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纪行【四】

（明治三十五年十一月至明治三十六年三月）

成都府—青海、西藏旅行指南—双流县—新津县—彭山县—眉州—青神县—嘉定府—峨眉县—大峨山—峨眉登山—岷江—犍为县—叙州府—南溪县—江安县—纳溪县—泸州—合江县—江津县—重庆府—长寿县—陪州⁽¹⁾—酆都县—忠州—万县—云阳县—夔州府—三滩三峡—宜昌府—沙市—汉口—武昌府—汉阳府—岳州—洞庭湖—长沙府—沅江县—龙阳县—常德府—桃源县—辰州府—辰溪县—沅州府—晃州厅—玉屏县—镇远府—施秉县—清平县⁽²⁾—平越州—贵定县—龙里县—贵阳府⁽³⁾

一、成都府

成都府系四川首府，下辖华阳、成都2县。成都府城，东西长约8里，南北长约6里。据成都府保甲局调查统计，府城内外，人口共计27万许。历来，地理书均称成都人口五六十万，甚至80万，明显是夸张失实之辞。话说回来，在与海岸线相去遥远的中国腹地，能有成都这般近30万人口的都市，也算世所罕见，出其右者，唯有美国芝加哥。

成都府城，其格局几近长方形状，府城北、西、南三面，均临大江，甚得舟楫之便，经嘉定可顺流而下叙州。再说陆路，通邑大道，不一而足。先是两湖通道，向东行往重庆，借此可出长江以向东南；再是云贵通道，向南行往叙州，借此可从云南通往印度的前、后二方；三是向北翻越栈道，经由汉中、西安，可通北京；四为向西行往打箭炉的西藏通道，此道最是艰险难行，需翻越数处崇山峻岭。此乃成都与外界相连的4条主道。此外，成都平原上，还有许多乡村道路，如蛛网一般，纵横交错。

成都街市可谓人流如织，汉语中“熙熙攘攘”一词，恰是成都市貌的最好写照，此乃成都府城街道太窄所致。城内最主要道路，其宽亦不及2间半，至于一般街道，则宽不过2间，若是再小一点的街道，也就只9尺来宽，甚至仅六七尺宽。城内交通，绝对不用马车，当然，街道狭窄也难通马车。故有钱人自是出门乘轿，若有急事则可骑马，至于其他人等，徒步走路是再平常不过的了。轿子分为2人抬或3人抬二种，价钱一般在每个轿夫17文钱左右。因此，若乘3人抬的轿子，路程10里，则须付钱210文，约值日币32钱。另则，四川的10里，相当于日本40町。

成都一带道路，路面全是石板，所以即便雨天，路面也不见泥泞，比起中国北方，此地出行可是方便太多。

气候方面，就是盛夏酷暑，气温也不超过华氏九十二三度。再怎么冬寒料峭，气温最低也在零度以上，尽管也少量下雪，但据称积雪几乎不曾深过1尺以上。概言之，此地气候温润宜人。

由于森林资源丰富，故此地盛行木构建筑。别说以泥土为主要建筑材料，就是砖构建筑也是少见。此地有太多房屋清一色为木材建筑，砖石材料尽被拒之。然观此地房屋，建造却未免太过粗陋，少有精致可言。先看地基部分，任地面再如何凹坑不平，也不先将其整平，而是直接在上砌基建屋。立柱亦然，任木头又弯又扭，工匠根本不予理睬，亦不斧正削直，直接撑作立柱。圆柱实在是虚有其名，根本没经认真刨削以呈圆形。用作壁板的木料，看上去也是厚薄不一、宽窄各异，并且也不考虑纹路对接、形状搭配，而是随意拼接。窗户也是依木料弯斜形状构建，故看上去歪歪扭扭。此外，墙体都涂成暗褐色，并贴满红纸。此即成都一带民居建筑。与中国北方最为不同的是，此地民居建筑，屋内并无“炕”这一尤物。自然是由于此地气候温暖，根本不需要此物，但遇严冬季节天寒地冻之时，当地也会用火钵取暖。在中国北方地区，炕也是供人睡卧之处，但在此地，房间另有卧床让人寝息。

另外，此地民居都有便所，人来人往的道口路边，还有公共厕所。有此公共厕所，粪便得以集中，不致到处污秽。只是，奇哉怪哉，厕内茅坑，全是门户开放，一览无余，根本没有隔板分开。想来，当地人根本不在乎如厕时不雅相公诸于众。再说，旁人又有谁会左右顾盼。若遇有人同在出恭，自然视线转向他方。笔者真心佩服，中国人几无例外，均自觉遵守如此习俗。至于女用茅房，自然是隔有挡板以做遮拦。

资源物产方面，成都主要有铜、铁、丝、棉、盐、中药材、沙金、烟草、藏红花等。成都府城所见商铺货架，也有售各种西洋杂货，包括不少来自日本的日用百货。明治三十五年的日本天长节，笔者就是在成都度过的。是日，就在成都市中，笔者买了产自日本大阪的朝日啤酒以及其他数种日本食品。

笔者在成都逗留8天，每天到处走访，并考察成都寺院、祠庙建筑。此期间，发生一事，堪称不幸。供作笔者坐骑的马匹自抵绵州时起就已罹病，一路行来，病情有增无减。虽请马医诊看却不见效，只好免其所有负载，让其一路跟行至成都。到成都次日，此马终于呜呼哀哉。自张家口以来，此马就一直作为笔者坐骑跋山涉水，行程万里，而今，爱马却倒毙在此。即便它再向笔者踢来，令笔者胫骨受轻伤；即便它再次发飙，致笔者滚落马下，那也绝非过错在它，自然是笔者自身过失在先。此马后来非常温驯听话，犹如爱犬一般，不幸沦为对骑马最不在行也最不懂与马相处的外国人胯下之骑，却是何等任劳任怨且忠实不渝。可以说，此马于笔者有恩，笔者永志难忘，故笔者想善理其后，并立一方石碑以悼之。为此，笔者询问所下榻客栈东家能否为其善后处置，对方回答是需银2两。在笔者看来，2两银子实是便宜得不近情理，但再加思索，发现不对。莫不会笔者付与银子2两后，对方所谓善后处置却是对此爱马剥皮啖肉。若是如此，2两银子岂非等于付与对方工钱以剥皮吃肉，那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为此，笔者将如何善后处置的方案详细告知对方。对方听后惊愕非常，说是将马下葬闻所未闻，首先寺庙和尚断不肯为马超度做法事，其次即使于野外找块地风光下葬，恐怕是等不及次日就已被人挖走剥皮吃肉，就算为马立碑，过后一样会被人将碑拔走，扛回家去另派用场，云云。对方倒是劝告笔者，倒不如将死马作价卖掉了事。对方如此一说，倒让笔者感到困惑，最后只能将马尸送与客栈东家，并称如何处置悉听尊便，对方自然是欣喜异常。可以想象已斃爱马的最终结局，怕是难免被剥皮，任宰割，而后叫卖于市场肉摊上。

成都府城内外，有主要观赏价值之建筑者，可举以下若干：

位于城南处武侯祠与照（昭）烈庙。二者同在一地，林木参天、郁郁葱葱，内有池塘亭榭，景观如公园一般，可供游人在此休憩、饮茶、闲聊。照（昭）烈庙建筑称不上出类拔萃，但美就美在林木、庭园浑然一体，极为协调。庙内拜殿，神位排列如下：

如此排序，依据何在，笔者未详孰是。只见刘玄德塑像旁边有一铜鼓，此物系苗疆独有。照（昭）烈庙后殿即武侯祠是也，祠内供有诸葛孔明及其子孙塑像。另外，离照（昭）烈庙几步之遥，有一玄德陵，为土丘状巨型陵寝。

照（昭）烈庙东南，有一伽蓝，名“衣冠寺”。寺内有一墓陵，陵前勒石为碑，上镌“关羽衣冠之处”。

第129图　自成都至叙州路线图

第130图　成都附近一带建筑的方式手法

从照（昭）烈庙向西行去，位于城外西南郊野处，有一小庙，名曰“宝云庵”，古称“百花潭”。若从日本标准衡量，宝云庵建筑则可归入茶室一类，庭园小筑，临水之畔，其创意与匠心何等写意、轻妙。第130图（1）即其檐前部分。说来有趣，日本式建筑习见的拳鼻、斗拱、蟆股等物件，在宝云庵一应俱全。

再向西北行去，至青羊宫。青羊宫系老子祭祠，其建筑规模之宏大，实是让人叹为观止。然老子本尊坐像被置于佛教式的须弥座上，老子坐像还见有佛陀塑像常见的背光，像前摆设亦是佛教常用的祭祀用具，还有道士敲木鱼诵经。八卦坛堪称青羊宫中至宝，此坛系双层建筑结构，下面一层为圆形，上面一层为八角形，状如第130图（2）所示，整体看去，颇感风格别具。

从青羊宫再西行不远，有一草堂寺。草堂寺属临济宗门，相传草创于李唐一代，于今俨然蜀中一大伽蓝。草堂寺建筑，计有山门、天王殿、大殿、戒坛、方丈等。天王殿内，四天王所持之物为：

杜公祠与草堂寺毗邻，杜公祠内还有冀国夫人祠。杜公祠系一幽邃所在，祠门前修竹丛生，高百余尺，翠绿郁葱，即使白天亦幽深如阑。杜公祠内，有池榭亭台，有淙淙流水，有奇花异木。祠堂正中，供奉杜公像，左边乃黄山谷，右边为陆放翁。据闻文人墨客常游至此，并于祠中流连终日。

出东门，走过锦江上九眼桥，便来至对面江岸一处风景名胜，名曰“望江楼”。此处庭园景观颇值一看。园内有诸多亭台楼阁，实为难得一游的风流去处，其中，以薛涛井最为赫赫有名。又有一高楼，称作“崇丽楼”，楼高四层，底层与第二层为方形三楹，三层、四层各八角，琉璃瓦顶，看上去金碧辉煌、珠光宝气。

北门之内，有一“文殊院”，寺院规模宏伟，观其窗棂格子造型别出心裁，并呈典型的阿拉伯风格，想来或系受伊斯兰教影响颇深。有关文殊院的窗棂格子，容后再予细述。

出北门，往东南方向行10里许，有一大伽蓝，名“昭觉寺”，或为成都府城最大寺院亦未可知。此寺草创于李唐一代，属临济正宗。据称昭觉寺域15里许，林木参天，葱郁无比，给人感觉极是肃穆森严。昭觉寺建筑如下所示：

