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谭 雾山

荒泽

听到一声闷雷轰天，乔小二就知道大事不好了，果不其然，还没待他牵牛走几步，飙急的大雨便铺天盖地砸了下来。狂风卷着湿漉漉的杂草、树叶无情地呼在乔小二的脸上，若不是有牛在，他这矮小的身子恐怕早就被风给吹倒了。

一片混沌之中，乔小二被牛带去了一个窄小的山洞里，他胡乱抹了把脸，嘟着嘴满脸怨气：“就说今日天色不好，那个周扒皮，天天让在这里放牛，他又没来过，怎么能知道这边的草好不好！”

乔小二倚在牛身上不知不觉便睡着了，待到再次睁眼时，外面天还阴着，但大雨已经停了。乔小二牵着牛走出山洞，却见这里他从未来过，根本不知道往何处走。越是慌乱，心里头就越是冒出些不好的想法。他心中忐忑，想着放牛的地方在山脚，该不会在混乱之中被牛带上山了吧。

若是平常的山也就罢了，可这座雾山是有名的鬼山，听老人说，这座山的另一面有不干净的东西，因此几百年来，人们顶多就在山的这一面砍砍柴，从不去另一面。

乔小二环顾四周，无措地挠了挠头。他根本不知道下山的路，也不会辨别方向，若是不小心走到了另一面那可怎么办！

心里正慌着，手中牵着的牛却自顾自地走了起来，乔小二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跟着牛走。不知过了多久，眼看暮色已经降临，山里也起了一层雾气，乔小二只是个孩童，见此情景心里的恐惧终于绷不住了，便抹着眼泪焦急地痛哭起来。

就在这时，前方的牛突然叫了一声，而后警惕地连连后退。乔小二顾不上哭了，跟着牛一边退，一边努力辨认前面到底是什么东西，直到前方传来一声：“有人？”

听到是人声后，乔小二心里的恐惧便减了大半。前方这人的身影越来越清晰，乔小二赶忙上前询问：“你，你知道下山的路吗？”

这人没回答他，只是一脸狐疑地将他打量一番：“怎会有小孩子？”

乔小二手里紧紧攥着牵牛的绳子：“我躲雨……不知为何就到了山上。”

这人缓缓吐了口气，往乔小二后面指指：“那边下山。”

乔小二使劲点头，来不及道谢便牵着牛往回走，可这牛却倔得很，歪头扯着绳子，就是不走。乔小二心里又慌了，他倒是想自己跑，可若是牛丢了，主人家肯定会打死他的。

那人看到乔小二窘迫的模样，说道：“这牛兴许是吓到了，不如先停一停，待会再走吧。”

乔小二也没别的法子了，此时他才注意到面前这人的穿着与他见过的都有些不同，举止也比平常山野村夫儒雅些，瞧着不像是坏人。乔小二看这人似乎没有要离开的样子，便坐到小土包旁的石头上，与他聊起了天。

这人也找了个地方坐下：“我是山上的住户，倒是鲜少见有人到山上来。”

“你住在鬼山！”乔小二猛地站起来，一脸惊奇。

“鬼山？”这人笑笑，“我可从来都没见过什么鬼，山下的人又不上来，他们怎知山上到底是怎样的情景，只不过是根据传闻瞎猜的罢了。”

乔小二挠挠头：“那……那些都是假的？”

“自然。”见乔小二还是一副怀疑的模样，这人笑道，“不如你跟我讲讲，他们都是怎样说这座山可怕的？”

乔小二重新坐回石头上，操着神秘兮兮的语气：“听老人们说，那边的山脚下，曾经是个古战场，当时战争很惨烈，尸骸成山，也没人打扫，过了很久很久，附近的人还能闻到尸体腐烂的臭味。一段时间后，有些人为了拿死人身上的东西换钱，就来到了这里，结果到了晚上，他们就看到士兵的鬼魂，像生前那样拿刀打仗，他们看到鬼就砍，看到活人也砍，之前山上住着的猎户也没能逃脱，全都死了。至此几百年，再也没人敢来这里。”

这人低声轻笑：“原来是这样啊……”

乔小二点点头：“既然你能住在山上，那便说明传闻肯定就是假的吧！”

这人缓缓舒了口气，语气淡淡道：“我倒是也听过这座山的故事，只不过，与你说的有一些不同，你想听听吗？”

乔小二眼里全是好奇：“还有别的传闻吗？”

这人点头：“前面与你说的差不太多，很久很久以前，那里确实是个古战场，一个部落的首领，为了保住族人，只带了几百人便与外族人打了数不清的日夜。尸骸成山、腐烂生蝇，最后全军覆没与敌人同归于尽了，所剩无几的族人将首领葬在了这座山上，而后将残败不堪的部落转移去了别的地方，再也没回来过。”

