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谭 灯
荒泽
暮秋,日落西山。
看这狂风的狠厉模样,夜里应当少不了一场寒雨。
街上路人行色匆匆,商贩们也开始着急收摊了,唯独说书摊子旁,还立着几个耸肩哈气的听书人。
“之后,那提灯笼的巨人便突然消失了,再也没出现过,这些年也再没人敢去山上了,唯恐遇上妖怪丧命。”
听客们点点头,一人说道:“据说那时候有人看到了这妖怪,但也是一晃而过,谁知道是夜里眼花了,还是确有其事。”
说书人喝了口茶,继续道:“有人说这是下凡的神,专门指引迷路的人回家,但也有人说,这分明就是妖怪……哎呦!什么东……西……”说书人还未将最后一句话说完,突然不知哪里飞来的灯笼,直直摔在了他脸上。
“对不起,是我的。”妇人一脸歉意地跑过来,“谁知今日这风刮得如此厉害,真是对不起了。”
一听书人打趣道:“你这灯笼来得倒是应景啊。”
说书人一脸不耐烦地将灯笼还给她,站起来抖了两下衣服:“我看今日天色已晚,夜里恐有大雨,诸位还是快快回家,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吧!”
听客们一哄而散,惠娘也回去继续收拾自己的灯笼摊子了。今日生意还不错,就剩了一盏灯笼,刚好可以在回家的路上照明用。
女儿世云与往常一样,早早提着灯笼在门前等着她回来,女儿每次一瞧见惠娘的身影,便一脸喜色地跑过迎她。
惠娘看着女儿,宠溺地笑着:“以后天冷了,便不用等着娘了。”
世云摇摇头,往屋子的方向指了指。
“世云是说,饭已经做好了?”
世云不会说话,只是笑着点头,但她的失声并非天生,而是因为许多年前的那次意外。
那时世云只有五岁,父亲病故后,她便日日跟随母亲惠娘到集市上卖灯笼。她们住在偏僻的山脚下,若想去繁华的集市,需得走上很远的路,还要穿过一个林子。惠娘手上提着不少东西,一个不留神,闹着捉蝴蝶的世云便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中。
惠娘急得大哭,邻里也帮着寻找孩子,可一连几天过去,依旧没有世云的踪迹。听人说近日来,后山似乎有豺狼出没,估计孩子是寻不回来了。可惠娘偏不信,任谁也拦不住,疯了一般跑进了后山。
转眼几个月过去了,当人人都以为这对母女皆已经命丧后山时,惠娘竟带着世云回来了。或是这段日子受到的打击与惊吓太过严重,惠娘变得有些沉默寡言,可怜世云这样小的孩子,也吓得再也没开口说过话。
经这一遭,惠娘更是对世云疼爱有加,生怕她又离开自己。如今世云早已到了婚嫁的年纪,虽是不能说话,但她模样俊俏又心灵手巧,因而来说媒的人并不在少数,可惠娘知道,世云有自己的想法。
桥那头与世云年纪相仿的小子,这几年总爱来她们家帮着干活,惠娘早就看清了他二人的心思。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但只要对世云好,惠娘就安心了。
它是栖息在深山中的妖,到底是什么妖?山精野怪?其实连它自己也不清楚,总之在它有意识的时候,便终日蜷缩在阴冷的洞中了。它在水中瞧见了自己的模样,一个高高大大的、丑陋无比的妖,怪不得山中精怪见了它便会惊恐地四处逃窜!
它有些生气地伸手砸向水面,恼恨自己为什么不像兔妖那样生得可爱,也不像狐魅那般有风姿,就算是树精,也有鸟儿的陪伴……
它从此害怕出洞,它宁愿一直这样孤独下去!
但它还是太寂寞了。
那天月色如洗,它终于忍不住好奇,想伸手摸一摸这银色的光,可就当自己丑陋的如树皮般的皮肤暴露在光下时,它心里又是一阵失落,就连它自己也是开始厌恶自己了。
不过现在是夜里,谨慎些应当吓不到其他精怪吧,正这样想着时,它便探出了头,随后一股脑地从洞里爬出来了。在狭小的洞里蜷缩着度过多日,忽地舒展身子,连心情似乎也舒快了不少。可它站在离月亮最近的地方,还是感到寂寞。
它俯瞰着山下点点跳动的亮光,心中惊讶,以为那是散落在地的星辰。它想去触碰,却又怕那星辰逃走,便附身缓缓靠近那在人间被称为——“灯笼”的东西。
对于久居深山的妖怪来说,人间的一切都是新奇的。它惊讶于那些和自己长得很像,但是比自己好看的小东西竟然有本事将星辰捉住来照明。它也很羡慕,这些小东西都是几个几个住在一起的,应该从不孤独吧。
突然有个声音大喊:“那是什么!”
