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谭 金孽云奴

    攸宁

    第十三谭 金孽云奴 - 图1

    是春,淫雨霏霏,一连数月,北宸道上行人寂寥。那些王公贵子,少了春游的雅兴,全都往酒楼花楼去了。虽则天色不好,但各处灯火盏盏,舞姿曼妙,确然,又是一番滋味。

    三月上,天子脚下的北宸道上出了一桩大案,说盐商何如贵与朝中大臣勾结,涉了贪腐,不仅全部身家罚没,一族人皆锒铛入狱。

    犯了律法,自然是要抄家、罚没,何如贵家中有一女,年十六,本是如花似玉,正要许给当今丞相的儿子,本是一桩姻缘,王丞相却突然一纸状子将他未来亲家告上公堂,此事牵连甚广,婚事自然告吹,何家全家入狱,可那天却生了蹊跷。

    何如贵被处了死刑,问斩要在秋后,而那一日,天色昏暗,牢房中整日呜咽阵阵,到了夜里,一声巨雷裂响,竟然劈了牢房,顿时火起。衙役们灭火之后,发现何家案犯连同其他贪腐案的案犯全数走失,只剩一具炭黑的女尸,无法辨清究竟是何人……

    夜风冷寂,她赤足走在街上,却丝毫没有寒冷之感,发觉身下无影子的时候她便猜到了,她已经身死。可她在路上飘荡了许久,却一直没有遇着传说中的黑白无常。

    她是如何死的?她被关在牢里,只记得天降大雨,一声巨雷,她便觉得身子轻飘了起来。

    她仰头看,夜色漆黑,没有月亮,也没有鸟兽,走着走着,忽而,前面就出现了一座城隍庙。她是拜过城隍庙的,知道这便是供阎王的地方。她停下了脚步站在庙前,不过多时,有一个庙祝提灯走出。

    那灯并不寻常,发着微绿的萤光,庙祝见到她,先是表情惊异,提灯看了又看,摇了摇头,道:“这已经是第七个了。”说罢,转过身去,往城隍庙的柱子上敲了几下。

    她还未反应过来,便觉得顷刻地动山摇,瞬间跌了下去。等她再睁眼看时,已经在一排长长的队伍中了。

    她往前看去,这地方像极了公堂,许多人对答几句,就被匆匆发落了,因此她等的时间也并不长,发个呆的功夫,便轮到了。

    “姓甚名谁,哪里人氏?”堂前发问的与她在城隍庙拜的阎王一模一样,十分威严。

    “小女乃北宸道何府何如贵之女何眷娘,今年十六岁。”她轻声应答。

    “这……大人!”站在一旁的似乎是判官,他皱了眉头,道,“她似乎不是黑白无常勾来的。”

    “你父亲叫何如贵?”阎王显然听到了,却并不答话,又继续问她。

    “正是。”

    “你知你为何来此?”阎王又问。

    “我、我遭了天灾,似乎是被一道雷劈中死的。”她答话,突然引起哄堂大笑,排队的众鬼议论纷纷,阎王皱了眉头,判官一挥手,成千上万的鬼魂忽而都不见了。

    阎王虽然威严,却不凶狠,他道:“何眷娘,生死簿中,你并不该今日死。你命格硬,若愿意帮本王一个忙,查清此事,必有好处。”

    她并不敢应,问道:“小女子蒲柳之身,如何能担大任?何况此事,我也毫无头绪。”

    “你若去,本王自然也会给你线索,年方十六,无辜枉死,全家下落不明,你难道不想知道真相?”

    她沉吟片刻,脑海中出现那日查封的场景,她看见一群官兵在家中平白搜出了一大堆往来信件,便将全家拘在牢中。

    后来过堂、定罪,都是父亲一人应答,却不知如何,就定了死罪,而父亲被带走之后,就再也没回牢里。

    阎王说了,何家上下都没到死期,也未至地府。

    想起自己父亲母亲和三岁的小弟,她答应了阎王。

    论说北宸道上何处探听消息最为容易?不消说,定是那醉仙楼了,王公贵子三杯两盏下肚,有什么秘密,自然都告诉了那些姑娘们去。

    阎王知道她本是深闺小姐,不知其中门路,特勾了刚刚猝死的醉仙楼老鸨玉妈妈多活三年,与眷娘同去,玉妈妈千恩万谢,立马应承了去。

    还阳自是改了容貌的,眷娘也有了新的名字,换做云奴,还受了些阎王的法力和法术,方便她在人间行事。

    才三日,这北宸道上,就有了“云奴一舞动京城”的说法,而她,也等来了那个人。

    “哟,这不是王益公子嘛?好久没来了,听闻您府上前几日封了门,奴家还担心公子许久不能来了呢。”玉妈妈一见,自是立马黏了上去,“近日新来一位娘子,风姿卓绝,公子可不能错过了。”

    “那还要有劳玉妈妈引见了。”王益相貌不俗,又是丞相之子,刚刚走马上任大理寺卿,和何家婚事告吹,如今正是炙手可热,今日来,便是一群公子相邀,想做个媒人,攀一攀亲的。

    这王益一进醉仙楼,众人便开始窃窃私语了起来,而这些,丝毫不差都落入了眷娘耳朵里。

    “这王益,仗着他父亲是丞相,在大理寺草菅人命,你们可听说了?”

