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谭 因果

    荒泽

    第二十八谭 因果 - 图1

    半年前的桂珠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只是跟随逃荒的难民讨个饭吃,竟稀里糊涂混进了打仗的队伍里,她本想女扮男装混吃混喝后就溜的,却发现根本逃不掉!好在桂珠身材瘦小,只得了个喂马的活,不仅不用上阵杀敌,而且这比之前居无定所、四处讨饭的日子强多了。

    平日里马匹都还算老实,但有一匹体型壮硕的红鬃马,总喜欢冲出马厩去欺负别的马,然后还闯出军营到处乱跑。军营的马除了战死沙场外,可一匹都不能少,桂珠每次找这马都要搭上半条命,今日也是如此。

    “你给我回来!”

    桂珠双手撑在大腿上,气喘吁吁地盯着前方同样注视着她的马。马高傲地仰起脖子,挑衅似的踢了踢地面。桂珠大喘着气用袖子胡乱擦了把额头上的汗,一屁股坐在地上仰头痛哭起来。

    “我命怎么这么苦啊——怎么这么苦——”

    这马完全没有理会她,只是低头嚼了两口地上的草,便大摇大摆地从她身边走过了。桂珠趁机扑过去抓紧缰绳,这马竟也没躲没闹,任由桂珠将自己牵回去了。

    都说马是养马人托生的,桂珠总会想,若她下辈子变成马一定老老实实,有吃有喝有人铲粪,为什么要和养马人过不去呢?

    刚回到军营,桂珠便见左前方有一人向她招手,嘴里好像还喊着什么。桂珠的左耳天生失聪,没听清那人的话,便歪头大声问道:“什么?”

    那人只是给她做了个手势,示意赶紧将马牵回马厩。

    这几日的天气有些不好,风总是扬起卷着杂草的尘土往人干燥的脸上扑。桂珠抬起胳膊肘挡着脸,手中的缰绳突然使出一股往前冲的蛮劲,将她给带倒了。桂珠趴在地上抬头,看到那马已经自己回到马厩中了。她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有些怨气地走过去,将马绳缠在柱子上一圈又一圈,又不解气似的将绳子系了好几个死疙瘩。

    “再这样,下次就炖了你!”

    桂珠跑着去找方才那个人,只见那里已经聚集了很多人,都是他们这平日里干杂活的兵。

    桂珠问道:“什么事啊?”

    “前线战况紧急,我们损失惨重,要补充人手。”

    话音刚落,便有叹气声此起彼伏。但也有人激动不已:“我们来此处不就是为了保家卫国?谁想日日喂马干杂活,老子要是死在战场上,那也是光宗耀祖!”

    话虽是这么说,但看看他们这些人,老的老、小的小、残的残,去了战场也是白白送命。

    桂珠将头埋得低低的,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心里头像是突然坠了块大石头,压得她直不起身子来。

    “唉,小子!”

    突然有人叫了桂珠一声,桂珠猛地抬头:“啊?”

    “你们几个手脚利索的,多去准备些马料,马厩里的那些老马也不能闲着了。”

    在一片苦闷与幽怨之中,也没人去在意夜幕是不是降临了。桂珠呆坐在马厩旁的石墩上,直到月色将她的影子拉成长长一条时,她才抬起头来仰天长啸了一声。

    就在这时,她突然听到有微弱的人声从马厩的另一边传来。桂珠弓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往声音的来处寻去,她探头一看,原来是军营中那个最年长的伙夫。

    伙夫身材瘦小,他面向北方,佝偻着身子跪在地上,样子如一根一折即断的枯木,他时而仰头祈祷,时而双手合十举过头顶跪拜,嘴里不停念叨着:“英明神武的大将军,战无不胜的大将军,愿您多多保佑,多多保佑……”

    桂珠走出来时将他吓了一跳,桂珠笑笑,满怀好奇地问道:“方才,你在祭拜哪个大将军?”

