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谭 只有一天记忆的鱼

惊鹊

此时的连泊正藏身于头顶交错的树枝里，直到下面的官兵气急败坏不甘离去后才慢慢探出头来：“哼，小爷我别的本事没有，就这一身逃命的功夫还算拿得出手，这样被你们几个小辈抓去了，岂不是落了笑话。”

连泊正为自己再一次成功逃脱洋洋得意，不想一抬头却在树影间撞见了一张灰白色的人脸，差点吓得掉下树来。

“何方妖孽？”稳住心神，连泊冲那方喊道。

那怪物却根本不理连泊的叫喊，像是受到惊吓般径直逃窜。

连泊忙向怪物追去，虽说他只是个半路出家的道士，但这点除魔卫道之心还是有的，断不可让它逃窜为祸一方。

很快，连泊便追上了对方。

“不，不要过来！”那怪物已逃到湖岸边，却不想前路被堵，只得向连泊哀求道。

月光下，连泊看清了怪物的样貌。

灰白的头发，灰白的皮肤，灰白的瞳孔，脸颊上的两团红晕也被衬得灰了起来，怪物低垂着他的小脑袋，发出又轻又细的声音，孱弱的身体因为害怕而不安地抖动着——这是个瞧上去病恹恹，略显沉默寡言的孩子。

不过许是这孩子修为低微，他很容易就看出这是一只鳜鱼化身的妖怪……嗯，似乎很弱小的样子。

连泊收了架势，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无害，想要降低孩子的警惕，他并不是个滥杀的道士，正是因为这样他才离开和自己理念不同的师门。

“所以你没有出去害人，只是去村里找人的？”望着眼前颜色灰白的手臂，连泊说不震惊是假的，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纹身，而且纹的只有两个字——罗芸。

灰白色的孩子捞下衣袖，遮掩住手臂，点点头，“嗯，我要找一个叫罗芸的人，请问您认识她吗？”

“我就路过这儿，对这里又不熟，怎么可能认识什么罗芸方芸的。”连泊摆摆手。却看到孩子眼睛都耷拉下去了，连泊只能提醒：“那个什么罗芸，长什么样子啊？你且说说，没准我还见到过。”

孩子站在原地，眼中只有茫然。

“不是吧，你不知道人家长什么样子？这怎么找啊！”

面前的孩子灰白色的脸都快涨红了，最后只能歉疚道：“对不起，我记忆不是很好。”

“……”

连泊对于鱼类这种生物的记忆有了新的认识，只好又问道：“那你为什么会大晚上去村里找罗芸？”

“我好像每天都会去找她，但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找她。”

“不过我把她的名字刻在了身上，我应该是不想忘记她。”

“也许我和她约定过见面，白天我怕她会来找我，所以我白天就会呆在潭子里等，哪儿也不去。”

“等到太阳落下去，月亮升起来了，天就黑了，她看不清路应该就不会来找我，我就去村里找她。”

“从村里回来后，在我睡觉前，我又会在身上刻下一个她的名字，这样我就能记住时间过去多久了。”

一向害羞的孩子还是第一次说这么多话，虽然有些含含糊糊，连泊还是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连泊望着身边的孩子，那双清澈的眼眸仿佛高原上的湖泊，没有任何杂质。

“你的本体，应该很大了吧？”出乎意料地，连泊问了个无关的话题。

孩子眨眨眼，似乎没反应过来。

“你看起来似乎有些营养不良，修为似乎也遇到了阻碍。”

浑身还弥漫着一股死气。这句连泊没有说出来，他原以为这孩子身上灰白的皮肤是化形不成功造成的，看久了才发现这分明是从内里透出来的死气！

“嗯，是的，很多时候都不能在水里畅快地游了。”

“你不能再待在这里了，你要尽快去更大的水域！这里水体资源太过匮乏，已经不能满足你的生存了。”

“嗯，我知道，我已经尽量不跟小鱼们抢吃的了。”对面的孩子显得有些紧张，似乎怕被怪罪，声音低落下来，显得没什么底气，却仍然固执道，“但我还得去找罗芸……”

“哎，好了好了，我去帮你找人，但找到了人见了面，你就得快点离去。”

“真的吗？！”孩子惊喜地抬头，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眼前的道士，原来道士里也有好人。

“哎哎哎！干嘛你这是！”连泊本来好好地享受孩子崇拜的目光，却见他二话不说拿着鱼骨就往身上戳。

孩子迷惑抬头：“我想刻下你的名字和我们的约定，不然明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又会忘了……”

连泊一脸哭笑不得：“得得得，别刻了，等会我给你施个法，保管你下次见面还能记得我！”

把人家姑娘的名字刻在身上也就罢了，还要把他一大老爷们的名字往身上刻，你说这算什么事呀。

“你现在就给我一个凭借之物，我也好施法去帮你找人呀！”

“凭借之物？嗯嗯，我有的，她的头发行不行？应该是以前她来潭边取水梳洗时我给收集起来了。”孩子带着敬意地把自己贴身保管的头发递给道士。

连泊拿在手里一番查看，嘿嘿一笑：“行，这可太行了！小娃儿你有前途啊！且待我明日去替你把那罗芸寻来，还了愿你可得速速离去，否则我定不容你！”