（1）大山门

（2）天王殿　四天王所持之物

（3）缘觉殿

（4）大殿　供奉释迦三身像

（5）法堂　即藏经阁

（6）上堂

凡此建筑，俱无特色，唯是规模宏大而已。寺中住僧，据称人数在200以上。

就笔者所闻，成都府城著名建筑大致如此。所有建筑细部特征与特色如下所记：

（1）界墙

街面所见民居界墙，就其形制而言，大致可归纳为3类，即如第130图（3）所示，第1类为飞檐，呈水平直线，为台阶状造型。第2类即所谓“唐破风”造型。第3类为第一种与第二种类型的混合，即上面部分呈台阶状，下面部分属“唐破风”。

（2）椽子

椽子多为扁平状板条，几乎没见过圆状椽子。有些建筑，简陋至极，干脆直接椽上葺瓦。

（3）飞檐椽子

成都府城建筑以单梁为多，鲜见飞檐椽子。偶有遇见，也仅限于局部或细部，并不见用于建筑主体部分，且此种飞檐椽子，外形扁平，状如板条。

（4）檩条

此地建筑所见檩条，通常亦是板条状，只是若干殿宇之类建筑，所用檩条有呈方形状。

（5）椽子扇状布构

方形屋面，几乎不用椽子扇状布构。若是殿宇一类建筑，个别边角部位或可见到椽子扇形布构，然毕竟少见。

（6）椽面遮蔽

成都府城建筑，多见有将檐外椽子的末端遮蔽，恰与日本奈良的大佛殿建筑相同。若系二轩式建筑，则椽子与檩条末端俱被遮蔽。

（7）屋脊两端高翘

如此建筑技法堪称一绝。屋脊两端，呈斜状向上反翘。屋角两端实际并未过长拉伸，但由于屋脊弧形高翘极显夸张，故屋角两端向外凸出明显。

（8）檐上装饰

成都建筑，屋脊多有饰物。用作屋脊收头的“鬼瓦”较为罕见，倒是被一种长状凸形的“雀瓦”取而代之。又，大屋脊中央，总置一饰物，山字形，呈三角状，似云珠，又像宝瓶，可是既非云珠亦非宝瓶。若是寺观等建筑，屋脊两端通常饰以鸱吻。此外，汉中府一带，如之前图例所示，屋脊大檐两端，还会搭接小檐一段。

（9）悬鱼

悬鱼图形，多为蝙蝠并加祥云缭绕，也有单纯只是蝙蝠，或只画鱼形，总之，形形色色，多式多样。悬鱼图形的曲线运用堪称妙哉，比起中国北方，此地所见悬鱼可谓妙不可言。

（10）窗格

此地窗格极富变化之妙，大致可分为四角形、三角形，以及六角形、八角形数种。其中，还见有阿拉伯风格。

（11）图案雕饰

此地木雕技艺，要比其他地区明显胜出一筹，想来与此地盛产木头大有关系。如中国北方建筑并不多见的悬鱼、蟆股、拳鼻一类曲线构件，在成都一带屡见不鲜，且无不惟妙惟肖。

成都建筑的特色及风格，大体如上所述。

二、青海、西藏旅行指南

虽然人还在成都尚未离去，笔者却想先就而后的青海与西藏之行略微用笔。

西藏历来被认为是一方神秘土地。可是，行走过西藏且到过西藏首府拉萨的外来者究竟多少？坦言之，世人多是依据自身想象勾勒西藏神秘莫测之面纱。大谬不然！西藏远非世人想象那般神秘，此前曾深入西藏腹地并将其西藏之旅公诸于众者绝非凤毛麟角，至少人数要比一般料想得多。至于西藏文化艺术的基本风格，从中国内地、蒙古、康藏等地喇嘛教派的寺院岂止窥豹一斑，称一览无余亦无妨。当然，说入藏难，此话不假，但并非不可能，甚至可以说入藏路径非止一条，入藏方式亦不少。传闻日本的河口慧海法师以及寺本婉雅法师在此之前就已入藏。还有能海涧法师，风传于入藏途中惨遭杀害。凡此入藏先驱者，俱各自手法巧妙，敢以身试天路之难，皆尝尽辛酸苦辣，乃至惨遭杀害。笔者于成都停留期间，曾向成都府洋务局有关人士，即相当于外交事务部门官员打听入藏事宜。据其所言，中国政府每三年均有一次官员公差入藏，若能加入其中随行入藏，则安全相对得以保证。虽说将自己装扮成汉人，并且加入汉人一行，由说汉语的汉人掩护，鱼目混珠，随其进藏，此事未必就毫无风险，但比起只身深入蛮荒之地，虽说同样是冒险，二者却是不可同日而语。加之，有西藏噶厦政府保护，进入康巴地区应是安然无恙。再从康巴入西藏，据闻亦非危险太甚。

从成都行往西藏路线，如下所示：

（1）从成都至打箭炉

此路段970里，分11站。道经雅州府，多为平地。

（2）从打箭炉至里塘

此路段685里，分8站。要翻越大雪山，其高2万尺许，再渡雅砻江，后又翻越雪山。多为崇山峻岭，地势险峻。当地住民皆藏人。

（3）从里塘至巴塘

此路段545里，分6站。全系大山，属藏人居住区，巴塘位于金沙江东岸。

（4）从巴塘至察木多

此路段1435里，分14站。渡金沙江后即入西藏，于崇山峻岭间向北行进，遂抵澜沧江畔。此间，要翻越雪山，其高2万多尺，行人若放声呼喊，即有冰雹骤降，真正是山中鸟飞绝，百里无人烟。

（5）从察木多至拉里

此路段1510里，分15站。渡澜沧江及潞江，于高原一路西行，途经察罗松多。山势险峻，人须鱼贯而行。冬天坚冰，夏天泥泞，此路段人称天下第一险。

（6）从拉里至拉萨

此路段1070里，分10站。路多坦平。

总之，从成都至西藏首府拉萨，计64站，全程6215里，相当于690日里⁽⁵⁾，何其山迢水远。西藏，即存在于如此闭塞的高原雪域，亘古至今，与世隔绝、未沐教化。故要说当地藏民，愿为喇嘛教奉献一切，视生如梦、视死若幻，也就不足为怪。

若从成都往青海，其道路比从成都入藏更难行。据成都一位曾出征青海的总爷⁽⁶⁾言，为镇压青海叛乱，曾率兵出征青海。先出打箭炉，后往西北渡雅砻江，再翻大雪山，至金沙江上游，沿江行去，遂抵青海。自成都算起，全程正好3000里。青海正是夹在黄河流域与长江流域之间，地处高原地带，又是高寒气候，冬天一到，天寒地冻，据说能把手指头冻烂掉。总爷此人所带队伍，人骑马上，辎重则用毛长过尺的牦牛（或称“犁牛”）和骆驼驮负。行军途中，何止道路险恶，连走5天，依旧人烟不见，如此经历并不少见。遇到此，只能自搭营帐，自行炊饭，夜间，士兵还要相继放铳击退来袭野兽。

话说青海之域，水草丰盛，又有苜蓿一类植物生长，游牧方面占有天时地利。但是，作为人的粮食，却只有麦类作物（如此作物笔者于山西旅行一章已有提及）。起初，笔者甚吃不惯，吃后感觉烧心泛酸，非常不适，且难下咽。后来慢慢习惯，还好没闹出病来。

青海建筑，看上去完全是西藏风格。民居建筑的外墙平直一线，屋顶也是平如纸面。当地人将头发于额前分为两络，并盘卷成髻。

青海至今尚属蒙古所辖，但不管就地理而言，还是从人种上看，其实青海与西藏更显亲近。青海的出境大道通往甘肃，有驿站，日常住宿应无大碍。至于成都的那名总爷，为的是兵贵神速而抄近路出间道，故免不了一路艰险。

三、双流县·新津县·彭山县

明治三十五年十一月十日，笔者自成都出发，朝南行往峨眉山。胯下坐骑已于几天前倒毙，想要再买，却一时没能找到合适马匹，或看到有中意马匹，卖主却又漫天叫价。加之，峨眉登顶之后，将走水路下汉口，届时马匹反成累赘。因此，决定自成都伊始，以轿代步。是日，一行出成都南门后，朝西南方向行进在成都平原之上，过红牌楼，经簇桥场，抵金花桥。在金花桥，笔者得以一览当地的古关帝庙建筑。第130图（4）为金花桥古关帝庙大门断面图。唐破风式屋檐、唐破风式屋檐所承虹梁，以及该虹梁所承双层斗拱与蟆股，凡此俱堪称工艺精妙。出金花桥后，继续前进，遂至双流县。双流县城，方圆不下10里，人口有八九千，俨然一小都市。笔者一行到达时，下榻的公馆已洒扫庭除，安排停当，为迎远客，有关吏员还在忙忙碌碌。总之，接待方面，双流县旧例照循。成都逗留期间，笔者一行并未被安排在公馆下榻，但官衙却每日派1名差役前来下榻处应差，供使唤差遣。双流县城建筑，并无特别值得一看之物，只是却于普通民居见到某些建筑样式甚是奇巧，第131图（ィ）即其中一例。此外，还见有许多彩绘，图案多彩，造型优美。

第131图　彭山县、眉州、新津县、双流县建筑的方式手法

翌日，又从双流县城出发，依旧在大平原上行往西南。渡东河后，来至新津县。新津县城，方圆不到3里，人口仅2000许，不过是一蕞尔小邑，但城中有几处古建筑值得一看，文庙即其中之一。第131图（ハ）乃文庙悬鱼，其变形蝴蝶造型堪称创意不凡。第131图（ロ）、（ニ）、（ホ）为新津县城内其他建筑悬鱼造型实样。从第131图所列悬鱼实样可以看出，新津县城建筑所见悬鱼，样式繁多、造型各异，然而却都非同一般，着实让人惊叹。若从新津继续行往西南，则将进入川藏道；若是从新津折向东南，却是通往峨山道。出新津县城，渡南河，绕过一小山丘，复穿行于大平原上，此时感觉就像行走在东京郊外。据闻就在附近一带，近来匪患不断，曾发生两次激烈枪战。一次土匪被杀29人，另一次土匪亦折损多人。我等一行经过时，此地局势正在动荡不安之际，各处都见有军队屯扎，旗号醒目，全副戎装，看去戒备森严。不久，一行抵彭山县。彭山县城，方圆四五里，人口五六千。此地建筑，一如之前所见，极富创意与匠心。如第131图（ヘ）、（ト）、（チ）所示，竟然看得到古代忍冬纹饰变形的图案，不由得让人拍手称妙。