    伙夫并没有隐瞒,只是平静地解释道:“是许多年前一个威名远扬、百战百胜的大将军,可惜我儿时刚记事,便听说他英年早逝了。那时只要有战事,总会有人去祭拜他,据说只要能得他庇佑,军队一定会凯旋。”

    桂珠挠挠头,漫不经心地说:“若军队没有凯旋,人们便会说没得到大将军的庇佑?这种事情怎么能信。”

    伙夫摇摇头,有些无奈:“不过是求个安慰罢了,时候不早了,好好享受为数不多的日子吧。”

    伙夫离开马厩之后,桂珠心里闷闷的,心里面徘徊许久的想法,忽然浓烈起来。

    她太想逃了,她没有多么伟大高尚的志向,她只想活命!

    桂珠走到白日里那匹爱和自己作对的红鬃马旁,一边喂它吃食,一边抚摸它的脖子,低声道:“你不是爱跑吗,明日就让你跑个痛快!”

    第二日来得很快,桂珠一大早便在马厩旁等着那匹马何时跑出去,可今日这马却反常无比,竟比其他的马匹还要老实。

    桂珠趁着没人,跨在马上拿起一根粗针就朝马屁股狠狠扎下去了。马扬起前蹄长嘶一声,紧接着便闯出马厩往外狂奔。桂珠不会骑马,趴在马身上死死抓住它的鬃毛,浑身吓得瑟瑟发抖,她怕其余人跟过来,便闭着眼睛大喊:“马受惊了,我马上将它安抚好带回来!”

    反正这马天天往外跑,也都是桂珠将它带回来的,自然没人多在意什么。只要这马不停地跑,桂珠便有机会躲过巡逻兵的视线逃出去了,若是被抓住她也认命了!

    跑到半路,这马突然一个使劲,将桂珠甩了下来。桂珠摔在地上后立即爬起来又要上马,这马却嘶鸣一声,躲开桂珠往回跑了。

    桂珠愣在原地,不知这马今日到底是在发什么疯呢。她环顾四周,自己大概还没有离开军营的巡逻范围,不久她就会被人发现的。

    桂珠暗自神伤之时,抬头一看,那马竟然又回来了,桂珠以为看到了希望,刚伸出手去,这马就咬着她的胳膊往军营的方向拽……

    还未到军营,桂珠便见一队队人马焦急地搬运着东西,桂珠认命了……

    四季轮回数番,寒来暑往几遍,不知不觉中,这仗已经打了很多年。桂珠也没想到,自己竟然可以活这么久。

    这一仗打得十分惨烈,来不及收拾的尸骸腐烂生蝇,风中扬起的血腥与恶臭气息,肆无忌惮地爬满人的鼻腔。军营中满是呻吟与哀吼,桂珠躲在无人的石头后面褪下上衣,咬牙将自己肩部的烂肉用匕首一点点割下,细汗从她苍白到无一丝血色的脸颊上滑落,她深喘一口气,闭上眼紧握着拳头,努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离她越来越近,桂珠心中一慌,她耳朵本就不好使,听到声音证明人已近在眼前了。还未穿上衣服,她便下意识往一侧转身,抬头间才知是虚惊一场,来者不是人,而是一匹马,一匹有些老态的红鬃马。

    桂珠缓缓舒了口气,扶着马脖子站起来。

    “还好是你,若是人便惨了。”

    话音刚落,这马突然暴躁起来,像受惊了一样,嘶鸣着抬起前蹄便要攻击桂珠。桂珠慌忙躲开,还未反应过来,这马又扑过来了。

    其余人听到声音纷纷赶来,在桂珠体力耗尽前制服了这匹马。

    “怎么回事?”

    桂珠也是一头雾水:“我也不知。”

    这马虽是与她作对了许多年,但从未攻击过她,还几次与她一起浴血杀敌呢,可今日这般行为,却不知道怎么回事。

    夜里闷热,再加上伤口的疼痛,桂珠横竖睡不着,索性起身到外面吹风。

    不知不觉中,桂珠竟走到了马厩,因白日里攻击人的缘故,那匹红鬃马被单独关了起来,桂珠一靠近它,它便开始急躁起来。桂珠也感到奇怪了,这马已与她相处多年,怎么突然见她如见仇人一般了?

