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谭 迷雾

荒泽

一阵阴铃声划破夜空，张府四周的招魂幡被风吹得呼呼作响。

道士举铃直指皓月，嘴中不知说着什么咒语。片刻过后，穆姚跟随张肃从门后出来，还未待道士开口，张素便一脸慌张地抓着道士的衣袖询问：“日后，日后那些孤魂野鬼还会来吗？”

穆姚轻叹了口气，他们半年内已寻来了十几位道士，各个都说宅中无恶鬼，可张肃却道有野鬼遍布各处，扰得他不得安宁。

道士面露难色：“这……还需贫道再细探一番……”

张肃心里本就烦躁不安，听了这话，拔起插在地上的招魂幡便朝道士砸去：“又是个江湖骗子！赶紧滚！”

穆姚急忙拉住张肃，眼神示意道士赶快离开，对身后的下人吩咐道：“去给这位道长将钱结了。”

张肃甩开穆姚的手，将旗子狠狠摔在地上，怒喊道：“这种骗子凭什么给他钱！”

穆姚也有些无措，道：“夫君不要气，就当是打发叫花子了。”

张肃深喘了口气，抬头看着院子上空的皓月，喃喃道：“那些下贱的东西，竟还有胆子来索命……”

穆姚慌忙上前说道：“夫君不要乱说，许是近日公务繁忙，身心俱疲，因此才会看到……”

“你也不信我？”张肃一脸愤懑，而后苦笑，“你们都变了，都变了……”

“夫君……”

张素讪讪摇头没去理会穆姚，独自走回了房间。

穆姚停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心中不免愁闷。她也不知从前和善的丈夫，如今怎会变成这番模样。

翌日，管家又带人出门寻捉鬼人了，张肃愁眉不展，脾气也与以往一样阴晴不定。下人们不敢靠近他，只有穆姚陪他左右。

“你看不到吗？”张肃问穆姚，“那些人，你真看不到吗？”

穆姚看着张肃，沉默了片刻摇摇头：“兴许，兴许真是夫君看错了。”

张肃皱着眉头闭上眼睛，仰在椅子上不再说话。

穆姚轻叹了口气，终于说出了思虑许久的话。

“不如我们今日便启程去祭奠他们一番，这样或许就……”

张肃猛地站起来怒视穆姚：“你想让我变成所有人的笑话是吧！你忘了这一路走来我有多不容易！”

穆姚垂眸，喃喃道：“是啊，是不容易。”

那日穆姚路过河畔，见远处似有什么东西伏在那里，走近才发现竟是个人。

见这人还有气息，穆姚便将他背至桃林中的屋子里，待他醒来才知，他名张肃，与同僚正赶往科考，谁承想同僚看到他的盘缠后起了歹心，欲对他行凶，他无奈跳下悬崖才沦落至此。

穆姚与父母同情他的遭遇，便将之安顿在了家中。张肃伤势未好，无法继续启程，家中也没什么亲人，穆氏夫妇又待他亲切非常，张肃便安心留下来准备着下一次的科考了。

之后，张肃与穆姚郎有情妾有意，不久便成婚，二人举案齐眉、相濡以沫，让邻里羡慕不已。

穆姚的村子如同世外桃源，风景秀丽，桃园满目，邻里之间更是和和睦睦，从未见过什么争吵。穆姚没怎么出过村子，当张肃说要去揭发当初想要害自己的同僚时，穆姚不顾家人和邻里的反对，义无反顾地随张肃离开了。

张肃做事磊落，为人正直，得到了许多人的赏识与帮助，但为了找到那个曾经害他的人，他们依旧遭遇了许多困难，好在历经千辛万苦，此人终究伏法。

后来，张肃再次参加科举，而后如愿以偿在家乡做了县令。他时常告诉穆姚，他自儿时起，便见了太多苦难，他做官，就是为了让百姓远离这些苦难。

可渐渐地，一切都变了……

人心是个谜，一旦用利益打开，就变成了无底洞，谁也不知何时会填满，谁也不知如何才能再关上。

张肃用刚到手的权利，替自己的欲望行不义之事，多少人因此妻离子散，而他只是再次用手中的权力，将这一桩桩不可明说的丑事抹杀，甚至有人因此丧命。

穆姚惊恐又羞愧，她不断劝说着张肃，而张肃却从来都是无可奈何地说：“我也不想的，我也不想的！可你知道吗，总有一些小人在我耳边，诱惑我去做这些事。”

许久之后，张肃有天夜里突然惊醒，说有恶鬼在到处找他索命，他一脸惶恐地说着这是报应，转而却又辱骂道：那些贱民就该死！

穆姚也不知该怎么办，她做不到像张肃那样安心接受所有人的奉承，她整日除了担忧，还是担忧……

穆姚总是一遍遍回忆这些陈年旧事，每次都会愈加痛心，她逐渐明白，她的担忧或许不是因为张肃，而是对自己良心的谴责与愧疚。

“夫君，你我还是去祭奠他们一番吧。”

张肃一副可笑的表情看着穆姚：“你呀，还是胆子太小，那些人有什么好祭奠的，孤魂野鬼，连埋在哪里都不知道。”