当日，拜会当地知县。闲谈之后，笔者问及刑罚方面有关事项。该知县言，刑律最重者莫过于杀夫与杀亲，若犯此等罪，则难逃大卸八块之极刑。其次为斩首、流放、笞刑，劫匪自是斩首无疑；若犯通奸罪，男枷首示众30天，女处笞颊之刑；盗窃须受笞刑或再加枷首。据称死刑交由武备衙门执行。

次日，自彭山启程，继续前行，方向正南。一路行来，但见大片土地已被开垦，水牛、猪、鹅、鸡、犬，举凡我等熟悉的家禽家畜，尽于陌上田中悠然觅食，好一派田园风光。当下时节，正是花生收成方毕，只见猪在地里拱土正欢，希望找出土中遗落花生，偶尔被其拱到，则仰天咧嘴狂嚼一通，好不快哉。鸡、鹅禽类，则随其后，一路跟行，捡食地里昆虫。犬却跑前跑后，与正在觅食的家禽家畜嬉戏打闹。水牛被牵在十来岁孩童手中，何其温顺乃尔，看上去水牛反倒像是放牛小童的忠诚卫士。此幅画中，不见家猫身影，想必是在家中孤独守望，或许此时偎着火炉睡得正酣。

四、眉州·青神县·嘉定府

不多时，一行便抵眉州。眉州县城，方圆9里，城内城外，人口共计14000。此地建筑，值得观瞻者为数不少。第131图（リ）即其中之一。

次日，从眉州出发，向南行进，遂抵青神县。途中，有幸眺见正对西南方向的大峨山，何等峻峭奇拔，目测高度当有12000尺。路上还听随行士兵闲聊家常。据其所言，每月饷银二两八，但衣食全部自理，不管打仗还是护送过客，根本再无一文津贴。

青神县城，不知其方圆多少，但人口似为1500左右，此邑并无新奇之处。次日，即从青神发舟顺岷江直下嘉定。船共3艘，一艘为笔者一行所用；一艘搭载马匹、从人；一艘让护卫士兵乘坐。江面开阔，最宽阔处至少200间，狭窄处亦不下百间。虽说江流平缓，亦有不少江段水流湍急。顺水而下，行旅舒适，可惜沿江两岸景色一般，难有景致让人赏心悦目。船到嘉定，上岸一看，果然嘉定府是一繁华所在。嘉定府下辖乐山县，府城方圆10里许，人口4万余。嘉定府城中，商铺鳞次栉比。据说此处还居住有英国人、法国人、美国人，皆为传教纷至沓来。当地物产有沙金、蚕丝、棉花、煤、茶叶、麝香、铅、蜡、药材、镰刀等。

五、峨眉县·大峨山

于嘉定之日，笔者无暇细细观赏当地古建筑，行程匆匆，次日即动身复往西行，直向峨眉县。一路行来，发现到处所垦农地尽为水田。不知不觉间，西南方向的连绵群山渐近身前。最先近前的乃是三峨山，山形廓近圆锥状，顶部平弧如圈。笔者目测判断，三峨山高约8000尺。与三峨山相邻的二峨山，一半隐在云雾中，真容难识，唯知比三峨山更为高峻。大峨山位于更远西边，云遮雾绕，未能窥其全貌。不久，一行遂抵峨眉县。峨眉县城，方圆4里，人口万余。大峨山正对峨眉县城西南，据称，从峨眉县城往大峨山顶，路程有120里之远。有关大峨山，笔者不妨带上一笔。

四川省西部，金沙江、雅砻江及其支流所经地域，有几条山脉，呈南北走向，与周边江流共伴相随。从最东面山脉分岔的山岭，依旧是一路蜿蜒向东，并沿大渡河北面往嘉定府逶迤而来。在此自成一脉的崇山尽头，却有峰峦兀立挺拔高耸，此乃峨眉山。峨眉山最高峰者，即通常所称“大峨山”，位于峨眉县西南120里处；次之为二峨山，位于大峨山东面，二山相距百里许；次之为三峨山，在二峨山南面10里处；次之为四峨山，位于峨眉县西面20里处。至于高度，大峨山目测高度11000尺许，感觉已是其高甚焉，但将其与西藏境内大雪山比，则又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又，凭目测，二峨山8500尺，三峨山8000尺，四峨山6500尺许。若论山岳外观，大峨山东南两面俱是壁立千仞，面积大凡四五千尺，观其悬崖峭壁之壮美，堪称世界无与伦比；西面山势略显平缓，绵延滑向山下深谷；北面则是群山相接、峰峦重叠。要登大峨山，只有始发峨眉县才是唯一径道，若试图从南面或东面登山，则形同天堑，虽可望却不可及。大峨山，自古以来就被认作普贤菩萨道场，与南海普陀山、山西五台山齐名，并称佛教灵山胜迹，三山之名甚至盖过五岳之尊。

从峨眉县城到大峨山顶，一路过去，寺院不绝。近者，两座寺院相距不过数十步之遥；远者，相距则在一二里之外。凡此寺院，主要靠夏天香客、游人登峨眉山，香火钱与住宿费足够寺院一年营生。每年夏天，香客、游人纷至沓来，人数据闻有几十万之众，称熙熙攘攘亦言不为过。只是到了冬季，香客、游人自然绝迹。明治三十五年十一月十七日，为登峨眉，笔者自峨眉县启程。笔者的世界之旅费时3年，在此3年间，明治三十五年的峨眉登山堪称一大快事，留与笔者最为美好之记忆。

峨眉登山前夜，笔者拜访峨眉知县，询问有关登峨眉山事宜。知县大人倒是向笔者谈及诸多冬季峨眉登山的难处。知县大人还称，就是现在之时，峨眉山恐怕半山以上已是白雪皑皑，若是执意登山，防寒方面务请准备充足。对知县大人所言，笔者却难置信，毕竟感觉中国人说话多是言过其实。其实，岂止中国，日本人亦是如此。看来，喜欢夸大其词或许就是人的本性。只是，像行路的难易、气候的寒暑，却非人的夸大其词能转移。何况，峨眉山区，位处北纬29.5度，要说终年积雪的雪线，在此纬度，最少海拔须在17000尺左右。在十一月中旬，肯定不可能半山以上已是冰天雪地，也不可能寒冷到将人的耳朵鼻子冻掉的地步。因此，笔者对知县大人的忠告并不以为然，照原计划登峨眉去。除笔者外，还有当地县衙派出的6名兵丁随行，另雇挑夫2名，以带生活用品等小件行李上山，加上岩原君并1名从人，一行共计11人。

六、峨眉登山

从峨眉县城动身，出南门，行3里许，看见兴圣寺。再行不远，又是圆通寺、了宝楼。行至6里处，有圣积寺。寺中，有一铜制塔婆，曰“万佛塔”，塔身刻满千体佛。再行15里许，开始山路行走。进山处有一伽蓝，名“报国寺”。进山门后，只见殿宇佛堂依次相接，一庭院被环抱在寺院中，庭院四周，或佛殿，或僧房。如此中庭环抱的格局，正是峨眉全山寺院建筑的基本范式。且看报国寺，中庭正面为普贤殿，普贤殿左边系官房，右边为客堂；中庭右侧为斋堂，左侧乃僧房；中庭背对大雄宝殿，此殿供奉释迦牟尼本尊佛像。

从报国寺开始，步步登山，山势险峻，林木参天，巍峨之势令人肃然。放眼望去，峰峦叠嶂，群山连绵，白云缭绕，山岳身影时时隐没在苍茫云海间。行18里，至伏虎寺。如第132图所示，其整体格局乃是先为五开间三楹楼门。进山门后，过虎溪桥，曲径通幽，行至牌楼，内有普贤殿。再往前，即如前面报国寺一样，依旧是中庭环抱。中庭正面，中为弥勒殿，弥勒殿两边为客堂，最里面就是大雄宝殿。中庭左右两厢分别为东、西官房。就峨眉山佛教寺院而言，伏虎寺堪称规模最大者之一，只是多少令人有点惊异，其建筑却无精致可言。伏虎寺屋上顶瓦乃是最下等的栈瓦。又，伏虎寺建筑所用木料为枞木，系峨眉山中出产。伏虎寺建造时，工匠只是将砍来的木材略加斧削之后便马虎就位，寺内木作，许多看上去就是原色白木，根本没有上色、油漆或绘彩。寺内佛像，亦无一不是出自近人之手，难有精美可言。寺中僧人更全是无学无识，甚至连自己所在寺院的来历都不知，唯以向前来朝拜的香客收钱为能事。在正殿的柱上竟然贴有“米饭一碗×文”字条，令人错愕非常。此类事并非伏虎寺独有，峨眉山中佛教寺院尽皆如此。算是比较清净的峨眉山寺院尚且如此，其他各地佛教丛林更是可想而知。

第132图　伏虎寺配置图

行至23里处，有一“雷音寺”。雷音寺中庭前面为斋堂，中庭后面纵深处为观音殿，中庭左右两侧俱为大佛殿。

行至26里处有华严寺。寺中有天王殿及普贤殿。

行至29里处有纯阳宫，系一道观。先是中庭前面有三官殿，即天、地、水三官的祭殿。次为普贤殿，位于中庭背后。普贤殿后面另有大雄宝殿，内供释迦牟尼佛像与十八罗汉像。次为纯阳殿，位于大雄宝殿后面。中庭左侧乃送子殿，其实就是子嗣司命之神金霄、银霄、玉霄的拜殿，送子殿的二层楼上供奉太子菩萨。斋堂则建在与送子殿相对望的中庭右侧。

行至33里处有大峨寺。此寺规模甚大，分为前廊、后廊两大部分。前廊在中庭前方处有天王殿，在中庭后方处则有大雄宝殿。后廊部分，其前有三教殿，后有普贤殿。天王殿位在前廊，楼上祭祀玉皇大帝，楼下则供奉四天王。四天王及其手持之物如下：

普贤殿内供普贤菩萨像，看上去好一副老态龙钟相。

神水阁与大峨寺相邻，位于大峨寺东侧，阁前有一石幢，多有损毀。

行至37里处有中峰寺。此寺格局，如第133图（ィ）所示，可谓规模完备。天王殿前供有燃灯古佛像，额头、腹部、下臂、肘部、上臂、膝上、脚趾等处各置一小莲台，以燃佛灯。又，燃灯古佛双手合十，持一燃灯。

