杂,正进退两难之时,老夫人已经热情地招呼那女子起身:“看你面相,便知道是个有福气的!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啊?”
姜夫人略有难堪,正欲欠身,却无意间撞上那女子一双明亮的眼。
“小女无父无母,无名无姓。从小被师父留在身边做剑童,唤作破月。”
“老爷与师父相谈时,我在旁奉茶,幸得垂怜,实乃三生有幸。贸然入府,万请姐姐不要见怪,莫因小女之故而令你们夫妻疏远!”
入冬,京城萧瑟。破月入府一月有余。
她年纪尚轻,且与温婉端庄的姜夫人不同,是极为明艳动人的长相。樱色的唇总挂着笑,一双眼睛恍若明星,教人看了不由得心生好感。
更何况人心思巧,知礼数,将老夫人伺候得无微不至。还在节前点灯熬油地缝了一百来个彩丝绣花包,绣工精巧无比,宛如名家书画。分送给京城里的亲戚,都是赞不绝口。
姜夫人的陪嫁丫鬟小莲很是不屑:“就会耍机灵!夫人,你可得治治她呀,现在整日姐妹相称得亲昵,等老爷回来了不知要耍什么手段!”
姜夫人轻推茶盏,沉吟不语。
另一个丫鬟阿玉小心翼翼道:“可是,破月姑娘对夫人格外亲昵,看起来……”
“她敢!夫人毕竟是正室,她再有野心,面上不得敷衍过去?夫人可不能被这副面孔迷惑!”
姜夫人心中烦闷,正欲挥手让她们住口,房外渐渐传来了脚步声。
小莲缄默,转瞬间换了副古怪的笑:“哟,是破月姑娘又来了吧?”
门外的声音欢欢喜喜:“是呀!姐姐,你知道吗,外头下起雪啦!”
“真的?”姜夫人起身,门正好拉开,破月冻得泛红的脸正映在她眼前。
“姐姐不去看看?下得好大呢,后院的枝头都挂满了,真像开了一树梨花!”
那跃跃欲试的劲头,活像个孩子!姜夫人心中一动,想起无数未嫁时的闺中趣事。阿莲看着外头大雪,急忙劝解:“外面这么冷,夫人身体可是格外娇贵,别再受了风寒。”
破月垂着眼睛,一下子满脸失落。姜夫人看着她身后白茫茫的一片,终于开口:“无妨,走,你我二人一同去看看!”
山高路远,姜老爷事务似又格外繁重,来了信不准备回府过年。只是信中未提起破月半字,有些蹊跷。
信只有姜夫人一人看过,阖上时心事重重。可抬头又看到破月极为单纯地扎着灯笼,满心满眼地盼着过年,实在不像什么欲图不轨之辈。
她假作无意叹息:“公务繁忙,老爷不预备回来了。这个年倒是有些寂寞。”
破月对她笑:“那我多来陪陪姐姐,也多帮姐姐做点事!”
姜夫人被她的语气逗笑,剥了瓣橘子喂到那人嘴里,宛如对待家中幼妹。
“你这人,古灵精怪,倒真让人寂寞不起来!”
“那多好,老爷派我回京,就是怕姐姐一个人太冷清呀!”
看着她孩子心性的言语,姜夫人思忖片刻,还是决定将信的事压下。她拿起一旁红纸,闲闲地折起窗花,闲聊道:“破月妹妹喜欢看什么花?再等几个月,仲春时节,城外古寺的山里开满了花,到时候去摘几朵海棠回来,装点装点如何?”
那个答得迫不及待:“好!”
春日闲闲。
黄花梨木桌上一只瓷瓶,斜插着两三海棠。姜夫人在侧犹疑,反复调整角度,就是不得心意。
今日心头闷闷的,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
正是烦恼时,破月直直地冲进了屋子。姜夫人正要责备几句礼数,看到那小脸上难得的严肃凝重,一时也忘了开口。
“姐姐,破月有难,今日是与姐姐拜别的。”
姜夫人大惊:“有难?怎么了?你要去哪里?”
破月深深望她,眼中委屈不舍,泪水几欲夺眶而出。姜夫人正想把她拉过来详细问个清楚,人已经深深地一拜,哽咽道:“万请姐姐好好保重,切莫挂念!”
言罢便冲出了屋子,姜夫人急忙推门追上,却只见满院落花。
老夫人满脸不快,重重地一哼,吓得旁边的仆从大气都不敢出。
姜夫人立在前面,心中也是惊惧难定。破月虽然性子跳脱了些,可人机敏聪慧,不会草率行事。如今忽然告别避难,让人实在担心。
而老夫人,估计又是另一番考虑——这破绽百出的说辞,指不定是正妻与小妾生了龃龉,把人赶出门又编了这么个借口!老夫人都不看在眼里,好生厉害!
“夫人,府外有一道士求见,说能解夫人燃眉之急。”
姜夫人皱眉,而老夫人已冷笑道:“这么巧!安排得够精妙,且让老身看看是什么把戏!请进来!”
姜夫人叹了口气,无力解释。
半炷香的功夫,那道士已飘然而至。清瘦的身材,一袭青衣,身边似有真气浮动,倒像是有些本事的。
只是那双细而上挑的眼,让人看了总有些不舒服。
老夫人问他:“你说能解我姜府燃眉之急,你知道是什么急?怎么解?”