随后嘈杂声四起,它知道肯定是自己被发现了,并且自己丑陋的外貌吓到了这些小东西,导致了他们的惊恐。它想解释,可它不会说话,于是便只能逃回山里。
“据说有些妖怪跟人在一起时,会源源不断地拿走人身上的某些东西,以至于使自己看起来更像个人,但它们自己却不知道。直到这人连命也被拿走……”
说书人又换新故事了,听客们听得入迷,皆一副聚精会神的模样。
天气渐冷,夜长昼短,灯笼卖得越来越好,这次还未等到太阳下山,灯笼便售光了。惠娘收拾完摊子,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眼看时候还早,也不用太着急回去,她在集市上买了些东西,随后也坐在不远处听了会儿说书人的故事。
前段时间桥那头的小子来提亲了,昨晚惠娘便与世云说好,等今日收了摊,她便开始准备世云的婚事,待世云出嫁后再出摊也耽误不了什么。
世云出嫁的前一天下了场雪,邻里都说这是好兆头,预示婚后丰衣足食、白头偕老。惠娘也终于算是了却了一桩最大的心事,只要看着世云出嫁,她便没什么可遗憾的了。
然而就在世云成亲后的第二日,惠娘却不见了。
没有哪个妖怪在见识到人间的烟火气后,还能情愿待在深山中的,更何况是在深山中一个朋友都没有的它。
从那以后,它时常在夜里下山,悄悄靠近被那些小东西称之为“家”的地方,若被发现了,它便赶紧逃回山中。
那次,它又准备趁着夜色下山,耳边却传来一声声啼哭,它寻找声音找去,竟在一个陡坡下面的坑里,发现了个小人儿!这小人儿浑身狼狈,样子有些虚弱,它心生怪异,这个时候,这样的小人儿不该待在“家”里面吗?
小人儿这时抬头看到了它,随后脸色惊恐,哭得更厉害了。
它下意识捂住脸,正不知所措时突然想到,它曾经也看到过这样的小人儿哭闹时的模样,只要给他们些吃食,他们便会忘了哭。
这小人儿有些难对付,她哭闹了很久,才终于捧起它扔下去的果子啃了起来。或许是终于没了力气,小人儿在它的注视下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已经过了整整一个月,还是没有惠娘的踪迹。光天化日之下,一个大活人怎么就突然消失了?
世云思母心切,却又哭不出声来,整日以泪洗面。新婚丈夫一边着急岳母的失踪,一边又怕世云哭坏了身子,却又不知安慰些什么。
这日,有一人来访。
本以为这人是来告知惠娘的踪迹的,可他却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世云,说道:“本是殊途,怎可同归。”
丈夫对这话细细琢磨,疑惑道:“这是说的谁跟谁啊?”
世云盯着这人远去的背影看了许久,丈夫也朝这人消失的方向望去:“他有些面熟,好像是街上的说书先生。”
世云这时竟缓缓开口道:“或许,是吧。”
它这只妖怪,竟将小人儿养在了山里,但小人儿总是喊着要回“家”。
那日它在睡觉时,被小人儿的哭喊声吵醒。它循着声音找去,见小人跪在另一个人身边大哭。这个人躺在地上,身边有一只烧破了的灯笼,成群结队的苍蝇落在她身体上,她闭着眼睛,身体发出难闻的气味,看来是死了。
小人儿哭喊:“娘亲,我是世云啊,我再也不乱跑了——”
它忽然有些嫉妒,原来山下的这些小东西是谁也离不开谁的啊。如果它变成地上这个人,或许小人儿就不会想着逃跑了,那么它就也是被人需要的“人”了,也会有一个真正的“家”。
说书人将折扇“啪”地一声合上,端起茶润润喉咙,继续道:“有人说这是受罚被关押在山里的神,必须靠指引迷路的人回家才能赎罪。但也有人说,这分明就是妖怪,它还会幻化成人的模样,和人一起生活,但是却会在不知不觉中夺去人说话的能力、识音的能力等等,以便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个人……”
熙熙攘攘的街道,近日又添了些议论纷纷的新故事:据说前些日子,又有人在夜里瞧见了那只高大的妖怪,但它不像传闻中那般喜欢注视房舍,而是隐藏在山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