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谭 斥城隍
执水
献县城东,百家祠前,一位身穿华服的长须老者猝然倒地,洒落一地的酒水完成了寒食节祭祀的最后仪式。邑人喧哗,几位年轻人向前查看,老者已失了感觉。
人群中一个看似七八岁的小孩挤上前来,扯了扯祭台前手持礼仗的青年的衣角,问道:“这个老头儿怎么啦?”
“哎呦!谁家小孩那么无礼啊?岂敢对先生无礼!”青年脸色涨红,将要挥杖击打小孩。
一位中年人见状拉开小孩:“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切不可犯了嗔怒,违背了先生的教导。”然后把小孩带出了人群。
“你是哪家的小儿啊,怎么没家人带着?”中年人问。
“我是北门的,来这儿是有任务要做!”小孩答。
“哦?自己来的?那可真是聪明,但北门不是也有家酱油铺?”
“去去去,你才是打酱油的!我是来找那老头儿的!”
“好一张刻薄的嘴!你一人来找他做甚?就不怕被人拐喽?”
“谁敢拐小爷我?你休再纠缠,不然要你好看!”说着小孩又往人群去了。中年人一把拉住小孩的手臂:“我伯父多年来独身一人,我也从未听说有其他同县的亲人,你到底找他干嘛?”
“哦?你伯父?那你和他一个姓吗?”
“当然,我们都姓韩。”
“姓韩?我找的就是姓韩的!哈哈哈!”小孩好似阴谋得逞,笑得大声。
“这有何好笑?”中年人感到手里一空,小孩竟在他眼皮底下消失了,令他十分疑惑。
老者平躺在床上,向上看,看穿了屋顶,看到了满天繁星,看到了琼楼玉宇;向下看,看到了山川草木,看到了人间繁华,看见了童年的房子。
童年的房子里住着他祖母,他父母,还有他自己。父母带他逛庙会,手里的纸风车转个不停,各种奇异动物样式的风筝在天上飞着,冰糖葫芦的诱人甜香充斥鼻腔。恍惚间,好看的燕子风筝断了线,他没牵住母亲的手,随人群流向远方。他不想看了,但走马灯似的停不下来,要放完这部颠簸的戏。
他闭着眼看到了很多。
最终,老者回到了现在的住所,他想坐起身来,却被什么压住了肚子,起不来。他用余光瞥见,正是一个嘴如鸟喙,目似墨玉,皮肤青灰,四肢干瘦的小鬼蹲在他肚子上。
“我叫速速来,是献县公忠正直、有求必应城隍大神之使者,现在城隍神唤你,快随我而去!”说罢,小鬼速速来跳到地上。
“命数已尽的话,反抗是不合规矩的,罢了,请鬼差引路。”老者叹息完毕,头也不回地随速速来走了。
寒食宵禁,走过几条熟悉的街道,来到了北门城隍庙。庙门前,老者心想,众人祭拜的庙宇竟也是处理生死事务的官署,便鞠躬行礼,却被不耐烦地速速来强行拉进了门。
庙内悉如平常,只是多了些长相奇特的小鬼和刚死之人的魂魄。
“请问城隍大神在哪?”老者问道。
“喏,在你面前。”速速来答。
老者抬头看,高大的城隍金像竟垂了眼眉,露出慈悲相。
“堂下之人,为何到此?”城隍问道。
“我叫韩伯青,献县本地人,常教导邑人遵守礼法。自我半百之年始,每年县里的重大祭祀都是我做祭酒。可是今年寒食前连日下雨,使我身染风邪,我为了不辜负邑人的期望,拖着乏力的身体主持了整场祭祀活动,最终力竭倒地。闻大神唤我,便随鬼差至此,我愿悉听尊便。”韩伯青说完便又交手鞠躬。
城隍打开巨大如床板的名册,翻了两页,说道:“是姓一样,找错人了。”合上名册,看向速速来:“速速来办事失职,理应杖罚二十,即刻行刑。”
四个小鬼将速速来压在地上,其中一个用擀面杖大小的圆木棍击打速速来的臀部,打得速速来“咿哇”乱叫。
韩伯青顿时怒上心头,将一路的恭敬化作不满倾泻而出:“人命关天的事情,岂可随便派个糊涂蛋过来,如果不是查阅了名册,岂不是错害我的性命?这还算得上什么可笑的正直?”
