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谭 杏花缘
小酥
王员外家的公子疯了,口中常常痴念着什么杏花精。
而我是为了冲喜而娶的新娘。
可我明明八字纯阳,命中克夫。
直到上花轿前,我娘才不忍我稀里糊涂地送死,将真相尽数告知于我。
王公子数月前招惹了一只杏花精,如今他背弃了承诺,杏花精要来索他的命了。
我便是王公子的替死鬼。
她让我跑,哭得泣不成声。
我拭了拭她的泪:“娘,等我死了后,你就将我最爱的那只桃木簪埋入阿岚的墓中。”
我跑不了的。
喜乐吹打,唢呐高昂。
轿子并不平稳,我勉强抓住扶手板,才不至于滚落出轿。
风猛地灌入轿中,我的盖头都被掀飞了,沙石迷得我眼睛几乎睁不开眼,前方沙土弥漫之处,隐隐现出了送葬用的白幡。
阴风怒号,凄厉的哀乐尖锐而突兀。
风声骤然一歇,轿帏徐徐放下。
“你莫怕,这是撞煞了,只当没看见就好。”
喜娘柔声安慰。
在刺耳的哀喜乐交叠声中,我仿佛听到了无数乌鸦嘶哑的叫声此起彼伏地拥挤在一起。
一张白色的纸钱从我头顶落下,我抬头望,纸钱像是下急了的雪一般落下,沸沸扬扬,铺天盖地。
我并不害怕,兴许从那天我看见阿岚毫无生气的尸体那时开始,我也已经死了吧。
阿岚最喜欢下雪天了。
雪后清晨,她总要拉着我踩雪,天地俱白,只有我们脚下吱呀吱呀的声音。
阿岚的耳朵冻得红扑扑的,可她的眉眼总是流淌着笑意。
纸钱几乎要将我淹没。
“新娘到了,赶紧下轿吧!”喜娘在外催促着。
我将盖头披好,携着满身的纸钱下了轿,外面一片惊呼。
我低头,喜服上的纸钱竟然变成了杏花粉白的花瓣,随着我的动作而飘落。
“公子,公子——”
一人扑上来,扯掉了我的盖头,指着我身上的花瓣,痴痴道:“杏花精!杏花精!”
又上来几人,将他摁住。
王员外脸色发青:“就这样拜堂吧。”
拜了堂后,我被喂了一口酒,之后便人事不省了。
我以为我已经死了。
可我睁开眼的时候,看到了脚下浓稠的血浆,被染红了的杏花。
还有我怀里的桃木簪。
明明我上喜轿前就给了我娘的桃木簪。
堂下的女子叫陈槿,涉及一起灭门案。王家二十三口人,一夜之间全部横死,就连最年长的仵作目睹惨状,都不忍再看。
可这场灭门之祸中,却独独活下一个她。
“是阿岚救了我。”陈槿苍白的脸上浮起了恍惚的笑意。
“你说迎亲路上撞煞,”我皱眉,“可本官责问了当日的轿夫和喜娘,这根本就是莫须有的事。”
“大人说是便是了。”
陈槿看着我,眼中毫无惧意,仿佛看着一个无知顽童在嬉闹。
我被看得青筋暴起,但这起案子,疑点仍有不少。
她出轿后喜服上的杏花是真的。
案发后,血浆上的杏花也是真的。
可如今正值晚秋,从哪里来的杏花?
莫非真是杏花精作祟?
可世上若有鬼神,何至于恶者逍遥,善者多舛?
“你口中阿岚是何人?”
“阿岚是我小妹,”陈槿说起陈岚的神情很温柔,连那副麻木的模样都有了兴许生气,“她很好。”
陈槿不肯再说了,她只是微微笑着。
我又叫来她的双亲,才知道陈岚约三月前就已经逝世了,是溺水而死的,可陈槿却非说她小妹是被人杀害了,当时还来过衙门击鼓鸣冤,后来被陈父硬生生拽了回去。
陈氏一直埋着头,肩头还微微颤抖着,仿佛在压抑什么。
我问她还有没说的吗,陈氏吓了一跳,抬起头,满面的泪痕。
“可——”她破音了,“阿岚会凫水,她又怎么会溺水呢?”
“别胡说!”陈父侧头怒斥她。
她又低下头,破碎的啜泣从她紧闭的口中溢出。
陈岚的死当真另有隐情?
