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谭 仙人抚我顶

    小酥

    第七谭 仙人抚我顶 - 图1

    修吾怀疑自己入了魔障,不然,他怎么老是听到寺中供奉的那头长生猪居然会吐人言。

    “小沙弥,你听得到我说话?”

    修吾脸色发白,佯装没有听到,眼观鼻鼻观心,可口中念的经文却乱了章法。

    “你念错了,”猪纠正道,“一切有为法,尽是因缘和合,缘起时起,缘尽还无,不外如是。”

    这次无论如何,他都要找住持说清楚,再罚他抄五百遍经文也要说。

    他吞了吞口水,强装出一副镇定的模样:“大胆妖孽,你敢在金沙寺撒泼,你不怕佛祖怪罪吗?小心将你打入十八层地狱!”

    猪咧嘴一笑,竟然在金光笼罩后,化作了一个穿着白衣的姑娘,她的头发用长长的发带扎成髻,脸上的表情带着戏谑,她凑近修吾,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那我便在你告状之前,吃了你!”

    修吾被骇得跌倒在地,他脑中思绪万千,吞了吞口水,出了口却是辩白的话:“我才没有告状,你本来就是妖怪。”

    “啧,”姑娘站直了身子,“小孩说什么胡话,我可是有金身的,算是半个地仙吧。”

    话罢,她见修吾一脸快要被吓哭的表情,又笑眯眯地走近,修吾不住地往后退,直到退到墙角,被堵得退无可退,才说:“住持老头让你打扫我的金身,也算咱们有缘,你告诉我你名字呗!”

    姑娘的瞳仁乌黑,此时眼眸弯弯,就像天上的月亮,又像一泓泛着粼粼波光的水潭,简直……简直让人想不到她是由一只猪化成的妖怪。

    “我叫长鲸,海鲸的鲸。”那只妖怪主动自报家门。

    师兄说过名字是不能让精怪知道的,否则……

    “我叫修吾。”

    否则就要和妖怪纠缠不清了。

    “修吾啊……真是好名字。”长鲸笑着,用力弹了修吾光溜溜的脑门,见他疼得眼圈发红,又不敢做狰狞状,不由得大笑起来。

    不知道为何,明明嘴上说着要告诉住持,修吾却将长鲸的事隐瞒了下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日影拉长又缩短,一眨眼,就过去了许多年。

    长鲸喜欢吃肉,喜欢喝酒,喜欢在寺里最高的那颗桑树上睡觉,修吾怎么劝都不管用,甚至想哄骗着修吾破戒。

    修吾断然拒绝,却又忍不住劝。

    长鲸嗤之以鼻,双手枕在脑后,发带并着衣袂垂下,风过而共舞。

    修吾一呆,忙低下头,已经到了嘴边的道理半个字也想不出来了,脸庞发烫。

    他定了定神,兴许是天太热了吧。

    他打算要走,却被从树上翻腾而下的长鲸截住,她看着修吾眸光微动。

    修吾不自然地移开目光,就听她说:“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话说出了口,他才察觉到了失礼。

    长鲸一本正经:“去山里抓野鸡,烤着吃。”

    修吾气得三天没和她说一句话。

    可那只妖怪却一如既往地在耳畔叽叽喳喳,仿佛对他的冷淡毫不在意。

    “修吾,我以为你是个呆瓜,结果住持老头居然说你是佛子,想不到啊想不到。”

    “修吾,你也会从这副唇红齿白的模样变成老和尚吗?”

    认识了十年,长鲸却宛如初见,眼眸明亮,唇角永远挂着不变的笑,岁月没有给她留下任何痕迹。

    而他即使是佛子,也改变不了生命自然消逝的命运。

    百年以后,待他的舍利子长供佛塔,那长鲸又会对何人笑?

    修吾如被兜头浇了一桶冰水,看着长鲸唇畔的笑,他只觉一股说不出来的愤恨在心头翻滚,恨自己佛心不稳,也恨长鲸不自知下便将他的心湖搅了个天翻地覆。

    修吾知道自己已经犯了嗔戒,他看着长鲸,任凭心中风浪起,脸上仍是平静的神态。

    “你一直想离开?”

    长鲸怔忡:“诶?”

    不能往下说了。

    “我放你走,”他闭了闭眼,狠下心来,“你留在寺中的金身我帮你打碎,从此以后你便能想去哪就去哪。”

    在等待的煎熬中,他像个上了刑场的死囚,又期望又害怕。

    长鲸仰头看着他,面色无波,只突然捂着肚子大笑起来,她拭去眼角的泪水:“呆瓜!我当是什么事,看你那么正经。”

    她拍了拍修吾的脸,望着万里碧空,望着天际的山,笑着说:“我走不了的。”

    说着,回头掐了掐修吾的脸:“因为我舍不得修吾呀。”

    修吾没躲开,再一次重申:“我不是小孩了。”

    “知道知道。”长鲸随口敷衍。

    长鲸不会走了。

    修吾的嘴角勾起了轻微的弧度。

    “呆瓜,你方才是不是笑了?”长鲸一脸新奇地凑近。

    “没有,你看错了。”又重新板回了脸。

    “真的吗?你别动,让我看看!”

    “不行,我要去挑水。”

    “啧,无趣!”

