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谭 笼
荒泽
焕娘一把将门推开,正在偷听的姑娘们先是一惊,而后佯装无事地散开各自忙去了。焕娘总是这么一副冷冷清清、不近人情的模样,她手里拿着卖身契在房门前站了片刻,身后传来清歌苑管事的谩骂:“没良心的东西,没人嫌你人老珠黄,你倒是早早攀上贵老爷,不要这生养你的地方了!别高兴太早,你以为今后就有好日子过了?我可告诉你……”
“啪——”
焕娘将门猛地摔上,解气似的冷笑一声,她看着手中的卖身契,嘴角的笑意逐渐僵硬。
“生养我的地方?”
焕娘心里一阵苦涩,她自小便被卖到此处,在这之前的记忆从来都是模糊不清的,但她心里明白,她早该离开了。焕娘大步流星地朝自己房间走去,她要赶紧收拾东西,待到天一亮,她便不再是这里的人了。
城南有个富商,年事已高、病入膏肓,两月内迎娶了十几位年轻姑娘来冲喜,众人哪里不知这老东西最多也就半年的命了,但还是有人源源不断地带姑娘去与他说亲,求的不过就是那一袋银两罢了。焕娘与姐妹们本来也只将这事当成玩笑听听,反正与自己无关。
焕娘本以为自己已不是二八芳华的少女,别说遇到良人,就算是嫁作商人妇的机会都少之又少,后半辈子也就老老实实在清歌苑混吃等死了。但不知怎的,当焕娘听说管事的要她以后也帮着打理清歌苑的时候,就忽然产生了逃走的念头。
焕娘提出自愿嫁与那老东西时,众人惊了一跳。他们不是惊讶于焕娘的决定,而是焕娘都这个年纪了,怎么敢跟小姑娘比的,甚至那老东西的家人还犹豫了一番。
但嫌弃归嫌弃,他们病急,冲喜也急,对于他们来说,有总比没有强。
焕娘也不知道,自己这次是不是真的可以离开清歌苑了。
焕娘心里又急又愤,收拾行李的手胡抓一通,却不知道自己能带走什么,最后,她握住个半只巴掌大的“鸟笼”,眼神凝重地端详起来:这鸟笼不知是用什么木头雕的,里面还雕了只金丝雀。
焕娘只记得在来清歌苑之前,这东西便在自己身上了,至于是怎么得到了,她就不知道了,可她每每看到这只鸟笼,就总觉得可以找回自己丢失的记忆。
这时,一阵凌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焕娘心中一慌,如往常一样赶紧藏起自己的东西,免得被管事的骂,可东西掩起来了才想起,自己马上就不是这里的人了,还怕她做什么?
门外叽叽喳喳,焕娘叹了口气,知道来人是谁了。几个平日里受她照顾的小姑娘,拿着几壶酒冲进屋里,满眼都是对她的不舍。
“焕姐姐若是走了,是不是再也不回来了?”
焕娘点点头:“若是今后……”
焕娘又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值得交代的,谁又能知道什么样的选择是好,什么样的选择是坏呢?