第133图　中峰寺、万年寺、广福寺、洗象池平面图

行至38里处有观音寺。

行至40里处有龙升岗。寺院中庭前面乃大佛殿，观音殿建在中庭后面。寺中佛像分别为：燃灯佛像供在释迦佛像前面，观音像左右两侧分别为文殊、普贤像。

行至44里处有光福寺。其格局如第133图（ハ）所示，庭院有前后之分，如此前庭后院的建造形制与中峰寺相同。新楼，为光福寺配殿之一，又称三官殿。

行至45里处，有清音阁，当晚就投宿在此。清音阁就在两条溪流交汇处，溪流潺潺，水声淙淙，其音清兮，故名“清音阁”。观音殿建在中庭正前，中庭后面建大雄宝殿，客堂配置在中庭两侧。一行人被安置在左侧客堂，只见寺中僧人一派忙碌，又送火盆，又是端茶送水。须臾，寺僧送来寺中素斋，以供晚膳。寺中素斋与日本高野山寺院佛门料理看似相同路数，只是食材各异，清音阁寺中素斋乃以豆腐皮炖番椒，另外还加一物，味道极香。此寺海拔4500尺，寒气逼人。耳边是流水淙淙，声犹急雨簌簌，头枕幽谷溪流，笔者酣然入睡。

翌日，依旧登山。山路更加难行，坡度陡至三四十度，有的路段，坡度甚至在45度以上。脚下的路是石板道，脚步稍有不稳，即会滑倒。越往山顶行去，越发现云彩近在咫尺。山谷下方已是深不见底，只听见空谷溪流的淙淙水声。层林尽染，漫山草木如锦一般。风光如此秀丽，即便神来之笔，亦难传其韵。笔者立时神清气爽，疲劳顿消。

行至47里处有白龙洞。进山门后，照例是方形庑廊接引至中庭。中庭前面是普贤殿，后面则是大雄宝殿。

行至48里处有金龙寺。金龙寺的普贤殿却是在中庭后面。

行至50里处有万年寺。此寺庭院分为前后二庭，如第133图（ロ）所示，整体布局井然有序，堪称峨眉山中最佳寺院建筑，甚至连建筑构件及殿中相关器具亦俱施彩绘。万年寺的正殿又名“万年砖殿”，由是可知，此殿乃砖构建筑。殿内中央，有普贤菩萨骑象塑像，像高3丈许。殿内四壁，錾有诸多小龛，龛内供奉佛像。此等创意，与石窟寺异曲同工。另有一伽蓝位处万年寺后面，曰“古白水寺”。其中庭前方为新殿（天王殿），大雄宝殿位于寺内最后面。新殿内有韦驮天像，制作还算精巧。正殿内有一尊舍利石塔，造型与日本的宝箧印塔相同。

行至55里处有观心寺。寺中，财神殿、大雄宝殿与中庭前后相对，处于同一中轴线上。

行至60里处有息心所。弥勒殿、普贤殿，还有中庭，三者亦是前后对齐在同一中轴线上。

行至65里处有长老坪。普贤殿、大雄宝殿以及中庭同在一中轴线上。中庭左侧为尊客寮，右侧为观堂。普贤殿内，中为普贤菩萨跏趺像，其左右两侧为侍服童子像。普贤菩萨像前还供燃灯古佛像，后面则是韦驮天像。大雄宝殿内，则供释迦牟尼佛三身像以及十八罗汉像。

行至68里处有初殿，相传此乃峨眉辟为佛教圣地以来最早之殿宇。中庭前面为财神殿，后面为錾井堂，錾井堂内供有释迦、文殊、普贤像。是日，在初殿用午餐，时为午后1时，当时测得气温为43℉。

过初殿后，山路如绝壁般更显陡峭难行，笔者只好拄杖以行，且脚下更须用力。一路登山，汗水淋漓，但稍停步歇息则立感寒气逼人。

行至72里处有华严顶。财神殿与大雄宝殿分别建在寺院中庭前后两面。

行至76里处有莲花寺。此寺中庭前面为普贤殿，后面为观音堂，客堂与大雄宝殿则分别坐落于中庭左右两侧。

行至80里处有洗象池，乃峨眉山中规模最巨之佛刹，如第133图（ニ）所示，整体布局错落有序。一行人于下午4时来至洗象池，测得气温为40℉。当晚即投宿在此。寺方接待甚是周全，所供斋食制作精致。山中寺院能烹制如此佳肴，委实令笔者赞叹不已。寺院住持拿出一册住寺游客名录让笔者签名，并向笔者化缘，求取香火钱。笔者只付与对方价格公道的餐费与住宿费，至于所谓香资则予拒绝。看得出此举令对方大失所望。

此地海拔已在8000尺以上。按照先前峨眉知县的说法，现在应该已是大雪纷扬、路面山上白茫茫一片，但实际正如笔者原先猜测的一样，根本就没下雪，山上寒冷远不到难耐地步。坦言之，峨眉登顶，既不危险，也无艰难可言。“洗象池”之称，相传乃是普贤菩萨经过时让座下大象濯足于此，故名。大象濯足的水池于今犹在。第134图所示为洗象池寺内所见墓塔，看其造型，此墓塔与佛教密宗的五轮之说似有渊源。

第134图　洗象池墓标

翌日清晨7时，试测一下户外气温，温度显示为38℉。拄一金刚杖，笔者又攀行在陡峭的山路上。脚下山路，比昨日更加难行，且路面多处已经结冰。只是，路边草木上的雾水、露珠尽呈结晶状，犹珠花怒放，又如水晶璀璨，或像冰糖一般晶莹透亮，实是美不胜收。

行至84里有大乘寺。此寺财神殿与大雄宝殿亦是分别建在中庭前后两面。

行至88里处有白云寺。中庭前后两面分别为祖师殿与大雄宝殿，祖师殿乃供奉白云祖师像。

路行至此，似已坦平许多。仔细一看，发现已是山脊所在，左右两边俱为万仞绝壁，尤其东面一侧，即左手边上悬崖，简直就像是刀劈斧削，峭壁垂立，其深千丈，试着张眼下望，不由得毛骨悚然。在山脊之上，只见白云滚滚涌来，致使咫尺之间亦莫能辨，只能朦朦胧胧地看到山道中的一行人。

行至91里处有雷洞坪。此寺财神殿、通明殿与中庭均排列在同一中轴线上。通明殿即大雄宝殿。

行至94里处有接引殿。中庭前后，分别有接引殿与大雄宝殿，斋堂位于中庭右边，方丈则在大雄宝殿左右两厢。

平地到此告尽，再往前行，又是崎岖山路。听向导言，山道尽处即为峨眉绝顶。一听此话，不由精神抖擞，踩在冰滑路面上的双脚亦备感有劲。路方行半，顷刻间却已是云散雾消，抬首一望，碧空如洗，乾坤朗朗。再注目望去，真是错愕非常，发现自己的身影竟投射在云层之上。苍茫云海间，如海上波涛，白云翻腾汹涌，看上去却又别样轻盈而飘忽。万尺以上的峨眉高峰，无不从云海中竞相探首，犹如浩瀚大海中的一座座岛屿，每座山峰都风姿万千、风情无限。尤其是大峨山峰，从云海望去，令人不免联想到蓬莱仙山，更想到此时为白云深锁的下界凡间。那是何等污秽的尘世，浊流滚滚，芸芸众生，蝇营狗苟，熙熙攘攘，皆为利往之辈，终究要入阿鼻地狱，万劫不复。幸哉，笔者此时置身于斯，人间天上，净土一方。在此沐浴和煦阳光，感受大自然神奇之伟力，笔者身心融于大自然，将忘却烦恼以证菩提。于此浩然天地间，何等欣喜乃尔，直令笔者不知今日何日，今夕何夕，唯有陶醉其中，犹如置身水天茫茫的浩瀚大海，看不见帆影，看不见船行，只见拍打岛礁的白浪溅起无数细碎的水花，化为雾气，袅袅升腾，并幻化为白云朵朵。笔者从大海与白云的遐想中回神过来，意识到此身依旧在峨眉山中，唯有继续峨眉登山而别无他途，此时唯一的意念就是尽快抵达峨眉顶，以领略更为壮丽的景色，并陶醉其间。

行至99里处有太子坪。一入山门，发现大雄宝殿却是首当其冲，就在寺中最前面。

行至100里处有永庆寺。中庭前后二域分别是观音殿与大雄宝殿，观音堂建在中庭右侧，堂内供奉六臂观音像，观音手持如意轮。

从永庆寺向西眺望，景色最为壮观。群峰突兀，出没云海间；白云缭绕，有如港湾，有如海岬。极目所至，最远处就是西藏境内的大雪山，峰高25000尺，恰如一白金雕件，在阳光下金光四射，美哉斯景。

行至101里处有沉香塔。中庭前面为观音殿，后为普贤殿。观音殿内，正面为观音像，背面却是文殊菩萨像。此尊文殊菩萨像堪称艺术佳作，普贤殿内所供骑象普贤铜像亦属雕塑杰作。

行至101里半，此处有天门石。寺中，财神殿与玉皇殿各自西东，不成一体，玉皇殿西有灵祖殿。

行至102里半，此处有七天桥。寺院中庭前后分别为财神殿与普贤殿。

行至103里处有普贤塔，其建造格局与七天桥同。

行至104里处有锦瓦殿。建筑布局呈“田”字形，普贤殿位于寺院最后面。

行至104里半，此处有金顶，即峨眉之顶是也。

金顶建于大峨山顶峰的东面绝壁之上，中庭前为观音殿，后面有大雄宝殿，再后面有金顶正殿。金顶正殿后面有一径道，数尺宽，径道外缘安有石栏杆，栏杆外即绝壁悬崖。若扶栏探头朝外或往下看，保准会头晕目眩。悬崖绝壁，拔地而起，一气呵成，高4000余尺，深不见底。听寺僧说，曾有一男子不慎从此处掉落，后虽百方设法，雇人山下大举搜索，终因粉身碎骨、血肉横飞而未能寻见一片肉、一块骨。

从金顶眺望四方，景色实在是壮丽无比。下界凡间皆遮蔽在云海之下，一片茫茫皆不见。极目远眺，见二峨与三峨正于风轻云淡时露其峥嵘，仞峰高耸。

一行人当晚宿于金顶之上，寺僧接待甚是周到。虽说此处海拔11100尺，但并不觉得寒冷难忍，地上积雪亦不过一二寸厚。听寺中僧人说，一年四季，在此尽可活得自如。只是若遇天寒地冻，致使山上积雪数尺之厚，则只好封山姑且与山下隔绝。