“我早就听说你性情刚正,今日见你果真如此。你可知道,运行星宿的天神都不能做到分毫不差,更何况他只是个小鬼。发现了错误没有偏袒,这就叫正直,你可不要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忘了这基本的道理。念在你说的话也不算冒犯,我且饶恕你,以后在十殿阎王面前,可不能如此无礼,去罢。”城隍微笑,挥了挥手,指示另一个小鬼带领韩伯青离开。
速速来捂着屁股,委屈地对城隍神说:“我严格按照老爷给的地点、时间、年龄找到了他,还向其他人确认了他的姓氏,怎会出错?老爷一定是对的,可我实在不理解,世间还有如此巧合的事情吗?请老爷指教。”
“哈哈哈,你啊,妄下定论!仅凭一个姓氏,你就能确认他的身份吗?按地点、时间、年龄找,的确难以出错,你也并没有找错,他正是名册上的人。”
“啊?那老爷为何放他走,又为何借机惩罚于我?”
“我惩罚你,是因为你只对我有礼,对世人十分无礼,你可知最初惹怒的青年手上的礼杖是至阳的枣木,你险些因为无礼的举动魂飞魄散!你做事莽撞,希望这次的教训能让你改正言行。”城隍神情严肃,又逐渐显露慈悲,“至于放走韩伯青,是因为他命数未尽。原本他现在就应该前往酆都城的,可由于他濒死前精神冲天,惊动了满城神灵,大有飞升成仙的可能,故生死簿不再对他作数。可是由于他心中仍有怨念,现在也只能算是回光返照。我上任献县城隍已五百年之久,见到了许多大儒、重匠造福百姓,却未见因品德高尚而得道成仙的,他因此失去机会,实在可惜。”
闻听此言,庙内众鬼默然,城隍又叹息道:“我在名册上看到韩伯青一生改过两次名、两次籍,第一次为非血缘父母所改,第二次则是为亲生父母而更改为原姓名、户籍,大概是与此事相关。速速来,我令你即日前往东方三百里远的关县,归来后将所见所闻如实汇报。”
速速来已经没有生前的记忆了,只记得最初被献县城隍选中,得以从不知昼夜的刀锯地狱处刑者变为更自由地视察人间的鬼差。为了报答献县城隍的提拔,他总是比其他小鬼都要勤快,因此得名“速速来”。
速速来还未出过献县城隍的辖区,过了献县东郊的河便不再是他熟悉的地方了。因为有城隍授予的引牒,速速来得以踏水而过。顺着一条杂草稀疏的小路,速速来找到了一个破败的大堂,门匾的“育儿堂”三字已褪漆得难以辨认。还未进门,速速来便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气,令他印象深刻的、难以遗忘的——戾气,那是他曾经挥之不去的、所有地狱小鬼共有的气味。如果不是藏了个穷凶极恶的活人在此,便是有小鬼在人间行刑,速速来耐不住好奇,推门而入。
“站住!”一名手持铁杈的小鬼拦住了刚进门的速速来。
“冒犯了,我途经此处,感到有同僚在工作,敢问是何种恶人需要在人间行刑?”速速来压低了嗓音,却仍有些嘶哑,但已是礼貌至极。
“吼!阳间当差的,说话怪肉麻的,有些贵气。得,让你看看也无妨!”铁杈鬼示意速速来跟他走,“咱啊,不如你自由,想去哪去哪,我只是一直在这大堂范围内监督一饿鬼抵消罪业;也不如你快活,吃的是多姿多彩的人间烟火,我吃的是浑浊单调的痛苦情绪。这十几年除了另一个同僚和那恶心的饿鬼,就只见过误入此地的过往商人了,能见到同类真好!”
穿过昏暗的内堂,是阳光明媚的花园,但没有鲜艳的花,只有茂盛的锯齿草。
“看,那就是咱处刑的饿鬼。”铁杈鬼用杈子指了指一丛草。
拨开那丛草,映入速速来漆黑眼睛的是一坨霉白色的肉团,像是被水泡久了快涨烂的样子。速速来观察了半天,终于在肉团的一角找到了勉强能分得出五官的脸。
“今天吃了多少?”铁杈鬼问一旁被肉团挡住的、速速来差点没看见的铁钩鬼。
“已经十三斤六两了。”铁钩鬼答。
“那么少?”
“你也不瞧瞧,他都胖到没手了,只能用舌头一点点舔。”
“也快成熟啦!”
“对啊,用不了几天啦!”
在一旁的速速来感受到了他们散发出来的极大戾气,看着这个臃肿的饿鬼,忍不住发问:“他是犯了何罪,又在受何罚?”