    “我听说,那何府一家的案子,多半和他们父子也有关系。”

    “虽说何如贵是富商,可说灭门就灭门,还说官商勾结,商是抓了,官是哪个?”

    眷娘笑了笑,百姓也不是瞎子,但百姓,也只能猜测到这种地步。

    玉妈妈很快便安排好了王益一众公子落座,而眷娘,也要上场了。

    沉鱼落雁,花飞惊鸿。眷娘的舞姿乃是京城侍奉皇帝的宫廷舞师调教的,何如贵本对眷娘抱有更大的希望,后来不知怎的,便愿意将她许给了王家。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眷娘并不怀疑,本是安心待嫁,也曾遣人去问这王公子的生平,但都说,此人相貌出众,但心性嘛……便不可说了。

    眷娘一舞,果不其然,满堂喝彩,众公子请去稍坐,但眷娘只喝了两杯,便匆匆推说身体不适,辞了回房。

    而没过多久,也有一位小厮来唤王益,说他家里有事急召,也辞了酒席。

    可王益步子一转,却去了眷娘的怡心居。

    这一切自然是玉妈妈的主意。

    美人相邀,王益自然前去。酒才三杯,眷娘半做吃醋,问他与何府婚约之事。

    “云娘子,你不知道,那何家家财万贯,都是不义之财,很该有此下场。”

    “王公子的父亲位极人臣,想必手中金银无数,义与不义,不知如何评断。”

    “公道自在人心,云娘子,你说对吗?”

    眷娘假意应承,又用酒灌他,再施了些法术,王益便自去了梦中。

    这一梦,王益就跌入了眷娘的魂网中,在梦中与眷娘两情相好,梦中共度了三年,自然是推心置腹。

    原来,何府并没有犯什么滔天大案,王家看到一些富户和大臣眼热,编了莫须有的罪名抓了他们。

    而何家失踪,王益确然不明是什么原因。

    梦里,眷娘与王益终成夫妻,王益对眷娘说,何家的数十万财产,都入了他们家的私库,此后荣华富贵,她自是享用不尽。

    眷娘只是笑了笑,道:“相公说,公道自在人心,我只想看看,人心究竟何种模样。”说罢,右手竟然长出利爪,生生掏出了王益血淋淋的心来,王益顿时惊恐万分,瞬间梦醒。

    王益醒来之后,看到身旁睡着眷娘,连滚带爬跑回家去,听说,后来便得了失心疯,任凭王丞相一掷千金,终究是没有医好。

    但王益疯了,这事还没完,何府一家老小究竟去了何处,仍是没有头绪。眷娘恐天长日久,一家人性命不保,于是寻了一夜,借了鬼差的力气,直接入了这王丞相的梦中。

    眷娘入梦,忽而听见梦里十分吵嚷,睁眼一看,何府一家的魂魄竟然都在王丞相梦中,此外还有富商贾府、工部侍郎李府等等,众人皆是血色全无,昏昏欲睡,气若游丝。

    眷娘本要救出一家人,却发现天色异变,似有一张血盆大口,正要吞噬众人。

    正在惊疑时,梦中猛然下起了血雨。

    此间,唯有眷娘一人有些微法术,却不知该如何破除此法,只好捏诀出了梦境,寻阎王问去,阎王听罢,又听说此间都是富商、官吏,心下有些盘算,找来判官,判官一听便说——定是那物。

    那物名叫金孽鬼,又被称散财郎,生平最爱财,也最喜挥霍,后来不知怎的,竟以富人心智为食,按这样来看,自然是先吃了王丞相的心智,他功力大涨,借用职务之便,又去吸其他人的魂魄,只因眷娘命格太硬,未能一同吸取。

    至于城隍门前的散碎魂魄,估计也是金孽鬼嫌滋味不纯而放过的。

    而传说,金孽鬼食人心智只消七日,如今,正好是第七日。

    “你有所不知,金孽鬼本是天神下罚人间之物,本是个劫富济贫的神物,却在人间失了心智,发狂起来。本可以上报天庭,可现下情势紧急,姑娘的一家性命堪忧。但若弄死了他,本王又要如何向天神交代?”阎王犯了为难。

    “我有一计……恐怕,就委屈了何姑娘。”

    眷娘一听有办法救爹娘,忙问是什么法子,判官道:“从命格里算,何姑娘的命格与金孽鬼相似,若是将金孽之力转移到何姑娘身上,再将那鬼除了,你的父母,还有那些无辜者,自然就获救。可算一算,今晚定然是最后一晚,若是姑娘不愿……也就……”

    眷娘又问:“你是说,让我去替了这金孽鬼?”

    阎王道:“若要救你父母小弟,唯有此法。”

    立夏,北宸道的花终于开了,何府和其他贪腐案涉案者,也被官兵在城郊找到,送回了各自府中,此外,被王丞相抢夺财产的各个府第也都被平反,从此广结善缘,造桥修路。

    只是,何家那个女儿,传闻中美貌如花,却真真被雷劈死在牢房之中。

    听闻,醉仙楼的花魁名叫云奴,云奴最喜结交达官贵人和高门子弟,不少人都一掷千金。只是云奴心善,得了银财,反而暗自接济穷人,别的姑娘都说她傻。

    她却摇摇头道:“你们不知道,金银拿多了,是会得失心疯的。”

    众人还是不信她的多,但她也有其他法子。

    温柔乡,断魂场,销金窟。北宸道歌舞升平,人间依旧纸醉金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