次日清晨，狂风大作，雪花飞扬，气温降至25℉。一行人顶风冒雪行往金顶西南的千佛顶及万佛顶，拍四五张照片后即刻返程。此时，昨日上山来时漫山翻涌的云海已渐消散，山风亦随云海消逝，到处阳光灿烂，让人精神大爽。下山时，脚步老是收不住，石板路本来就滑，加之昨日下雪，致使路面结冰，光如镜面，稍不留神，即刻滑倒。途中，望见雷洞坪的大悬崖，实是让人触目惊心。当晚，又宿于洗象池。

翌日，继续下山。可谓幸甚，天气晴好，山川景色，历历在目，尽收眼底。下山途中所经寺院，大多一望而过，不再驻足。当晚依旧投宿清音阁。从莲花石至清音阁，二地另有间道一条相通，此条道上还有几处寺院。但下山归途，笔者走的依旧是来时行往的主道。

早晨出发之际，随行护兵与寺僧发生争吵。起因为寺中饭菜供随行护兵吃个饱，但在付饭钱与住宿费时兵丁方面却坐地还价。寺僧大叫付钱太少，兵丁则坚称所费足够，双方各不相让，越吵越凶。对寺僧，笔者劝说道，汝等出家人最是忍辱负重，何必为区区小钱如此争吵，干脆，所谓不足部分在下代为补上，汝等不必再做计较可好？没想到寺僧根本听不进去，反而将矛头转向笔者，甚至恶语相加，说尔等客人，如此吝啬，还好意思来教训出家人。笔者如冷水浇头，只好暗叹好人难做，是以草草收拾行装，匆匆启程。

下山路上，又途经几处寺院，均未停下，但至大峨寺时，遂驻足入访。于大峨寺内，购一“金刚杖”，此杖甚不一般，乃枋木所制，杖上雕有怪异龙形及人物，实为珍稀之物。第135图（い）为寺内神水阁神签。其用法，听阁中管事道士言，签上写数目，照数对票。票上有诗句，替神立言，以卜休咎。签分上、中、下三等，又分上上、上中、下中各等，云云。第135图（ろ）同为神水阁的窗棂状神签，有趣的是，（い）与（ろ）两种形状的神签与日本的板窣堵婆⁽⁷⁾的造型相似处颇多。又，第135图（ろ），佛教五轮塔婆的轮廓隐约可见。

第135图　大峨寺神水阁神签2款

终于回到峨眉县城。此时遥望大峨山，只见云海苍茫，依稀看得见巍峨金顶玉立于缥缈云彩中，一时感叹不已。曾几何时，还在金顶之上纵览云飞，而此时却已身在山下神思遐想，实是令人匪夷所思，仿若紫云伴随浩荡天风，自那高入云天的邃远山巅送我降临至地上人间。

此次峨眉朝山，来回往返，屈指一算，共计6天。于笔者而言，峨眉登顶，得以如愿以偿，其幸甚焉。只是，就峨眉山的建筑而言，却令笔者失望。峨眉山的寺院建筑，其特征缕述如下：

（1）建筑格局

峨眉山寺院的建筑格局多为“口”字形，通常是普贤殿在前，大雄宝殿在后。普贤殿供奉普贤菩萨像，大雄宝殿则供释迦牟尼佛像。寺院左右两边多是右为斋堂或者内库，左为客寮。知客堂多位于前殿某一角落，方丈则在后殿处。

峨眉山寺院多数未建山门，其他如钟楼、鼓楼、天王殿等，亦属鲜见（只见过一个寺院建有天王殿）。因此，可以说峨眉山寺院大多未具备伽蓝建筑规模标准。

（2）建筑材料

峨眉山寺院全系木造，砖、石、泥浆，一概不用。屋顶或葺木板，或葺铁皮，或葺粗劣栈瓦。木料为枞木及楠木，枞木产自峨眉山中。

（3）建筑形制

由于寺院多建造在坡面之上，故后殿多比前殿高。殿宇或建二层，或建三层。“口”字形大殿四隅架有4根梁。由于地势关系，后梁高度自然超过前梁，故用“唐破风”建筑式样将前后梁之间的高度差消弭于无形。

（4）建筑细部

匠工明显粗制滥造，建筑多数无观赏价值。

（5）装饰

有装饰者无几，多是原木白身，绝对本色。梁上不见有梁饰，屋檐处没有鸱吻，山墙部分亦无墙饰，窗棂格子也是极为普通一般。稍显雍容堂皇的寺院，虽然建筑构件施有彩绘，殿宇内亦上彩漆，但同样难言观赏价值。

（6）佛像

只要是峨眉寺院，则必供普贤菩萨像与释迦牟尼佛像。释迦牟尼佛像或单独供于大雄宝殿，或有普贤菩萨像伴其左右。普贤菩萨像亦然，或单独供于前殿，或与释迦牟尼佛像一起现身后殿。普贤菩萨造像，或为耄耋老者相，或骑象，或不骑象。前殿多有祭祀财神者，同时还供燃灯古佛像。此外，还供或弥勒像，或观音像，或韦驮天像，或二十四天像，或十八罗汉像，或阿弥陀佛像等。

至于其所不足之处，就佛教寺院建筑常识而言，大致有以下几点：

（1）观其格局，有规模不够完备之嫌。

（2）从平面图看，明显有布局不尽合理之处。

（3）从建筑学角度看，峨眉寺院的建筑造型并无欣赏价值。

（4）从建筑学角度看，不仅峨眉寺院的建筑造型本身，建筑物的装饰部分亦然，无欣赏价值可言。

（5）论建筑结构，其水平并不出普通民居之上。

（6）论历史价值，无一物可称有历史价值。

（7）论美学价值，称其价值为零可也。

峨眉山寺院建筑的诸多不足，甚令笔者失望。只是峨眉登顶的欢悦已足以弥补这一心中失落。

笔者于十一月二十三日自峨眉县城动身，重返嘉定府。府城之外，有一小山丘，景色秀丽，见有外国人举家在此悠游散步，想必是在此传教的西方教士。去国怀乡，于万里之外的异国他乡，犹能怡情于自然风景，并享天伦之乐，此情此景，令笔者羡慕不已，亦感慨良多。进了嘉定府城，又遇见两位身穿汉服的外国人，同样是西方传教士。此时，嘉定府城正在进行科举考试，所有旅栈，一概客满。不得已，只好找一古寺，在其库房的泥土地上睡过一夜。

七、岷江·犍为县

次日，发嘉定府，由水路下叙州。船行岷江，水流如矢，船速极快。与嘉定府相对向，岷江东岸有一石錾佛龛群，其中最大者，系一尊大佛坐像，估计高10余丈。此佛像乃是直接从岩壁錾出，其他仅为数丈或数尺高的佛像则是被錾于佛龛内。可惜，岩壁间杂草与灌木丛生，且佛龛看上去亦多有毁损，船又正驶在水流湍急的滩段，无法靠近，故未探访。舟船顺水而下，在西坝、石板溪等处略作小憩。当晚，在犍为县城上岸过夜。

犍为县城，方圆3里许，人口四五千，并无特别值得观瞻之处。当地知县热情接待，让笔者一行于县城公馆安歇，此夜总算得以睡个好觉。翌日，又上船顺流而下。江面渐显开阔，却是烟水迷离，两岸景色已成云山雾罩，朦胧不清。是日，在一处叫“柑柏树”的地方上岸住宿。次日依旧船行下水。行百里许，发现川江岸边有高塔矗于山丘之上，是以得知叙州已近。再过片刻，船行至岷江与金沙江汇合之处，江流滚滚，水天茫茫，右手边上有一大集落，屋宇鳞次栉比，看上去人烟稠密，俨然一通都大邑，此即叙州府。

八、叙州府·南溪县

叙州府为四川南部最重要的商品集散地，下辖宜宾县，人口4万余，府城方圆7里。在叙州府城，来自英、美、法等国西方传教士十几名，各自扶植地方势力，竞争不断。笔者于11月27日从叙州出发，顺金沙江而下重庆。此日，朝雾封江，唯见茫茫一片，两岸风景，尽在云里雾中，莫能见。船行120里，遂抵南溪县。

南溪县城，人口万余。笔者访毕当地衙门出来之时，于衙门前十字街口看到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在街口路人川流往来处，有一木制囚笼，长3尺见方、高7尺许，内中枷一刑犯，已经毙命，脸色发灰。刑犯头露在囚笼之外，双足悬垂，离囚笼底面尚有尺许，原来刑犯乃呈悬颈吊首状，此系中国酷刑之一。仔细一打听，有旁人告知，此刑犯乃是强盗，今早受笞刑，后被枷于囚笼示众，刚刚死去不久。过往行人，亦连妇孺，见此令人恐怖的惨死之状却依旧神情自然，犹如平日里见到死猪死狗一般，人人气定神闲。笔者发现，原来人们竟然对人的死亡表现得如此冷漠与麻木。或许杀戮生命在此国中已是司空见惯，连妇女、儿童都毫不在乎地将被杀畜牲拖来拽去，而其颈部刀口尚是滴血不止。

九、江安县·纳溪县·泸州

次日，自南溪出发，行60里，至江安县。江安县城，方圆9里，人口15000许。此地盛产孟宗竹，个头硕大，当地人多用作笔筒、筷子、盆，以及其他器物，制作甚是精美。顺江而下，再行90里，来到纳溪县。纳溪县城，方圆4里，城内人口不过5000。

第二日，又是顺江而下，行40里，抵泸州。上岸后，少时，泸州衙门数名兵丁，连同四人抬大轿，还有一顶红伞前来迎接，笔者被请进轿中并被抬往公馆。于公馆安顿后，笔者即往衙门拜访当地知府。只见知府大人对笔者身上西服抚摩不止，对其赞不绝口，又对笔者面容端详一番，连称容貌方正、神情俊逸、天性聪慧云云。

有日本教师伊藤松雄氏在当地一师范学堂执教，故笔者专往拜访，共享同胞邂逅异国之乐。据伊藤氏言，此方少年，其心智发育总有失偏颇，或太过鲁钝，或太过敏感，按一般标准衡量的心智发育完好者，可谓几近于零。此话似不无道理，综观古往今来中国冠之“英雄豪杰”者、被仰为“圣人君子”者，多具有明显性格偏执特征，真正可称为圆满通达者甚少。

第136图　从叙州经汉口至辰州路线图

次日晨，伊藤氏带笔者游览城外宝山。在宝山顶上，可将泸州街市尽收眼底，还可以看见沱江逶迤流去。景色最为壮观者当推沱江与金沙江交汇处，江流滚滚，浩浩荡荡。宝山上还有武侯祠，庙堂建筑虽属一般，但其庭园小筑却是风姿绰然。