“因为贩卖人口。”
“虐待儿童。”
“诈取钱财。”
“骄奢浪费。”
“所以打入饿鬼道。”
“吃污泥秽土。”
“吃到虫子戳两个洞。”
“没吃够量扒一层皮。”
“越吃越胖。”
“成熟出栏。”
“打回刀剐地狱。”
“剔肉瘦身。”
“再拖回来养胖。”
“胖了继续剔肉。”
“如此往复。”
“直至抵消罪业!”
铁杈、铁钩二鬼连续作答。
“他生前是?”速速来迷惑。
“是这育儿堂的主人,以收养孤儿的名义向过往行人乞求施舍。”铁杈鬼说。
“得到了钱财就大吃大喝,肉吃了两口就扔,却只给孤儿吃糟糠和鸡骨鱼刺。”铁钩鬼说。
“许久未诈骗成功的话就拐卖儿童!”铁杈鬼愤怒。
“还把拐来的健康孩子打残,丢到城里乞讨!”铁钩鬼也愤怒。
“拆散家庭,残害生命,罪大恶极!而这处刑的地方,埋葬了无数无辜孩子的尸骨!”
听到二鬼的话,饿鬼流下了一滴眼泪,但仅仅一滴。
之后,速速来告别了二鬼,离开了育儿堂,继续往关县方向去了。
七日后,献县城隍庙内前来拜神的县人闻到了一股烧焦的味道,庙祝检查了半天,却连燃烧的痕迹都没找到。凡人不知道,是速速来带着一身怒气回来了。
“城隍老爷,关县是无法无规的人间地狱,那里的人是毫无道德的恶鬼,关县的城隍是包庇恶鬼的山大王!关县也叫鳏县,那里的人大多是好逸恶劳的贫农,十分重男轻女,生女则溺死。我刚踏进关县郊外,便发现众多游魂野鬼被困在原地,他们自称是生前被拐过来的。男童被拐来作传宗接代的养子,生前为养父当牛做马,死后才知道原籍在外地;女人被骗来配给光棍,生前受尽凌辱,死后迟迟等不来鬼差引渡。更可恶的是,他们那的男孩无论是亲生的还是拐来的,都被教育成重男轻女却又十分在乎传宗接代的毫无人性的恶人,县人经常为了传宗接代而用尽卑鄙狠辣的手段,合伙作恶,互相包庇。他们的祠堂不像献县供奉百家姓氏,只供奉一个姓,但堂下跪拜之人,皆与神牌之主无直接血缘关系。全县的延续,靠的就是一个自欺欺人的教谕!我到他们的城隍庙去,斥责关县城隍,可他丝毫不认为县人是错误的,极力拥护那套自欺欺人的说法。更早先我去往关县的路上,见到了因拐卖人口而受刑的饿鬼,而关县众鬼却无法得到解脱!”速速来难掩怒色,向献县城隍倾诉在关县的所见所闻。
献县城隍神闻听此言,缓缓地闭上双眼,说道:“什么样的民众,就拥护什么样的神,不是神改变了人,而是人塑造了神。我可借上天述职的机会禀报天帝罢免关县城隍,但人间的事务,还需人来解决。韩伯青幼时被拐入关县,几次趁机逃跑,他的养父都能精准找他,此事定与当地神祇有关。直到韩家父母冒着生命危险追踪到关县,才从养父手里抢回韩伯青。韩家父母向关县知县状告此事,却不了了之。韩伯青回到献县后,勤奋读书,中年中举,却未想升迁,只是为县人讲经说典,一生未娶妻生子,却感化了无数迷途青年。他将得道成仙,这大概就是他在凡间未解决之事。当时其养父已亡,无法将其绳之以法,而你的所见所闻是事实,可令韩伯青用凡间法律清洗关县众鬼的冤屈。”
当晚城隍托梦韩伯青,将速速来的所见所闻告诉了他。次日,韩伯青祭拜完城隍便携一纸状书及一车人马前往天子禁城了。
“哦,是你,速速来。”
“没错,又是我带你走完人间的最后一程。”
“这次又到城隍官署吗?”
“是的,你这回阳寿真的殆尽了,城隍老爷会派给你一张路引。”
“然后去哪?黄泉路?”
“不是的,以后你将与天齐寿。”
“你的意思是,我成神仙了?”
“你现在还不是,待老爷宣读委任状后你再选择做受世人崇仰的神官还是自在逍遥的仙人吧。”
韩伯青知道,是眼前的这个小鬼替他直面了肮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