找到那位名叫罗芸的女子带她去见那孩子，让那孩子了却心愿后自行离去，真是皆大欢喜可喜可贺！

他本是这样想的，可当他看到眼前这一堆坟墓时，彻底傻了眼。

不死心，他又一边念着“勿怪勿怪”一边仔细地寻找起来。

直到他真的翻找出来那块刻着“罗芸”的墓碑时，连泊顿时觉得两眼一黑差点厥过去。

太上老君呀，不是这么玩他的吧！

他总不能把这块碑挖回去给那孩子说：“看，这就是你要找的人。”

画面简直太美，就连连泊这么没心没肺的人都觉得没眼看。

“哎！”想起离去时那孩子死气弥漫的灰白脸上透出那么单纯真挚的喜悦，连泊只觉得一阵头疼。

要不直接把那孩子打晕拖走？

正当连泊思考这个危险想法的可行性时，一个年轻的声音急切喊道：“你是谁？站在我奶奶的墓前干什么？！”

嗯？奶奶？罗芸？

连泊思维有一瞬间的断片。

忽而想起，以精怪的修炼速度，说不定等到那条鳜鱼能自由化形，这人早就从妙龄少女到了耄耋之年，直接就入土为安了。

这边还在潭水边日夜苦等，那边已于地下长眠，天上人间，再无处觅。

怪不得都说这人妖殊途，只教这世间又多一桩孽缘。

连泊心中叹惋，脸上却正色道：“贫道自大江西处而来，见此处有妖邪作祟，特来察看。”

殊不知这话一下就惹恼了年轻人，跑到他家坟前来，还说这里有邪祟，这不是找他麻烦么？

年轻人心中忿忿，可就怕眼前人有什么真本领，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

连泊淡然一笑，不紧不慢道：“你们这儿的潭水里是不是有条巨大的鳜鱼，它的体型像用芦苇做的席子一样，身体两侧又长又宽大？而且有很多年了？”

见年轻人态度有所松动，连泊继续道：“可它快要病死了，若是这东西不除掉，待它尸体腐烂，必将为村里带来很大的灾难。倘若你相信我的话，就快去告诉村长，付一些钱给我，我一定帮你们赶走这鳜鱼。”

见连泊言之凿凿，一言一行又隐有大师风范，年轻人早已被唬住，当下拜别大师，匆忙跑去向村长汇报了。

于是村里远近的人聚在一起商议后，答应了连泊的要求。

连泊承诺：“我一定等待时机，采取行动。”

夜里，连泊故意捱到很晚才暗戳戳回到潭边，左右却不见那孩子身影。

连泊给自己掐了个避水诀就潜到水底，果然就见到那孩子的身影，连泊忙向那处游去，却见那孩子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差点吓得连泊呛水。

连泊仔细观察好一会才发现这臭小子居然是在睡觉！没想到这鱼本事不大，却连吓到了自己两次。

连泊没忘记正事，这次偷偷过来就是想趁他不注意消除上次的法术让它忘记自己。

以防万一，连泊直接给他下了个昏睡咒，强行把他眼皮薅下来后，才消除上次的法术。

连泊又捞起袖子查看他的手臂，果不其然上面又新添了他连泊的名字。

“哎！”连泊长叹一声，才认识两天，这孩子怎么就这么糟心呢！

“小鳜鱼，对不住了啊，既然已经不能让你们相见，那便是骗、是诓，也要把你给送走。”

他当下就掏出一颗药丸喂给了怀里的孩子：“这药丸有再造肌骨之功，却只是拿给你恢复疤痕，这回我可亏大发了！你醒来以后就尽快忘记这里的事，珍惜得来不易的修行吧。”

歇息片刻待检查完那孩子身上的纹身确实已经消除完毕，连泊便快速离去了。

第二天连泊发现这孩子已经变回了鳜鱼的样子，到了晚上也没再去村里，已经忘记了他这个道士，也忘记了罗芸，只是偶尔有些呆呆愣愣的，似乎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连泊叹气，要继续他的计划了。

他派人采集生长在水边的蓼草，不论新旧和干湿，全部都把它们贮藏在破旧的竹笼里。这样过了几天，准备的竹笼已排满潭岸，于是把它们全部投置到水潭里。

到了第二天，潭中升起浓雾，笼罩着潭面，这时下着绵绵细雨，突然响起雷鸣般的声音，随即雨过天晴。而潭上出现一道深沟，其直径深度有几尺，接着那只巨大的鳜鱼从沟中飞跃而出，赴入大江之中。

尾随它的那群小鱼中有十多条飞落于岸边的泥沙中，村民们都争着去捕捉回来煮了吃。

村里的男女老幼都聚在一起庆贺，并把谢钱如数付给那位道士。

连泊接过钱转身却只能苦笑，像他这样出尔反尔的道士，注定修不成正果吧，于是当即离开，不再回到这边的村子。

他相信所有的理由，也相信所有的苦衷。

直到有一天，他于冰冷的潭水中睁开双眼，摸过自己完好的灰色皮肤，眸中倒映着那个道士落荒而逃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