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谭 惊狐山
攸宁
在天子脚下,布满皇室威仪的北宸道的边缘,依着半山的地方,有一所极为气派的古寺,名叫青龙寺。青龙寺成寺之日已不可考,世人只知,这寺庙香火鼎盛,受皇室敬重。
传说,这寺中曾有一位方丈,本是皇亲贵族,因出生时佛光普照,一岁开口时便会念佛经,两岁会走时,竟然自己曲曲折折走上了青龙寺,有这样的佛缘,父母即便不舍,也只能让他皈依佛门。
之后,这位方丈救济天下灾民,生前派诸弟子往各处讲经,死后化为了十颗舍利,众人皆说,他是功德圆满。
转眼数百年过去,青龙寺如往常一般,受着信众的香火,因了皇恩,寺庙越修越阔,也算近郊一景了。
风声徐徐,树木掩映,在这半山中,一座古寺肃然而立。
世人有求姻缘,有求功名,有求长寿,有求生子,可今日这寺中,却来了一不速之客,那是一名白衣女子,梳的是待嫁少女的发髻,看着却是身怀六甲,只见她手举一把白刃,神色凄厉,三步并作两步,直直往那佛殿走去。
见了明晃晃的刀刃,信男善女们顷刻让出一条路来,却也不曾走远,都想瞧瞧这女子为何这般举动。
有好事者高声问了:“这位娘子所为何故,举刀要上这佛殿?”
女子眼神霎时凌厉,怒道:“此地佛不佛,待我将这佛的真面目杀给诸位看一看。”
何谓“佛不佛”?一时间,众人交头接耳,一位年长的乡野妇人走上前去。
“大妹子,你究竟是遇上了什么难事了?佛是最慈悲的,你还身怀有孕,有什么不能解决的呢?”
女子回头看了那妇人一眼,欲言又止,转头又朝着佛殿走去。
佛殿并不是无人。这日是佛寺念经的时日,所有僧众都聚在主佛殿内诵经。
传说,妙音佛法,可令人心明眼亮,敏捷智慧。
可这世上有多少匍匐在地的顽愚?
女子爬上了佛台,佛台并不算高,为了方便净佛,旁边放着梯子,她便是踏着梯子上去的。踏上去时,众僧仍在诵经。
女子瞬间发出阵阵狂笑,笑声瘆人。
住持玄素站起身来,众僧才闭了嘴。
玄素双手合十,问道:“施主有何赐教?”
女子唇边勾出一个惨笑,举起刀来,奋力朝佛刺去,无奈这佛乃是重金所塑,而女子的刀并不争气,即便她耗尽全力,也就堪堪划了几道刀痕而已。
众僧肃立,住持未置一词,他们便如木头一般看着女子。
女子一个踉跄,从佛台上摔将下来。
一声巨响。
待到住持上前,众僧才敢上前,不多时,女子身下便渗出血迹。几位小沙弥去寻了年纪大的妇人帮手,一时间寺中人声嘈杂。
那日晚间,一名男婴出世。
他出世时,原本阴霾的天空,突然显现佛光,就如传说中的那位方丈降生时的样子一般。
人们说,他是高僧转世。
法净是天生的僧人。
他生于寺,长于寺,三岁能读,五岁能诵,七岁时便同师兄们一起参禅打坐,十七岁时,便成为青龙寺最年轻的住持。
如今已二十七岁。
若他是一般僧人,那便罢了,可他偏偏生得唇红齿白,眉目俊朗可爱,引了无数闺阁小姐、名门闺秀,都争着抢着去看这法净开的佛会。
佛会一开,法净端坐于台上,台下脂粉香阵阵,笑语喃喃,环佩叮咚,好一阵活色生香的景象。
法净双目空空,他不笑,但那眉眼生来似笑,他的心好似沉到佛法中去了,就这么飘着,荡着,万物皆空,皆是虚无。他此刻身赴秽土,不为其他,只为救这众生。
因他生来就是为救众生的。他自己也这么想。
突然,他自己也未曾想过的突然。天空中一只雁被射中,又这么巧跌落到听佛法的人群中。
人群瞬间骚动起来。
不知为何,高台上的他,本来空空的双眼,突然有了短暂的光彩。
雁落在了一个女子的怀中,女子身着白裙,一双大眼睛格外灵动,鬓上插了一个蝴蝶簪子,流苏摇摇晃晃,显得她十分娇俏。她并没有过多惧怕,抱着那雁,四处张望。
雁的血迹染上了她的衣襟,但她举止端庄,那血迹未曾使她有丝毫狼狈。
不多时,路上便有个骑着高头大马的郎君来寻。
四目相对,郎情妾意,下一句便互通了姓名。
“好一对郎才女貌。”
“真是门当户对。”
人群中已有这样的说法。
法净望着那边,不知受了什么驱使,竟然朝着那二人走去。
上前去做什么呢?上前要说些什么呢?他二十七年来学的佛法从未教导过他,然而他就这样上前去了。
幸而是那位郎君见了法净来,先下马作了揖,道:“不知住持在此讲经,是晚生扰了住持的佛会,还请住持多多宽谅才是。”
法净合掌为礼,道:“施主不必挂怀,但这雁既落在佛门,可否让贫僧带回?”