“若是今后有机会,我们一定会去看姐姐的。”
姑娘们握着焕娘的手,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离别话。
姑娘们不知几时走的,焕娘扶着昏沉的头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脚下是散落在地的酒杯,她一个不小心,又绊倒在了地上。当她想要再次站起身时,眼前却忽然有个闪着金光的东西跳来跳去。
焕娘揉揉眼睛凑近这奇怪的东西仔细看,竟发现这是只浑身发光的金丝雀。她心里正疑惑,抬手要碰这金丝雀时才注意到,自己手里的鸟笼中早已是空无一物。焕娘惊得一怔,慌忙又揉了揉眼睛,可这鸟就是真真切切站在眼前的。焕娘一时间有些无措了,遇上这样新奇的事儿,任谁都无法平常心对待。
就在此时,这发着光的金丝雀突然飞到了窗边,焕娘犹犹豫豫地跟过去,她探头望向窗外,双目惊奇地睁大了,明明可远观后山的窗子,此时却是另外一番光景。
这景象,好似什么节日,焕娘把整个窗子推开,将半个身子探出去,发现外面灯红酒绿、歌舞升平,她跳出窗子置身于这番欢愉之中,愁闷了多日的心情一下子开朗了不少。趁着醉酒的劲儿,焕娘竟也忘了这样的事情有多不合时宜,有多不寻常。
焕娘一脸欣喜地穿梭于热闹的街巷,这如梦般的景象不知如何触动了她,她心里头一阵激动,直直奔向了一个小摊。
这是个售卖木雕的摊子,焕娘刚靠近,那只发着光的金丝雀便落在了摊子上,随后,它身上的光逐渐黯淡,化回了木雕鸟。
焕娘正要拿起这只木雕鸟时,身边来了其他客人,客人是个小姑娘,穿着锦绣衣裳,头顶两只发髻,笑嘻嘻指着这只木雕鸟:“娘亲快看,我想要这个。”
摊子老板又拿出一只精致的木雕鸟笼:“小客官再买个笼子吧,把鸟关在里面,就不怕它飞了。”
小姑娘接过笼子认真打量,这时身边的大人已经将两样东西的钱一同付给了摊子老板,而后,他们便离开了。
焕娘面上的喜色忽地滞住,她突然感到害怕,她想赶紧回清歌苑,可环顾这好似熟悉但又无比陌生的地方,哪里还有回清歌苑的路啊。焕娘心中惶惶不安,她要找到买走木雕鸟的小姑娘,因为她以为只有金丝雀才能带她回到原来的地方。
焕娘一路跑,一路寻……她终于看到了那个头顶着两只发髻的背影,可脚下却一软,猛地摔趴在了地上,与此同时,从前方传来的哭喊声刺入耳中,焕娘下意识抬头,看到那拿着鸟笼的小姑娘哭闹着被塞进了马车。
过路人将摔倒的焕娘扶起,见她还注视着远去的马车,淡淡道:“这种事不是常有,小孩子玩开了不愿回家去,大人只能强拉走了。”
焕娘心里堵了一口气,她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或许是因为金丝雀随马车越走越远了。
“别回去了,回去做什么?”
焕娘循着声音的来处看去,可这声音就像是凭空出现的一样,如何也寻不到说话的人。焕娘心里的恐惧欲涨破胸膛,她抓住一个过路人,颤抖着声音急促问道:“怎么离开这儿?”
过路人一脸疑惑:“啊?”
焕娘又去拉住另一个人:“到底怎么离开这里!”
“疯……疯子吧。”
……
焕娘似乎想起了什么,她再次盯着马车消失的方向,想要去追,可突如其来的大风吹得人睁不开眼来。
这时,有人叫了焕娘的名字。
“焕娘。”
清歌苑管事坐在椅子上抿了口茶,居高临下地瞧了眼跪在自己面前的小姑娘,小姑娘还在啜泣,半张脸肿着,上面还有偌大的巴掌印。
“今后你就叫焕娘吧,把这个喝了。”
小姑娘被人强喂下一碗苦涩的药,挣扎片刻后身体便没了力气,双眼模糊前,她看到管事的依旧那副目中无人的表情盯着她,冷冷道:“醒了就能忘记之前的事了,别总想逃跑,活着比什么都强。”
焕娘醒了,原来,一切都是梦啊。
天亮了,她终于不属于清歌苑了。
焕娘背上单薄的行李,她没有回头看清歌苑的大门,只是义无反顾在无人的街道上,独自走向富商的家,然后渐渐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天终于亮了,管事的使劲敲响焕娘的房门,里面却一丝回应也没有,管事的眉头紧皱,破口大骂了些不中听的话,里面依旧没有动静,她只能没好气地离开了。
曾与焕娘夜聊的姑娘以为是她的酒还未醒,便轻推门走进去了。屋内和昨晚一样,地上一片狼藉,焕娘还是她们离开时的姿势——醉倒瘫坐在地上,可是人已经没了气息。
焕娘的手里还握着一只巴掌大小的,空空荡荡的木雕鸟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