    桂珠心里烦闷,若这马能听懂人话,她一定使劲骂它一番,问问它到底要做什么。

    就在这时,这马突然抬起前腿不停撞击马棚的柱子,桂珠吓了一跳,面色惊慌地退出马棚外。这马,该不会是想让她被砸死吧。

    守夜的人听到声音纷纷跑过来,看到这马的行为后,其中一人道:“这马估计真疯掉了,它年纪也不小了,估计没多长时间了。”

    桂珠听了这话,方才还有些气愤的心情逐渐低落下来。她刚混进军营时认识的那些人,一个个早就死在了战场上,只剩这匹马还如老朋友般供她倾诉,虽然它什么都听不懂,但却是桂珠心里为数不多的安慰。

    北风卷地百草枯萎,大雪如宽席般一层层覆盖在地,却无论如何也掩不住战争酿成的血海。

    桂珠所在的队伍,被命令誓死保卫住这里最后一个要隘,只要这里守住了,他们便有胜利的希望。两军交战数日,皆筋疲力尽死伤惨重,可对方的人数要多上一倍,这里多半是守不住的。

    帐中的炭火也不多了,反正明日都是要死的,大家索性把能烧的都添进去,围坐在火堆旁,也算是最后的寒夜里给自己提前祭奠了。

    “若是赢了,便都是英雄,输了,就没人记得了……”队伍里年纪最小的兵呆呆望着跳跃的火苗,眼里闪着星星泪光。

    一个中年模样的人道:“早死早托生,下辈子到个没战争的地方吧。”

    桂珠相比于其他人,心里却平静许多。她低头盯着手背上的疤,回顾自己这些年来的变化,总觉得像是在做梦。明日便是最后一战了,若将一生停留在此,她也觉得没什么遗憾。

    年长的士兵长叹一口气,往火里扔了几根木条,淡淡说道:“再厉害的人也有走到尽头的时候呀,不知你们年轻人有没有听说过常胜大将军的故事。”

    桂珠与其余人一起抬头看着他,异口同声:“常胜大将军?”

    “一个战无不胜之人,却英年早逝。”

    桂珠记得许多年前,军营中的老伙夫就曾祭拜过这个常胜大将军,没想到今日还能听到他的故事。桂珠微微侧身,以右耳面向老人,认真听着接下来的故事。

    “虽是战无不胜,可他却是一个极其残暴之人,不仅杀人不眨眼,对待一切令自己不悦的事情,他都会以极端的手段来解决。”

    “比如呢?”有人问。

    “他迷信而多疑,不论事实想杀就杀。他听说战场附近若有女子出现,便会对战事不利,因此一夜之间,方圆几百里的村落一个活物都没留下。还有一次,因他的马在他叫了两声后才出来,他便一刀将马耳割下了,没过几日,这匹跟随他数年的马便因惊吓而死了,不久之后,大将军也突发恶疾撒手人寰了。”

    “这……这能不能说他是罪有因得啊。”

    在座的人与桂珠一样,都以为这个大将军的故事会是一些勇破敌营、英勇杀敌的壮烈事迹,不想竟是这般。

    老人笑笑:“有人敬他英勇善战,也有人因他的残暴避之不谈,但无论好与坏,都是有尽头的,都有尽头……”

    桂珠坐得腿麻,起身到帐外走走。帐外还有几匹马,其中那匹垂垂老矣的红鬃马,眼睛已经有些浑浊,眼皮也没精神地颤动着,仿佛合上就再也睁不开了。桂珠从怀里掏出酒壶,在马鼻子上碰了下,叹了口气:“下辈子还是做匹马吧。”

    长枪刺入胸膛的声音灌入耳内,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桂珠也撑不住了,她单膝跪在地上,眼睁睁看着前方数个利器朝她刺来。她眼前逐渐变得模糊,心想身体沦为筛子前倒下也好,至少没那么疼。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突然挡在她面前,挥舞着手中的剑将那些利器全部拨开了。桂珠只记得这人似乎穿着铠甲,随后她便没了意识。

    ……

    再次睁眼,耳边已经没了杀戮之音,有的只是呼啸而过的风声。桂珠没想到自己竟然还能活着,她支撑着疼痛的身子环顾四周,目之所及皆是尸骸,她有些不确定,他们这是守住了吗?

    桂珠扶了扶还有些眩晕的头,模糊中看到了不远处躺着的那匹红鬃马的尸体。不知为何,她又突然想起昏迷前的那个身影,她想大概是自己太累,出现了幻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