乔小二托着脸一副认真听故事的模样：“是不是没人祭奠他们，他们生气了，所以就变成鬼了？很多故事里都是这样的。”

这人继续说：“这些人在战死之前，心里面全是对敌人的恨，就连死后，怒气也没有丝毫削减，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到了夜里便会再次‘回到’战场与敌人厮杀。因此之后搬过来的人，每到夜里都会听到从这边传来的，兵戎相撞的声音。”

乔小二略思考片刻，道：“现在明明听不到打仗的声音了，所以这个传闻肯定是假的！那些老头子，就知道吓唬小孩！”

“后面还有呢。”这人看着乔小二，故作认真地说，“后面的，可就跟你听到的不一样了。”

乔小二点点头，聚精会神地继续听故事。

“部落首领因生前所立的雄厚功德，即便成鬼后误杀过人，上天还是给了他立即投胎做人的机会。可是首领无法就此丢下与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他便去求神了。”

“神说什么？”

这人微微俯首，声音有些低沉：“首领求神，让那些和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们恢复神智便好，这样一来，总有一天，他们也会重新投胎的。神答应了他，但是要他生前的全部功德作为报酬。首领也答应了神的条件，他以为这样就可以和朋友们一起重新修功德而后投胎了。”

“之后，他们都投胎了？”

这人摇摇头：“神是个没有善心的神，他把首领的全部功德加在自己头上后，将那些将士的灵魂，全部封在了首领的金银陪葬品中。神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他还是信誓旦旦地对首领说这样做这些恶鬼就不会杀人了。”

乔小二的眉毛蹙在一起，举起小拳头狠狠砸在旁边的树上：“这是什么神啊，太过分了！”

“故事还没完。”这人缓缓闭眼，声音也如他眨眼的动作一样轻，“到了晚上，那些附有灵魂的陪葬品便会跑到一起打架，如之前打仗时一样。神觉得很可笑，还叫来首领一起看。可这对首领来说却是莫大的侮辱，但他反抗不了神，便只能再次求神，他求神将他的朋友们变回去吧，至少让他们做鬼时有一副人的样子。可是神，他不是一个善良的神……”

这人突然停下了，乔小二不知何时站起来的，他紧握拳头小脸通红，强忍的怒火堵在胸口，仿佛一触即发。

“这个神又做了什么坏事！”

这人的语气愈加沉重：“神并没有听首领的请求，他趾高气昂地告诉首领，只要对那些附有灵魂的金银陪葬品说‘有诏令斩杀金银部落’，这些恶鬼就会消失，首领也可以安心投胎去了。”

“有诏令斩杀金银部落？”乔小二歪头思考片刻，气得咬牙切齿直跺脚，“我知道了，这个可恶的神，他想让首领杀死自己的朋友！不对，是杀死朋友们的灵魂！”

这人呼了口气，像是把方才的沉重全部吐了出来，他抬头看着乔小二，说：“人间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对于神来说，也是如此。”

“嗯？”

“比神更厉害的神知道了这件事，他罚神永远待在首领的棺椁中，并要消耗自己的神力去感化那些附在陪葬品中的灵魂，直到他们全部恢复理智并离开这些陪葬品。可当这些灵魂恢复理智后，全都想起了神曾对他们做过的事，他们谁都不愿离开器物，一到晚上便吵得神头痛欲裂。”

乔小二重坐回石头上，得意道：“哼，坏人就该遭报应！真是活该！”

“神受不了了，他祈求那个更厉害的神宽恕他，至少不让那些鬼日日在耳边吵闹。那个神答应了他的请求，但是也有条件。”

乔小二点点头：“然后呢，什么条件？”

“那个神给了他离开棺椁的权利，但禁止他离开此山。神说，如果他能将自己的全部恶行告知于人，并让人在无意之中说出‘有诏令斩杀金银部落’这句话，那些鬼就会离开器具，不再叨扰于他，他也可就此离山。只是，他从此就会变成无法转生的鬼，永远游荡在世间。他答应了。但这山是座‘鬼山’，世人避之不及，谁又会来呢，整座山都是他的墓，几百年来，他甚至开始习惯了。”

乔小二沉默片刻，说：“活该，是他罪有应得！”

话音刚落，乔小二身边的牛突然叫了一声，这时他才发现月亮早已高高升起。乔小二赶忙牵起牛绳：“得走了，太晚会被骂的。”

乔小二骑上牛背，走了几步后，他又扭过身来对那人说：“可惜这些传闻都是假的，若是真的就好了，那个可恶的神，活该被关在山上……”

乔小二越走越远，声音也逐渐消失在了远处。

这人抬头看了眼隐在薄雾后的月亮，而后转身消失在了月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