十、合江县

当天下午，从泸州出发，船行80里，于日暮时分抵合江县。合江县城，虽方圆不过3里，然城内外人口相加却达15000许。与之前抵泸州同，合江县衙亦是用大轿、红伞来迎远客。笔者直接就往衙门拜访地方行政长官。轿子抬至县衙大门处，听见爆竹三响。用炮仗迎客，如此礼仪为笔者中国之旅首见。后来至下榻公馆，先前于成都图书局曾见过面的傅姓教习刚巧亦宿于此，彼此为能有如此一番域外巧逢而欣喜。一说到四川的四方山，二人不由得谈兴愈浓。傅氏职为教习，毕竟是有识之士，笔者从其言谈中获益良多。傅氏仔细翻阅笔者所做笔记，并提出不少建议与意见，其中最有意思的还是泰山石敢当。附近一带，泰山石敢当上面常见有妖魔鬼怪画刻，在画刻下方则见一字符⁽⁸⁾。此字符出处何在，傅氏为笔者做出解释。在此之前，有关泰山石敢当，笔者于北京亦有所听闻，可惜不得要领。傅氏言：

太（泰）山是东岳大神，管阴曹诸鬼神，太（泰）山在山东，就是太（泰）山神在此，尔们那些鬼不敢来，我就是太（泰）山上的石头。

有关石敢当上所刻字符，傅教习称，乃是一护符。人死变成鬼，鬼死即变成那一字符表意之灵物。如同人怕鬼，鬼亦怕那字符所喻之物，是以将此字符刻于太（泰）山石敢当上以避鬼邪，云云。傅教习又言，再如用于超度亡灵的冥塔亦见有字符⁽⁹⁾刻于其上，此亦同然，俱为护符一类。笔者听来，茅塞顿开。

另外，墓地等处，见有勒石为碑，上刻“禁裁脉”三字，解为“切莫绝断水脉”。言下之意乃挖掘墓穴时得勘好地相风水，千万不可断了龙脉，也就是水脉。若是龙脉被断，则无水可润物，此乃中国传统迷信之学说。

笔者与傅氏在合江县的幸遇，后为汉口当地报纸所载，曰：

日本特派游历中国考察学艺之伊东忠太氏、岩原大三氏自张家口由陆路而入四川省垣，今又由峨眉山来，路经合江县，县主戴韵珊大令招待甚优。合江教谕傅崇〇氏与伊东、岩原有旧，遂出其《游记》三册，将所记之山川、民物，所绘之工艺形象一一考证明白。信宿即去。冬月初四日可抵渝关，向领事处领款回京。

翌日，从合江启程，行180里，泊中白沙过夜。中白沙者，据闻为一正宗白酒之产地。

十一、江津县·重庆府

第二日，又行90里，抵江津县。江津县城，东西长3里，南北长1里余，方圆8里，据称人口2万许。此地知县，称与珍田捨巳、楢原陈政等日本人有过交往。述彼此交情，此君谈锋甚健，言语举止亦甚得体。但之后话题一转，却转到笔者身上西装上来。此君对笔者身上西装布质之鉴定可是手眼并用，于是，就有“此布料质地可是非同一般，足下这套西装其价几何”一类问话，听来俗不可耐。中国人总免不了在对物件评头品足的同时还要顺便探听其价多少，此已成一种习惯，在中国并不被认为于礼不合或有失教养。

江津县盛产蜜柑，笔者亦买几个尝尝。蜜柑拳头大小，两个3文钱，即相当于日币5厘，实在价廉味美。

翌日，从江津县出发，船行180里，抵重庆府。上岸后，笔者即赶往重庆的日本领事馆。领事馆方面已经知道笔者一行今日到来，事先腾出馆内一室以供笔者下榻。德丸副领事、井户川大尉、富田书记、内田警部，以及数位在重庆的日本人都予热情招待。笔者在重庆停留9天，承蒙以上人等多方关照，对此，笔者感激至深。

重庆正位于嘉陵江与金沙江汇合处，乃四川一大中枢门户。由于得舟楫之便，天下商贾纷纷云集此地，于是，两条大江汇合之处，一大商埠自然发育而成。在中国，以如此形式成长的商埠计有以下者：

与大江汇合的支流大小，决定汇合点处生成的都市规模之大小，即二者成正比例关系。在四川省的四大江河中，嘉陵江为仅次于金沙江的第二条大江，其源头可远溯至甘肃、陕西，并且纵贯四川沃野千里，犹如四川一大动脉，其重要性不言而喻。重庆府下辖巴县，重庆府城面积，东西7里，南北4里，人口据称85万。物产有黄金、铁、绢绸、布、盐、朱砂、麝香、大米、煤、铜等。在笔者到来之时，在重庆的日本人已有十几名，多系商务考察，以及商会或商社人士在此地行商。英、法两国在重庆也设领事馆，英国领事对笔者接待极为热情。法国领事在缅甸与中国内陆的通行往来方面颇有经验，笔者今后要行走的路线恰恰此位领事先生之前走过，因此，有关缅甸道路的交通状况，以及缅甸旅行方面与不便之处，等等，笔者有幸向其一一请教。

重庆并无值得一看的古建筑。寺院方面，罗汉寺还算比较出名，内有五百罗汉像，但亦不过尔尔，难有耳目一新之感。报恩寺的伽蓝建筑亦属平庸。江南会馆有文星阁，系一楼阁，八角五层，其造型与塔刹几无不同，与塔刹不同的只是此楼阁屋顶并无相轮，以及楼阁遍处不见供有佛像。整体上看，文星阁建筑风格颇显流畅轻灵，不像塔刹偏于厚实稳重。

禹王庙也算是重庆著名建筑之一。禹王庙界壁端缘嵌有龙头，口中含珠。如此创意，在笔者看来实属新奇。只是，如此造型，于中国南方并不鲜见。

重庆民居，如第137图（イ）所示，规格布局大致统一，与中国北方地域的建筑大相径庭。此地民居建筑，厅堂分有前、中、后3处，并按此顺序布局，经前厅而中厅，再到后堂。如此结构，实在是大为不便。采光只靠中庭天井，明显光线不足。为弥补光线过弱，只好使用一种半透明屋瓦，名曰“亮瓦”。此瓦有普通瓦片两倍之大，若是普通瓦片，其大小一般为6×9寸。一个房间用两片亮瓦，所采光线足够面积为20平方米左右的一方斗室之用，人们昼间尽可于房内看书习字。

第137图　重庆民居及其建造方式12图

重庆民居建筑的太过粗简与有欠成熟亦令笔者惊诧。如第137图（ロ）所示，见于建筑物最中央的立柱称“中柱”，此外，有大金、小金、子金、子子金，一直到最外圈立柱，称“言柱”。桁梁则由下往上，称作“一川”“二川”“三川”等。第137图（ハ）为轩檐建造式样；（ニ）为廊上遮顶建造式样；（ホ）系栏杆建造式样；（ヘ）、（ト）及（リ）为户牗窗棂等的花格造型；（チ）为扇形窗棂建造式样；（ヌ）为林角石建造式样；（ル）、（ワ）为屋顶建造式样；（ヲ）为山墙的3种造型。第137图都注有各细部名称，尽可查阅对照。重庆民居建筑构件的各部名称甚是奇特，与中国北方建筑称谓大不一样。例举如下：

图解部分未见的建筑构件，此处再补述二三。

一是格门，即日本汉式建筑中“三秋田”“五秋田”一类的称呼。日本的“三秋田”就像第137图（リ）所示，即用三格板；“五秋田”则是用五格板。

之后，笔者出重庆而下汉口。此一行程中的重庆至宜昌段，计1700里，所谓“三滩三峡之险”，即在此间。航行这一水域，不管上水还是下水，都得用中国的小木船。下水船使用的是轻舟的一种，俗称“五板子”。若是夏汛水涨之时，三至五天便可抵宜昌，若是冬季水枯时节，则须费时八九天。上水船须雇人拉纤，轻舟于冬季枯水期亦须费时18天乃至20天，若是夏天涨水时节，少说30天，多至40天。要是大船的话，则拉纤的纤夫都要四五十人。船在上滩时，拉纤纤夫多达百来人的场面并不鲜见，可见其行程所费时日之长。江水最涨的时季当推每年七八月，江水最少的时期为2月份，二者水位高低相差六七十尺至九十尺，甚至有的年份会达百尺或超百尺。夏汛水涨之时，江流尤其湍急，滩中险礁尽没于水底，目不能见，故此时行船最是危险，在此航段遇难的船只据称多至十损其一。但若是江水太少，行船亦难。春秋时节的行船可谓最是安全。

十二、长寿县·涪州·酆都县

机缘巧合，笔者此次刚好与要从重庆返回日本的岛田君同行，于是，我等3人雇一轻舟，发重庆而下宜昌。行期预定1周，至多8天。备足在船上期间所需生活用品之后，于明治三十五年十二月十三日拂晓从重庆出发。船行之前，先将鸡血溅滴船头，以祭河伯。极目所望，江流浩浩，但水并不湍急；两岸丘陵低伏，逶迤连绵；村庄几许，散落其间；又见蔗田成片，毗接相连。不久，船驶过位于川江左岸的长寿县。据闻长寿县人口约万人，此地盛产毛竹，其竹制品驰名四方，此外还出鸦片。这一天乃阴历十四，夜里月光如昼，船家操楫行舟，直至夜阑时分，方于左岸的李家渡泊船系缆。此日行程共计320里。

隔天清晨，船又顺流疾行而下，左岸的涪州一掠即过，此水域为涪陵江与川江合流处。涪州踞于山陵之上，人烟稠密，据称人口2万以上。涪陵江发源于贵州及湖南境内，涪州因涪陵江而得舟楫之便，加之，好茶出自涪州，于是，涪州也就商业繁华、财源广茂。船行不久，又经过左岸的酆都县城。据称酆都出产铁矿，然县城本身规模甚小，人口似乎不足万人。是日，船行240里，泊于右岸“高家镇”渡口。我等一行并未换装，直接就身着日本服装上岸闲逛，没想到当地中国人并不感到诧异。后来听人解释，我等被误认为是乡下财主。不结辫子，身着款式奇异的长衫马褂，乡下地主行装通常就是如此。