王员外独子王子珏死相最是凄惨,首身分离,四肢被剁成肉泥。
王子珏平日里风流多情,最是张扬跋扈,莫非……
“陈岚的死和王子珏有关?”
陈槿坐如枯草,背靠着墙,望着天窗,她看了我一眼。
“大人不是认定我杀了王家满门吗?还废话什么?我画押便是了。”
我不为所动:“陈岚貌美,同王子珏有了——”
“崔大人脑子里怎么只有下三滥的事?”陈槿打断我的话,眼中流露出嘲讽,“将阿岚和王子珏扯上这种关系,我觉得恶心。”
她笑了笑:“告诉你也无妨,反正是没人信我的。”
阿岚很有才华,这话出自一个卖油贩儿女的口中,未免有些可笑。
她爱着世间万物,一草一木,她的笔下有锦绣文章,就连一开始并不待见她的夫子都忍不住摸着胡子,称赞她的文章是“秋水为肌玉为骨”。
阿岚偷偷扒着窗户听夫子讲课这件事,我一直帮她瞒着。因为我喜欢阿岚脸上的神情,像是石缝中的青草,那种喷薄而出的生机,是我和娘都不曾有的。
后来她偷偷地将自己写好的文章卖给那些公子哥以换得钱财,其中,就有王员外的儿子王子珏。
我并不知道他同阿岚之间发生了什么,只是有一天,阿岚哭红了眼睛,问我,如果她嫁给了王子珏为妾,有了荣华富贵,会不会幸福?
我告诉她,不会。
次日,阿岚便死了,死在了我们幼时常常戏水的那条河里。
手里还攥着我送她的桃木簪,上面有血迹,不知道是谁的。
我重翻旧案,将陈岚已经入土的尸骨挖起来,我只是一个新任的知县,若陈槿的话当真,我便是得罪了当地的豪强。
可我分明还记得读书的初心,为天地立心,为万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陈岚不是溺水身亡的,她的脑后有一被重物击打的伤痕,头骨裂开,这才是致她死亡的原因。
这是三个月前的案子了,而如今王子珏已然身死,真相无从下手。
我告诉陈槿,陈岚确实是被人杀害的。
“谢谢你,”她看着我,眼中浮现出晶莹,笑了笑,“不过不重要了。”
我是一株杏花幻化而来的精怪,我没有名字,也没有形体。
杏有雌雄,我是雄花,故幻化成了男身。
虽然需要采取人的精气来助我修行,可我却不喜欢男子。
一日,有一个叫陈槿的女子来求佛,她甚是奇怪,身形仿佛摇摇欲坠,眼瞳中却燃着火焰。
我便起了兴趣,却想听听她的愿望是什么。
陈槿想求害死她小妹的人死无葬身之地,为此,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包括魂飞魄散吗?”我插了一嘴。
她并不害怕,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是。”
此后,趁王子珏外出求学之际,我化作了一个貌若好女的少年引诱于他,他果真上当,将我带回房内。
我佯装被他识破了真身,说自己是来报恩的。
他问我报的什么恩?
我变作厉鬼,稍作恐吓,他便把什么都交代了。
陈岚确实是被他所杀。
因为他想要娶了陈岚,将她的文章据为己有,妻为夫纲,天经地义。
可陈岚不愿意,他便想要霸王强上弓,失手之下,将陈岚杀死。
王家的根基稳,更何况,有不少人是靠着陈岚的文章显露头角。
此事爆出去,就是大丑闻。
所以陈岚死了便死了。
王子珏被吓疯了,我问陈槿打算怎么办?
陈槿笑了笑:“嫁给他。”
迎亲撞煞是因为陈岚,她想让陈槿知难而退,不必淌入这趟浑水。
我便化作喜婆,帮陈槿破局。
陈槿存了死志,何必浪费呢?
等我吃了她的魂魄,我的修为便会增进一大截,这本来便是你情我愿的事情。
陈槿的脸上是青白的月光,她有些恍惚地抱紧我:“阿岚,你来了。”
不如,我以后便叫阿岚吧。
我心里一动:“对,我来接你了。”
清晨的日光透过天窗,照在陈槿的身上,她的脸上残存着笑意,仿佛只是做了个美梦。
我最后望了她一眼,居然有些不舍。
我打了个响指,杏花如雪,簌簌而下,包裹住了她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