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谭 和光
轻舟
晌午刚过,山中倏地下起了大雨。来寺中敬香祝祷的人都被这场突如其来的雨截下,停驻在檐下巴望天晴,窃窃私语。
赵临风手持纸伞,独自立在檐廊之下。从去年开始,每逢十五,他必来庙里进香,风雨无阻。庙中的和尚方丈都与他面熟,赞他心地虔诚又一表人才,定然能寻到一段好姻缘。
赵临风闻言只是苦笑。姻缘乃天定,哪有强求一说?何况他本不急于找寻佳偶,月月来进香,不过是顺遂家中意思,宽慰下焦急的老母亲。
骤雨如注,模糊了山野景色。他执伞而立,耳闻穿林打叶之声,拂面而来的是泥土芬芳,让疲惫的心逐渐平静下来。
别有一份禅意。
“又遇见赵兄了。”
赵临风侧身看去:“原来是霍仙人。”
霍青书寄住在此寺之中,自称仙人。平日里深居简出,甚少露面。有人说他算什么仙人,学了个一招半式就出来行骗的江湖术士罢了。也就是住持心善,收留他至此。
他身材瘦削,神色清高,总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惹人厌烦。但赵临风颇有涵养,待人真诚恳切,未曾对霍青书侧目相待。一来二去,竟也成了朋友。
霍青书仰头望天:“这雨怕是还要下一会儿。横竖无事,不若来我厢房中喝茶,打发打发时间。”
有何不可?赵临风颔首。二人行至庙后厢房,此处略嫌偏僻阴冷。外面骤雨未歇,厢房里平日就更为暗了。只能模糊看见霍青书烹茶的身姿,泉水潺潺,伴随着帘外雨声淅沥。
“果真是好茶。”令人心旷神怡,赵临风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旋即打趣,“喝了仙人的茶,可会有好事发生?”
霍青书也笑:“好事不见得。但如此良辰,讲个故事听听,倒会更有趣味。”
“仙人见多识广,我便洗耳恭听了。”赵临风略加回忆,“任家少爷、剑穗化灵……这些故事我都记在心里,玄妙至极。”
“总是由我来讲有何趣味,倒不如赵兄来讲一个。”
“我只是城中一普通寻常的秀才,未尝远游,哪知道多少故事?”
霍青书那双狭长上挑的眼在幽暗中注视着他,仿佛能穿云破雾,洞穿人的往昔。“便讲你自己的故事吧。”他说,“讲你赵临风自己的故事。”
赵临风捧着茶盏,佯作苦恼。春茶的香气沁入肺腑,勾起诸多往事回忆。“好吧。”他笑道,“便讲一个我自己的故事。”
“小时候,我救过一只狐狸……”
话音未落,霍青书便嗤笑出声。他未开口,眼神却已道出原委——狐狸,又是狐狸,怎么总是狐狸?报恩的报仇的,世情万千,平白是这小玩意最受青睐。
赵临风也不恼,和缓地讲了下去:“也算不上救。那一天,我娘让我去洗家里的压缸石。我从后院把它抱出来,忽地看见杂草里伏着一只小狐狸。青色的毛发,没什么伤口,但只趴在地上,有气无力的样子。”
“待我洗完了压缸石,它还趴在那儿,一动不动。我心念一动,就把它捡回了家中。”
那时年纪尚小,抱着块大石头已经走得吃力。他将狐狸放在石头上,自己从下面托举着,一步一步走得小心翼翼。好不容易走回了院子,还未和母亲知会一声,那狐狸耳朵一动,猛地精神起来。
“小狐狸?”
青色的影子一闪而过,狐狸极敏捷地钻入了柴房之中。赵临风只见那青色的大尾巴在他眼前招摇,松软得惹人摸上一把。
“我将这事告诉了我爹和我娘,一家人在柴房中找了许久,就是寻不见那只狐狸的踪迹。我爹说或许是已经逃走了。毕竟那时家里很穷,习惯了吃糠咽菜,管那狐狸是好是坏,在这儿也没什么可留恋的。”
“此后我再未见过这只狐狸。少年心性,没几天便忘了。然而家里却连续出了几桩异事,教我渐渐又忆起了它。”
最早是某个宁静平和的夜里,赵临风家中房门忽然大动。他爹趁夜起身,以为是哪来的歹人,谨慎地抄好了家伙。后来发现原是隔壁家的房子着火,急忙出去呼朋引伴地援救,好悬没连累了他家的柴房。
然后是个阴雨连绵的夏天。雨水太多了,本就不结实的房顶竟塌了一块,水瀑布似的向里淌。赵临风缩在一角,冷得打颤时听得“当啷”一声。原来是几枚银钱,不知从何而来,坠在了他家桌上。他举着钱,欢天喜地地找娘去修补屋顶。
还有逢年过节,无声显在他眼前的一点吃食零嘴,针线绸缎等等。都不是什么值钱玩意,但足够有用。拿在手上,那份喜悦是不作假的。
霍青书饶有兴趣地看他:“你觉得那是狐狸的馈遗?”
“娘是这么说的。爹嘴上未称,心里八成也是这么想。那年三十,特意在柴房中放了杯酒。初一再看,酒杯已经空了。”
难道传说话本里的事真能让他也遇上?年幼的赵临风又惊喜又好奇,没事便往柴房跑。半大的孩子坐在小板凳上对着木头说话:“狐狸狐狸,你在不在?你若是在,为什么不出来说话呢?”
当然,回应他的唯是一片沉默。
爹娘交代,让他莫要将家中的异事向外说,免得招惹来流言灾祸。然而小孩终究是管不住自己的,上完学堂,寻着几个要好的伙伴悄悄地耳语:“我家柴房里有只通灵的狐狸!”