    又过了两三年,修吾被皇帝重用,特许入宫讲经,可回来的时候,他却心事重重,常常叹气。

    长鲸看了他一眼:“你想怎么样呢?”

    皇帝昏庸,奸佞当道,金沙寺这方土地将他们与真实的人间相隔,他们忽略了那些来上香的人们脸上的绝望,忽略了住持的频频叹息。

    要变天了。

    “我不知道,”修吾拳头握紧又松开,“可我不想待在金沙寺了。”

    “乱世将至,你以一人之力又能怎样?”长鲸静静地看着他。

    “我想缓解他们的痛苦,”修吾咬牙,“像鸠摩罗什一样。”

    他想起鸠摩罗什一生两破色戒,顿时觉得心惊胆战,看长鲸表情并无异样,忙匆匆换了话题。

    “你愿意随我走吗?”他心里忐忑,目不转睛地盯着长鲸。

    “你如今甚得皇帝重用,住持也有意栽培你,前途与声名,若你离开,当真便什么都不剩了。”

    修吾望着长鲸,并未动容。

    “你是佛子,”长鲸笑了,她弹了弹修吾的脑门,“想必能干成一番留名青史的事业吧。”

    修吾马上就被长鲸话中隐含的意思吸引了。

    “你愿意——”

    “正巧,你把我金身打碎,住持老头就会让你滚蛋了。”

    长鲸吊儿郎当地背手离开。

    他当夜便将长鲸的金身打碎,他回头望,却见长鲸微笑着的身影渐渐淡化,他一惊,扑身上去,却抓了一把空。

    “长鲸!”

    “呆瓜,我是靠人们的香火供奉才凝聚成形的,只要世上还有一个人信奉我,我便不会死,只是看上去会很虚弱。”

    烛火惶惶,长鲸宛如烟雾,一吹就散,可她依然笑着,从眼中透漏出神采。

    我不会让你死的。

    修吾将这句将出的话咽了下去,他看着长鲸,笑了笑。

    “我们走吧。”

    此后的许多年,他们走过大漠,走过高山,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修吾一路走来,所见所闻都让他痛心,他怀疑自己的信仰究竟有什么意义。

    可长鲸却摇了摇头:“都是这样的,不管王朝的更迭如何反复,受罪的终究还是百姓。这不是你的错。”

    时逢大旱,原本就被战乱所牵连的人们更是雪上加霜,饿殍遍野,路上随处可见的尸首无人收敛,易子而食的悲剧更是随处可见。

    修吾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唇,他救不了那个即将变成他人口中食的孩子,尽管他用绝望无助的眼神在求救。

    “你后悔吗?”

    听到长鲸这样问,修吾茫然地看着她。

    “后悔走出金沙寺,看到真实的人间吗?”

    修吾眼中流露出痛苦,纠结,如天上云影一一掠过,最终停留下的却是坚定。

    不后悔。

    他学佛经十余载,为的便是今日。

    修吾有了越来越多的信众,在乱世中,人命如草芥,人们便会更寄托希望于来世,相信因果报应。

    长鲸笑着看他,一如既往。

    新的政权已经稳定,问鼎天下的那人黄袍加身,遣人来请修吾这个在民间颇有声望的僧人。

    修吾权衡之下,选择前往。

    可长鲸却来请辞,告诉他自己要走了。

    “你前生不忍杀生,从屠夫的刀下救了我一命。我因你而入寺,如今也算了了一段因果,愿你早日修得大乘,我们就此别过吧。”

    长鲸容颜如旧,她笑着,并无不舍。

    “可——”修吾愣愣地看着长鲸,他如今信徒无数,看遍生死,可此时他却无措得就像年少时那样。

    “你不是鸠摩罗什,你是修吾。”

    昔日他出寺前脱口而出的那句话,他以为长鲸没有听到。

    是啊,他是修吾。

    他默默地看着长鲸,有一种莫名的冲动,想要摸一摸她的发丝,他有预感,这是此生最后一面了。

    他想笑,长鲸常说他不爱笑,可临别之际,他却不敢笑,怕他做多了表情,便将心间汹涌的情愫不受控制地迸溅而出。

    “这是我拾了你的金身碎片制成的念珠,你将它戴在手上,可有自保之力。”

    修吾将手腕上的念珠取下,递给长鲸,不经意的肌肤相触,却让心间的疼绵延不绝,愈加加重。

    “好,保重。”

    长鲸一直想要自由。

    他没有任何理由去阻挡她。

    一切有为法,尽是因缘和合,缘起时起,缘尽还无,不外如是。

    不外如是。

    多年以后,长鲸突然念起了故人,去了都城。

    修吾已经涅槃,金沙寺的那棵桑树也长成参天乔木,长鲸抬头,只见绿叶葱茏之间,不计其数的彩色丝带蹁跹飞舞。

    她怔忡着,只听旁边人说:“这树上的丝带是修吾法师亲手挂上去的,据说每条丝带都有他亲手抄过的经文,这树被他叫作长鲸。”

    “百姓感其恩义,家家户户都要栽这长鲸树呢。”

    这便是她还活于世间的原因吗?

    家家户户栽长鲸啊……

    呆瓜。

    她微笑着,却有一滴晶莹的泪珠滚落而下,悄无声息,最后了无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