十三、忠州·万县·云阳县

第二天，船发高家镇，舟行如矢，片刻间，已与左岸的忠州擦肩而过。忠州一带，土地开阔，据闻，当地人除养蚕之外，还熬制鸦片，并种植苎麻，人口似是15000许。再行片刻，发现名声赫赫的石宝寨就在左岸。此乃一大巨岩，峭立于长江岸边，岩壁上搭造九重屋檐，层层叠叠，盘旋直上，屋檐最上端处却矗立一殿宇，看上去造型奇巧。如此布局，重在虚构一种空幻意境，使人难以置信其乃真实庙堂。看此空中楼阁，不由得令人疑惑不定，莫非大江底下有神魔出没，又莫非此阁乃神魔吐纳之气所幻蜃景。船继续疾行而去，遂抵左岸的万县县城，此日船行340里。万县为宜昌与重庆间最大商埠，位处平原之上，人口六七十万，往西有通邑大道可通成都，据称盛产鸦片、桐油、谷类、烟草。

翌日拂晓，船又发万县，折往正东方向行去。只见两岸山岳次第高峻，水流亦逐渐湍急，水流冲击河底乱石，旋涡处处可见，或大涡，或小涡；或左旋，或右旋；或逆旋，或咆哮而去，总之，蔚为壮观。船行120里，来至新泷滩。新泷滩者，乃一水流湍急之处，其势如泷，与其说是水自上往下流，莫如说是从高处向低处跌落。重庆至宜昌间，所谓“三峡三滩”，即大滩三处、大峡三处。峡者，乃左右皆绝壁的江面狭窄之处，新泷滩即为令人色变的三滩之一。船夫必须站立船头用力撑篙，竭力喊叫。船在过滩时，船体摇摆剧烈，让人不免胆战心惊。上水船更是一片喧嚣，纤夫竟有数十人众，于岸上合着号子步伐沉重地拖拽纤绳，船上还要击鼓，以指挥岸上的拉纤队伍。于如此航道之上，要躲暗礁、避旋涡，并冒危巢累卵之险，以娴熟撑船操楫之技，让船得以间不容发之机安然过滩，船老大可谓是生死安危系其一身。倘若有所闪失致舟船被卷入旋涡，则此时船如陀螺转圈，结果只能沉落江底而别无他途。倘若一不小心触上礁石，则船体破碎转瞬间已无踪影。又，暗礁与旋涡所在位置时有变动，船老大再有经验，也难免有闪失的时候。是故，相传夏季江水丰沛时节，过往船只总要十损其一。

不久，船又掠过左岸的云阳县。云阳县城，人口万余，物产丰富，并出盐，以供内地。船继续前行，又过一滩，名曰“东洋子”，后又过一滩，曰“庙基子”。此二滩均可谓至难至险。刚过庙基子滩，只见后面有一大船快速赶上前来，此船用棹十二、用橹六，如疾风一般，须臾，即超我小船变后为先。我等一行不由得兴从中来，以千文作赌，激励船夫奋力向前，与前方大船争先。果然，转眼间就成功地将那大船抛在后面。我等所在小船悠悠行来，于日暮时分抵达夔州府。此日，行程共计305里。

十四、夔州·三滩三峡

夔州府乃一大商埠，人口4万。凡是来往宜昌与重庆间的船舶俱在此地略作停留，采办物品，以作船上给养之补充。江岸泊有众多大小船舶，桅樯如林，城中市面极其繁华。一到夜里，果然如先前所闻，倡优人家驾着小船奏着弦歌前来献艺讨赏，若有客人想问花寻乐，一声呼唤，即见登船入舱，作莺歌燕语。献艺的优伶尽是妙龄女子，浓妆艳抹，身着罗绮，个个妩媚动人。我等一行所叫优伶，先是一个拉胡琴的，其次是个弹琵琶的。二者的演奏水平都很一般，笔者也没兴趣了解二位风尘女子是否身世不幸，即便打听，也未必就能如江州司马青衫湿，故匆匆写生，为其勾勒几笔之后，送上300文，便让其离去。据闻，夔州倡优最是出名，自然，她们卖艺的同时也卖身。

次日，笔者上岸，到夔州府城市井闲逛。街市外廓有一小河川，渡过此河，便见一片沙碛，名叫“八阵碛”。八阵碛有卤水自地下冒出，当地人正是用此卤水熬盐。其方法乃是将地下冒出的卤水导入一大池，而后注入大釜，并用煤火熬煮，熬至卤水结成晶体即告功成。如此制盐作坊，此地有数十处，俱是烟气腾腾。据当地衙门差役所言，盐坊一天可熬盐七八百斤，每斤盐售价32文。由此算来，一天制盐可售24000文，以一年开工120天计，则一年可获280万文，差不多是2880两银。尽管此地制盐作坊产量不多，但却是官营，有不少官员的职差就是在此。只是，夏季江水水位抬高时，此片沙碛便没入水底，因此只有冬季水退之时才可采卤水制盐。

大名鼎鼎的白帝城就在距八阵碛20里许之地，建在一绝壁之上的小山峰顶，看上去茂林掩映，古木葱茏。白帝城所在位置即三峡入口处，反之，若从武汉过来，则是相当于三峡出口处。昔日蜀国的昭烈皇帝为替关羽报仇，亲率大军征讨东吴，却大败于东吴大将陆逊之手，仅以身免，逃回白帝城，在向诸葛孔明托孤之后驾崩于此。“白帝城托孤”遂与诸葛亮的“八阵图”同为历史佳话而流传后世。

翌日，我等一行从夔州出发，经白帝城下，开始进入三峡水域。所过第一峡乃是瞿塘峡，相传此峡为大禹治水时所开錾，故建禹王庙祀之，其实此乃无稽之谈。瞿塘峡两岸，垂直距离仅40间许。进入瞿塘峡前，江面开阔，两岸相距有数百间之宽，最狭窄处也不下150间，然而，一进瞿塘峡，江面骤然收窄至40间许，故江水汹涌激荡，致使狂涛骇浪、到处旋涡。前者乃江水至此向上喷溅，后者系江水至此向下翻卷所致。总之，惊涛拍岸，浊浪排空，蔚为壮观。一进瞿塘峡，左右两边，壁立千仞，随着船行向前，崖壁越加峻峭，峰顶之上还残留斑斑雪迹。过了下马滩，不久后，即从船上望见左岸的巫山县。巫山县城，人口似只近万，但土地开阔，且此地农家精耕细作，故望去景色甚美。过巫山县城，船即进入名扬天下的巫山峡，此峡将四川与湖北划地为界的绵延山脉切断开来。整个巫山峡水域长达30里，两岸绝壁峭立，峰尖如剑如矛，直刺青天，乃至裂云落雨，所谓巫山十二峰，即由此得名。巫山景色何等奇妙，笔者自叹一管秃笔难以传神，所幸竹添进一郎先生在其大著——《栈云峡雨日记》中已妙笔生花之笔描述巫山峡水色山光，还请读者诸君一读为快。不久后，船过巫山峡，我等一行亦来至湖北省。再往前行，船又过铁关峡，于夜幕降临之时，泊于一小村落，名曰“官渡口”。是日船行265里。

第二天，船又发官渡口。昨夜开始刮逆风，风越来越大，故船行速度甚慢，身上也冷飕飕，颇感寒气袭人。总之，寒风让人兴致索然。少时，从船上望见位于右岸的巴东县，乃一蕞尔小邑，人口不过五六千。再往前行，船又过三滩之一的泄滩，亦望见位于左岸处的归州。归州亦系小县，人口仅是五六千许。又往前行，终于来至石门峡。此峡两岸有巨岩向外拱出，遂成天然石门。过石门峡，再下一滩，船至兵书峡，相传此乃当年诸葛孔明藏兵书之地。来到兵书峡中米仓口，船老大说是有事要办，就在此上岸离去，其他水手亦离船登岸，并在岸上过夜。船上只剩我等3人，甚感冷清、寂寞。目光所及，只有岩石与江水，不见过往船只，更不见人影。船上没有斗室一方，亦无烛光灯火，随着夜阑更深，身边世界尽为黑暗吞噬，但觉万籁无声，连江水似乎也悄无声息，只有飕飕冷风掠过舱顶呼啸而过。笔者因内急而出舱外，发现眼前的悬崖峭壁，如妖怪般狰面獠牙，脚下流淌的江水呜咽不止、如泣如诉，飕飕寒风拂面而过，感觉天地万物已然萧杀至极，眼前世界阴森逼人，不由得毛骨悚然，浑身打战。如此凄冷寒夜，笔者平生首遇，此后也再不曾经历。此日船行130里。

次日清晨，又续行程。少时，船即行至新滩。出于安全考虑，为防骇浪翻船，我等一行弃船上岸陆行。只见之前我等所乘之船，如枯叶飘落，转瞬之间，已经下滩。我等随即又再登船。一路行去，过崆岭峡，又过牛肝马肺峡，此乃川江上最后一峡，过了此峡，水流立马平缓几分。不久，船行至平钱坝，此处设有税卡，由英国人上船检查所携行李，但其所检查者，尽是行李的数目多少，却不查验行李所带何物。从平钱坝再行30里，一行人遂抵宜昌府。

十五、宜昌府

到宜昌府一看，发现与之前的川江景色大相径庭。宜昌水域，江面宽500间许，平静的水面泊着英国的军舰与客轮，还有数千艘中国船只亦集中在此水域，舳舻相衔，桅樯如林，状如陆上家居所用梳篦细齿，密密麻麻。看江天浩浩，千舟云集，一时豪情万丈。一行人要搭乘往来汉口的日本轮船公司的汽轮，只好一直待在泊于宜昌岸边的船上，整整等了7天。可惜，宜昌又无特别值得一看的去处，实在是百无聊赖，度日如年。每日只能于宜昌府城闲逛，或到对岸处山野闲游。在宜昌，有一事让笔者最感不可思议，从长江捕起的鱼中，笔者竟然看见有一种鲨鱼，以及两三种应是海中鱼类而非淡水鱼种。凡此海洋鱼种，居然能于淡水生息，实在令人匪夷所思。此外，还看到长达4尺大的鲶鱼、3尺以上大鲤鱼，以及其他数种大鱼，皆达三四尺之长，长江委实是天然大渔场。据称，宜昌府人口在3万上下。