伙伴们半信半疑,齐齐凑到他家玩耍。有人说,捡几片瓦砾石块扔进去,看看会不会砸中!赵临风急忙要阻止,奈何那帮人已经嬉笑一团,纷纷动手。
“这样要砸伤狐狸的呀!”
瓦砾从门口扔进去,半晌没什么动静。几个人正要进去看看是否有狐狸时,倏地看见刚刚扔进的瓦砾又从窗口都扔了出去,躺在他们脚边。
“咦?难道真有狐狸?”
还没等小孩们弄清楚,赵临风的娘已经挥着大扫把过来赶人。“时候不早了,回家去回家去!这样乱扔,砸伤了谁怎么办?”
“我们要看狐狸!”
“瞎说,哪有什么狐狸!”
孩童各自散去,没几天就把这事忘在脑后。唯有赵临风,从地上拾起一片瓦,小心翼翼地对着柴房说:“狐狸,你没受伤吧?”
“他们不懂事,我再也不会带他们来了。”
柴房中一片沉默。赵临风又苦苦说了好多好话。终于,窗口又扔出一个石块,正落在他的鞋尖前。
“再后来呢,那狐狸就一直住在你家柴房了吗?”
赵临风轻轻地摇头。厢房外风雨渐小,手中的茶也变冷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赵临风越发沉稳。他读了不少书,常受到先生的夸赞。家中虽仍不富裕,但无病无灾,还算美满。他常在月光正好的夜晚读书,累了便走到柴房门口,对着里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那夜正是十五,月圆,皎洁如练。
他偷偷给自己握了一杯酒,靠着柴房,对着明月,叹了一口气。
还未等他开口,房檐上忽然传来一个缥缈的声音:“你来与我道别?”
赵临风一震,连忙抬头向上看。房上不见什么,倒是地面,朦胧地投下一只狐狸的影子。尾巴蓬松,随着动作一抖一抖的。
他也不再探求,复又坐下去,悠然应答:“是啊。明个我就要走了,去参加乡试,不知前途……”
“那我也要你道别了。”
他一愣:“为何?你也要走了?”
狐狸的声音宛若远处高楼上的一曲笛声,道不出年龄性别,只是令人心静:“我已在贵处叨扰多年。家里虽不富贵,但是夫妇和睦,儿子孝敬,是有福之地。故我寄住在您家里,以避雷劫。如今劫难已过,敬谢主人,告辞了。”
赵临风举杯向月,郑重道:“珍重!”
月影微晃,狐狸的身姿在地上消失。第二日,赵临风启程乡试,最终榜上有名,在县衙内谋得一职。家中再无异事发生,但仍是顺风顺水。娘仍常向柴房恩拜,谢狐狸有灵,庇佑全家。
“你这故事不算特别,不过我很喜欢。”霍青书兴味未尽似的,与他侃侃而谈,“恩怨情仇大起大落见得太多,如今听了这样一只不显山不露水的狐狸,倒感觉有几分意思。”
赵临风笑:“毕竟是讲自己的故事,我又见过什么大风大浪呢?那狐狸说不定也有过一番轰轰烈烈的爱恨,累了倦了,归隐到我家。不知它现在又在何处,是否康健。”
二人不语,饮尽最后一盏茶。雨也完全停了,赵临风起身要走。霍青书不再挽留,只说有一物要相赠,算作听故事的谢礼。
赵临风伸手接过——那是一块玉。温润地躺在手心,初看并不起眼,但细细打量能看到其中含着的独特微光,越发爱不释手。
“这…如此珍贵,我怎能收下?”
霍青书摆摆手:“我将它赠你,自是觉得它在你手上比在我手上更好。这玉名叫和光,你拿着,或许有庇佑之用。只是不知是它庇佑你,还是你庇佑它了。”
话已至此,赵临风收下了玉,与霍青书庄重地拜别。雨后的山色清新,万物生机盎然。庙中香客也渐渐下山而去,留下空旷的静。
赵临风走后,霍青书觉得无聊起来。仙人长袖一挥,一壶酒登时握在手上。他找了棵树躺下,目光穿过叶间的缝隙,不知在看向哪里。
清澈的女声在树下响起:“那么好的玉,怎么随随便便就给人了?”
他也不理,兀自喝着酒。破月在树下绕着打转,自言自语道:“时间一久,我都忘了那玉是在哪儿得来的……似乎是只颇有修为的大狐狸化形而成的玉吧?人家将自己的灵魄都交到你手上,你倒好,说送给别人就送给别人。”
霍青书懒散道:“所以他是凡人,我是仙人。”
呸,随心所欲的异仙。破月瞪了那人身影一眼,不再说话,靠着树干坐了下来。
“你怎么来找我?不去缠着你家小姐了?”
“小姐去世了。”破月平静道,“世间于我已无趣味,倒不如做回剑穗。挂在那把破月剑上,什么都不明白,什么都不知道。”
霍青书眯眼,不知从哪儿拔出长剑打量:“这就没兴趣了?做回剑穗,不怕我哪天又随手就将这剑送人了,或者扔在哪里也未尝可知。”
“随你,我是倦了,哪日腐烂化作尘土了也无所谓。只是不知你这异仙还有多少兴致,硬要在人间折腾。”
霍青书摇摇头,仙人的心思捉摸不透。他一个翻身,如一阵清风般拾起地上的剑穗,随即消失在淡金色的夕阳下。庙中的小和尚跑出来,想叫他这个怪客人吃饭,却只看见孤独的树影,被落日拉得老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