穆姚强忍心中的怒气，道：“兴许只是夫君的心病，去祭奠一番，说不定……”

“不要再说了。”张肃打断穆姚，“这件事不要再提，管家已经找到更厉害的道士了，今晚便能将他们全都除掉。”

若是以往，穆姚肯定不会再说下去了，而今日不知为何，她总觉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心中的怒火也越烧越烈，犹豫片刻，她缓缓说道：“夫君，真是我胆子小吗？为何府中其他人看不到孤魂野鬼，只有夫君能看到呢？”

料张肃也没想到穆姚会这样说，他先是愣了下，而后惊奇道：“你真是变了！”

穆姚又道：“没有什么小人诱惑你去做那些事，是你自己想要去做罢了，明知那样不对，却非要寻个借口使自己安心！是你良心不安才会看到那些孤魂野鬼！”

“住嘴！”张肃大吼一声，背过身去，“你若再胡闹下去，我就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了。”

穆姚也知如今的张肃，谁的话也听不进去，她也没再继续争论，而是径直出了宅门。出门的那一刻，管家带来的道士与她擦肩而过，她皱了皱眉头，明白今晚定然又是一出闹剧。

穆姚此刻也不知该做什么，她来到郊外随便扔了些纸钱，张肃说得对，那些被他害死的人，连座坟墓都没有。人得到了权利后，真就会变得和从前不一样吗？哪怕只有一星半点的权利。

穆姚越想越失望，她在外面待了许久才回去，此时早已日落西山，她本以为张肃会来找她的，可当她独自回到宅院时，院子里的气氛却让她感到一丝凉意。

宅中与以往相比，显得过于冷清了。忙碌的下人们不知去了哪里，而从前一进门便传来的张肃训斥人的声音也消失不见了。穆姚双眼谨慎环视了一周院子后，试探着唤道：“相公？”

脚步声响起，张肃从屋内缓缓出来，二人对视片刻，张肃轻声开口：“你说得对，我是有些地方做得不好，今日自你走后我已反思了一番。我想通了，是我被权欲迷了眼，我也不仅一次怀念当初的日子，若是你同意，明日便一同回去拜访岳丈与岳母吧。”

听他这样说，穆姚虽是惊讶，但心中还是充满了无尽的喜悦。

张肃拉起她的手，继续说道：“今夜便好好休息，明日一早便启程吧。”

“会不会太早了，不如过几日再……”

“不会，越早越好……”

许久未回村子，穆姚的父母早就在村口等他们了。村子和他们当初离开时没什么两样，甚至连邻里也还是那些熟悉的面孔，这些年除了他们，没有人离开过这里，也没人进来过。

穆姚已经许久没这么安心过了，只要张肃不再执迷不悟便好。

到了穆姚父母家，张肃却一反常态，有些坐立不安。穆姚以为他是在担心被父母责骂，稍稍安慰后便没再管了。

四人难得团圆，本该是一副其乐融融的景象，可当穆父喝下一口张肃带来的酒后，竟突然面目狰狞地站起来连连后退。穆姚的母亲也惊喊一声倒在了地上，这时穆姚才看到，母亲身后竟有一张符箓。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穆姚惊慌失措，看着父母的身体逐渐化形为树木，耳边传来张肃疯魔的笑声。

“原来就是你们，是你们这些妖孽损坏了我的气运，今日，要将你们全都除掉！”

话音刚落，穆姚便听屋外一阵阵惨叫，紧接着他们所在的木屋就变成一条条枯藤缩回了地下。

张肃看着穆姚：“昨日那位道长已将事实全部告知于我，宅院中本就无鬼，而是有妖，妖若不除，便会害了我！一直都是妖在害我！只要你答应我不再作乱，好好以人的模样留在我身边，我便求那些人放了你如何？”

穆姚是妖，与村子里所有人一样，都是久居在此的树妖，他们在这世外桃源中，只为安心修行早日成仙。如若没有张肃误闯进来，穆姚也不会不顾其他族人的阻拦，执意放弃修行跟随张肃去往人间。

可她得到的，却是眼前这般——家园陷于烈火灼烧之中，来不及反抗的族人被不知何时进来的捉妖人毁去修行，化为原形同样置身于烈火中烧为灰烬。

穆姚盯着一手持火把的张肃，胸腔中哽住的声音化为一团怒火，她甚至怀疑，她与面前此人，到底谁更不像人！

耳畔的厮杀与惨叫使得穆姚胸腔中的怒火愈加旺盛，她苦笑着看向张肃，张肃怎会知道，那些被他害死的冤魂何曾没来找他索过命，只是都被看在眼中的穆姚悄然收服了而已，可惜张肃心里的恶念早已侵蚀了良心。

拿着火把的张肃缓缓靠近穆姚：“只要你答应我……”

穆姚猛地抬头怒视张肃，张肃被穆姚狠厉的眼神惊得怔住，待他再想开口时，穆姚的身后竟出现了许许多多曾经被他害死的人。

那些人朝张肃扑来，他挣扎着逃开，却被大火挡住了去路，只得被压来的孤魂野鬼分食了皮肉……

穆姚冷眼瞧着在烈火中惨叫的那具森森白骨，她已将张肃的魂魄永锁于尸骨之中，永受这烈火灼烧之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