道士微微一笑,却没回老夫人的话,只是面朝姜夫人道:“夫人满面郁结,有奇祸将至。”
姜夫人沉声道:“什么祸?”
“夫人视同姐妹的姑娘大难临头,自然是祸。”
一听此言,姜夫人心中更恸:“那……先生要如何解?”
道士不紧不慢,长袖翻动,眨眼间抵过一张符:“还望夫人配合。”
二更刚过,月色凄凉如水。
按道士的说法,在净室中预备一张榻,让姜夫人在此睡上一晚,直至正午前不可开门。
她一人在榻上辗转反侧,满头满脑都是破月无邪笑容。这女孩来去得莫名,可她心中再生不出半点怀疑,只是止不住地记挂担忧。
那一声声姐姐,实在让人难以割舍!
正朦胧之际,姜夫人忽感寒气四起。月光诡秘深冷,仿若一出阴谋。她在榻上欲起,四肢却沉重如绑了铅块,半点动弹不得。
静默之中,刀剑相交之声在四周响起,之中伴随着沉闷的喘气声。姜夫人通体冰凉,想要逃出,又记起道士吩咐时似笑非笑的脸。一狠心,揪住被子蒙头而睡。
懵懂中,也不知那铮铮之音是否梦幻。再清醒之时,有人推开了门。
姜夫人抬头看去,正看见破月手持长剑,满头大汗,急匆匆地跑进来,欣喜若狂地笑:“姐姐!”
“我是自师父爱剑‘破月’中通灵而生的剑仙,自小便跟在师父身边做剑童。老爷见了我,觉得听话机灵,便想纳我回去与夫人做伴。师父说,教我好好服侍姐姐,不必将剑仙的身份说出来,倒容易惹是生非。”
说到一半,破月一瘪嘴,泪水涟涟从脸上滑下:“那道士是我师父的旧友,那日忽然告诉我,说老爷在回京路途上惹了山中的精怪,遇了大麻烦。我想着借助法术快快赶去解救,不能有负老爷的爱重,只是力有不逮。老爷,老爷还是……”
她倏地大哭起来,整个趴在姜夫人身上,沾湿了一大片衣裳。姜夫人揽着她,震惊之余张不开口,只有眼泪也顺着面孔流了下来。
“姐姐,姐姐……姐姐别哭,是破月功力不济……从此,我一定好好陪着姐姐……”
老爷的棺木似是被送回了府里,外头老夫人哭得声嘶力竭,乱作一团。姜夫人麻木地抱着破月,只觉自己冰冷的手被破月重重地握住。
日头西斜,那指尖才堪堪回了些许温度。
一月后。
破月拉开门,蹑手蹑脚地走在迷雾似的夜色里。
那道士正站在树下等她,见她露面,不由分说地便拔出长剑,直抵破月咽喉。
破月镇定自若,甚至笑谈道:“霍青书,你怎么如此有闲心,忽然把我叫出来?”
那剑的寒光被烟似的雾气所笼,却犹自泛着杀气。霍青书的面孔也在这雾后模糊不清,只能听得他饶有兴味道:“真没想到你有这般的本事。道貌岸然,满口谎言,熬死了老夫人,真在这府中扎下根了。”
“你助我入府时,不知我是这样的人?”
霍青书似还在回味,锋利的剑刃舔舐着她的皮肉,几欲见血。
“姜夫人若知道,你从头到尾未说过一句真话,甚至连姜老爷都是……不知是要作何感想。”
破月反笑道:“你不就喜欢看人被你玩弄在股掌之中的样子,才如此费力气地助我?你我二人相识已久,我可摸透了你的脾气。”
不知哪句话触怒了那人,霍青书神色一凛,暗红的血色刹那间顺着剑刃流下。
破月仍是不管不顾的样子,直白道:“我只是你这把破月剑上的一个破旧剑穗,幸而得道,灵力微末,怎么敌得过你这仙人?要杀便杀吧,反正我已寻到了姐姐,无憾无悔。”
霍青书在雾中打量着她的神情:“她曾经施舍过你?助你修道?你如此眷恋。”
“我曾受姐姐府上灵力滋养多年,方才修成人形。世间寂寞,我只想做她的妹妹,护她周全。”言罢还笑道,“你成仙已久,怎会明白人间爱恨!”
沉默间二人对峙。此时天已快亮了,雾气正在散去。
直至远处传来声鸡鸣,霍青书眼神一动,忽地又收起了剑,很懒散地打了个哈欠。破月始终盯着他的方向,却捕捉不到那异仙如烟雾般散去的身形。
“你便珍惜这姐妹时光吧。既然自诩明白我,就知道哪日我来了兴头,来戳穿你,便是你二人反目成仇之时!”
又是一年秋。
府里比起之前冷清破败许多。可有了个明媚的人,萧瑟中便也多出生机。
破月正在编预备置换的香袋。姜夫人坐在她身边,尽管眉间还余着一丝怅然。但看着破月忙碌的样子,心情也开阔许多。
新到的橘子摆在桌上,被灵巧地剥开。
“别忙了,吃瓣橘子休息下。看你,认准了什么事总是这样,不管不顾的。”
“好呀……这橘子真的甜!姐姐也来吃一瓣!”
轻言细语之中,枝头最后一片的叶子也被吹落了。打着旋,飘落到水上,再也找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