“好说,好说。”郎君取了雁,恭敬地捧给法净。还好,这雁尚未死,还能医治。
法净谢了他,也对白衣女子行了合掌礼,便转身而去了。
身旁的人便开始惊叹,法净的心地是如何慈悲善良,一只雁都能受到他的恩惠。
当然,法净听不到这些,他的心魂刚刚被那股馨香所摄,仿佛此刻怀抱的不是一只雁,而是其他别的什么,他因此感受到了一股别样的炙热。
数月后,小沙弥给法净打扫房间时,兴冲冲地说着外间的趣闻,说是寺里的法会成就了一段极妙的姻缘,那对夫妻给寺里捐了一大笔善款。
法净没有说什么,他正在抄经,只是一不留神,一滴墨滴在了纸上,他面色不改,又换了一张纸。
法净三十二岁时,佛法已深。老方丈圆寂之前,曾将密宗传习的结印之法授予他,并告诉他,四十年内,这人间将有大变,或许妖魔出世,或许恶徒遍野,他须护好一方僧众。
法净领了命,也勤加修习,算有所成。
如今,常伴法净的小沙弥有两个,一个八岁叫观真,一个十五岁叫观远,观真的性子正是闹腾的时候,恰逢春来,百花俱开,观远才提了一句“后山种的茶约莫要成了”,他便吵嚷着要去瞧。
后山也不远,法净本是不必去的,只是前几日听信众所言,几个月内,天上地下异象颇多,不知怎的,他便动了念,观真又撒了一回娇,法净便允了同去。
观远便背着采茶的篓子,一路上陪着法净慢行。观远也是聪慧的孩子,时不时要问几句佛法。
观远依旧是个孩子,见了山便胡乱地跑了起来,跑着跑着,还惊起几只花蝴蝶,又顾着扑蝶玩。
法净同观真采了一会茶,却看这天上突然出现一朵乌云,正欲凝神细看时,听见茶树丛边上窸窣之声。
“谁在此处?”法净高声问道。
没承想,从隐蔽处施施然走出三位妙龄女子,恭恭敬敬朝着法净行了个礼。
“大师有礼,我们姐妹三人迷了路,劳烦您指个去处。”那出声的女子看似最年长,穿着白衣,一双横波目,让法净想起那年抱着落雁的女子。
一时间,难免心摇神动。
然而突然一阵冷风吹过,这女子又似平平无奇了,他心下觉得不祥,右手暗暗地打出结印,这三个女子却毫发无损。
站在一旁的女子将他的举动尽收眼底。
“我说你这和尚,我姐姐如此礼待,你为何还存相害之心?难道教你结印的人没有告诉你,佛法不杀无辜?”
佛法不杀无辜?
法净愣了半晌,给女子指了一条去处,不一会儿,三人便没了踪影。
这之间观真从远处跑回,大叫道:“观远——观远——你快看——那三只狐狸——是人变的——”
依着观真的声音,法净与观远都瞧见了三只狐狸的身影。
法净觉得自己的心滞了。
夜里,他独自一人走上佛殿,添了油灯,又盘坐在佛前。
一阵风来,他举头望佛,却见佛身上几道划痕,他低头望地,却见地上一片殷红,环顾四周,更觉得有一道狐影,在众罗汉塑身中穿来越去。
佛殿好似有悄悄的脚步声传来。
他心底,居然在期待,来者是那个怀抱落雁的女子。
他的眼角好似看到了一片白色的衣裙。
果然吗?他的周身颤动起来,愿望真会实现吗?
可他转头再看,那衣裙瞬间燃起,顷刻间化作红衣。
来者是茶园的那只狐,她笑道:“和尚,我名赤狐,天生异术。你观我时,看见的是你最想见的人。和尚,你想见谁?”
法净听言,双目紧闭。
“去罢,一切皆空,你何苦如此。”
赤狐笑道:“听说此地‘佛不佛’,我便带着姐妹来瞧。佛没意思得紧,倒是和尚的心魔有趣。”
法净皱起眉头,只顾念他的金刚经,赤狐饶是问了几回,终究没再得到回应,讨了没趣,便抽身走了。
第二日,那顽皮的观真便将那“人变狐”的事情传遍寺里,一些信众听了,以为是狐妖由此给吓得跑了,便将此山称为“惊狐山”。
又过了数十年,法净圆寂,令众人意外的是,这位举世闻名的高僧,却化不出一颗舍利,霎时间谣言四起,青龙寺的香火也渐渐零落。
后来,政权更迭,青龙寺被起义军占领,又被朝廷的官兵火攻。
一代古寺,终究成了断壁残垣,佛的金身早被人扯尽,佛的样子也不清晰了。
唯有惊狐山这个名字,被千世百世流传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