听闻宜昌到汉口水路全程1425里，但据英国方面勘测，则是400英里。1英里相当于中国3.55里，而中国1里可折合日本4町余。四川的1里则要短一点，大概不足日本4町，但感觉湖北的1里要比四川略长。长江上营运宜昌至汉口航线的轮船公司共4家，即日本的商船会社、中国本土的招商局，还有英国的两家公司。笔者后来改变主意，没再坚持搭乘日本商船会社的汽船，转而改乘英国公司的轮船。笔者搭乘的英国轮船，长295尺、宽45尺、高10尺，算是相当不错的一条客船。大凡在长江上航行的汽船吃水都很浅，就像竹筏一样，因为冬天枯水期水位下降明显。至于票价，从宜昌至汉口，头等舱为30两银。不过，若是中国人，不管身份地位如何，一概不允许享用头等舱。船上另有一种专供中国人使用的一等舱，票价却是10两银。可恰好相反，若是日本人，无论如何都得买头等舱票，都得用头等舱，都得付30两银，该英国轮船公司就是如此规定。从重庆雇来的那条船亦在宜昌与我等一行告别。船老大曾在米仓口将他老婆接上船，此后这女人就住在船上并被带到宜昌。但这女人却是白天夜里都躲在舱内，从不见出舱门一步。船老大一早起来，光为这女人的梳洗打扮，就得忙上两小时。煮饭烧水，都是男人的事，还要送汤送水，供那女人洗脸漱口，并为其送饭送菜。船上一应杂活尽是男人在做，根本不见那女人做事，只是终日猫在船舱。

十六、沙市

汽船“江和号”于12月28日黎明时分起锚，当天傍晚即抵沙市，全程360里。沙市有日本领事馆，故笔者上岸前往拜访。在领事馆，笔者受到大杉、中村、松平、中野诸君热情接待。沙市，距位其东南方的荆州府不过3里许，据称人口六七万。古建筑方面，听说此地有一塔刹，塔高七层，已有千年历史。可惜由于时间关系，笔者没能前往一探虚实。

次日，即12月29日，船又乘风破浪，驶向东南。过石首县后，长江甚显迂曲蜿蜒，但见船首朝向不断变化，东西南北，四面八方皆曾朝向。第二天，船至岳州。只是，岳州城在西南方向，离此江边甚远，未能识见。笔者所乘汽轮在此又是方向一掉，船首转向东北。经昔日的古战场——赤壁⁽¹⁰⁾之后，再往前行，发现江面愈加开阔，烟波浩渺，真如瀚海大洋，唯于苍茫云水间望见远山稀疏寥落。虽然江面开阔，但笔者发现此段水域其实很浅，船稍晃动，船底立即碰触江底，于是浊水泛起。不久，从左舷处望见前日在此搁浅的日本“大吉丸”号此时正在忙着卸货。12月31日黄昏时分，汽轮放慢速度，缓缓靠向一个大都市的口岸。抬首望去，只见岸边江上，几千艘船，杆桅林立。岸上，则是高楼大厦、朱檐粉壁。位于长江右岸的城市乃是武昌，左岸的城市则是汉阳。我等一行搭乘的汽轮在拉响汽笛之后，与凄厉的汽笛声在水面回响的同时稳稳地靠泊在码头上，此乃汉口是也。

十七、汉口

汉口，又名夏口厅，处于汉水与长江交汇处，位于汉水之北、长江西岸，沿江岸边上绵延不断，长达一里半。据称汉口有80万人口，堪称中国内地最大城市，日本以及欧美各国，多有在此开设领事馆。有关汉口的历史、地理，想必读者诸君已很清楚，恕不赘言。笔者仅就其建筑略述一二。

汉口并无任何古建筑，现代建筑也无新奇独特之处。汉口唯一去处就是关帝庙，其规模甚显宏大，建筑本身堪称金碧辉煌，装饰方面则极尽浓妆艳抹。凡此，实在是当地许多同类建筑未能相匹，只是，却不能不说格调未免低俗一点。第138图（イ）即汉口关帝庙平面，可看出甚是规模宏大。其中，尤以春秋楼最是金碧辉煌。第138图（ロ）为关帝庙中立柱之一，（ハ）为关帝庙庑廊屋上天花板，颇具匠心。第138图（ニ）为屋檐端部琉璃瓦，如此建筑手法，在关帝庙以外建筑物上尚未见过。

第138图　汉口关帝庙4景

笔者于汉口迎来明治三十六年元旦。笔者在汉口停留40来天，利用此段时间，仔细将之前8个月在中国收集的物件一一清点、整理，并数次游访汉阳与武昌，要不就是探访当地的日本友人。从英国领事那里，笔者还请教了诸多今后旅行需要的相关知识，可谓受益匪浅。在汉口，笔者放走了那名自北京一路随来恪尽职守的从人，让其返回北京。同样在汉口，笔者着手下一步湖南、贵州、云南之旅的准备工作。

十八、武昌府

武昌府乃是湖北省城，与汉口隔江相望，两地最近距离恰好1英里，人口据称不下40万。武昌城中，有山陵横亘东西，此山陵即为蛇山。蛇山西麓延至长江岸边，江岸边有昔日黄鹤楼遗址，第139图（イ）即其写生画面。此处还有一喇嘛塔，俗称“万年灯”。观测之，此塔似属明朝遗物。城内有曾国藩祭祠，第139图（ロ）、（ハ）即曾国藩祠一角。出府城东关，还有道观与孔庙。更向东去，可至洪山的宝通寺。此寺院规模甚大。先是山门，山门内东西两面共塑二金刚。再进去是天王殿，内供四大天王。四大天王手持之物如下所示，笔者顺便将其与汉阳归元寺的天王做一比较。

第139图　黄鹤楼遗址及其他2景

继之为接引殿，殿内供接引佛。其次为大雄宝殿，供释迦牟尼佛像、文殊菩萨像，以及十八罗汉像。大雄宝殿左右两侧，分别为客堂与斋堂。再往前有祖师殿，殿左、殿右两厢，分别为方丈、禅堂。寺中塔刹八角七层，属砖石结构建筑，每一塔层都围有栏杆。

时任湖北巡抚的方氏收藏有诸多青铜器及石佛、石雕，经时为日本驻汉口领事山崎先生穿针引线，笔者得以见识此等珍稀藏品。方氏收藏的青铜器有鼎、钫、洗、敦、彜、爵、斝、盉、卣、尊、觯、角、钟、权、量及昭版等，有许多属于先秦及汉代方物，其他还有唐钱、琮、璧、印，以及汉瓦等。石雕碑刻方面，有北魏佛刻以及唐碑断片等。总计，其所收藏达百件以上，无一不是稀世珍品。笔者建议方氏布一陈列馆展示之，并可借此将之妥加保存，但未受采纳。想必笔者当时所见珍藏于今仍在方氏的壁架上轮流“换防”。

十九、汉阳府

汉阳府，位于汉水以南、长江左岸，据称人口20万。在中国，习惯将河流南面称为“阴”，将河流北面叫作“阳”，然而，此地却将汉水以南城邑叫作“汉阳”，未免有点不可思议。汉阳府城以北，即汉水之南，有一“大别山”，其山不高，脉呈东西走向。此大别山，与武昌的蛇山同宗一脉，只缘长江滚滚流过而被拦腰截断。与大别山东麓相接的江岸边，有一晴川阁，名头甚响，与武昌的黄鹤楼遥相对望。登晴川阁，拾级上楼，四方景色，即收眼底。但仅就建筑本身而言，晴川阁系五开间双层歇山顶建筑，其实是再普通不过，并无特别值得欣赏之处。大别山上有禹王庙，禹王庙整体造型可谓有趣非常，简直就是他处建筑的照搬照套，此类事在汉水附近一带实属多见。大别山西麓有一湖泊叫“月湖”，月湖边上有一伯牙台，景致甚是不错，但也就是建筑未免太过流俗。

汉阳城西有一大伽蓝，曰“归元寺”。此寺始创于明代，就规模完备而言，归元寺堪称国中一流，主要建筑有五百罗汉堂、观音堂、藏经阁等。笔者于明治三十六年二月八日探访此寺，恰逢寺中举行法会，男女老少几万人，不分贵贱尊卑，俱聚集于此，看上去一个个穿戴整齐，用心打扮，笔者正好借此法会好好见识当地服饰的缤纷五彩。

汉阳城内并无景物值得一看。据闻，城南一带有一鹦鹉洲，其实也不过就是长江边上一沙洲。

在离开汉口之前，笔者试就中国南北方建筑进行比较，大致如下：

（1）住居与庭院的搭配

中国的南方民居建筑，造型、式样往往别具一格，因此，庭院布局也就与民居建筑的式样相辅相承，格局各异。只是，南方的庭园难免都相形见绌。北方的住居建筑，其式样与格局，均是大同小异，少有变化。是故，北方庭院，比之南方，多半显得了无生气，甚至寥落、苍凉。

（2）店铺

北方店铺，有许多是平面屋顶，正面朝前的端缘则加装栏杆。在南方，如此风格的店铺则见所未见。

（3）界壁

界壁主要见于中国南方的建筑，其形廓极富曲线之美。

（4）建筑材料

南方以木构建筑为多，北方则以砖构建筑为多。界壁的建筑只见于南方，想来主要还是出于对火灾时阻断火势蔓延的考虑。

（5）炕

南方不用炕，当然，主要出于其气候温暖的缘故。若是天寒地冻，南方一带则用火钵御寒。

（6）窗棂

南方的窗棂极富创意，造型亦极为复杂，甚至常常见有伊斯兰建筑风格的窗棂。北方的窗棂，较为单调、刻板、乏味。

（7）斗拱

南方所见斗拱甚是精致，但毕竟细巧太过，有点形同儿戏。北方的斗拱非常粗实，甚显气势雄浑。

（8）护框

南方往往会在墙的侧面砌出纤细的框型。此种建筑手法在北方亦属鲜见。

（9）飞檐

南方与北方，飞檐的形制大为不同。南方的建筑，通常总见飞檐高翘。

（10）支轮

只有南方才有，北方未曾见。

（11）椽子

南方少有同时使用普通下昂与飞檐下昂的建筑，偶尔有之，也只是小面积内使用。并且，南方建筑使用的下昂与北方有异，不是圆形而是扁平状。飞檐下昂亦然。

（12）椽头外露

在中国南方，除非是大型建筑，否则，一般不见椽头外露，总会在椽头处使用某一建筑材料将其遮蔽。

（13）屋顶中脊

南方建筑的屋顶中脊，为装饰计，习惯葺以刻有蔓藤花饰图案的屋瓦，且中脊正中部位置一雕饰物，屋脊两端或造为鱼形，或造为鳌形。南方建筑的屋脊，不像北方建筑使用鸱吻，亦不见旁吻或鬼龙子。

（14）佛塔

南方所见佛塔不多，偶尔有之，亦是多半精致不足、粗犷有余，无法与北方佛塔的雄浑壮美相媲美。在佛塔建造式样的变化方面，南方佛塔也偏于呆板，缺少变化。

（15）风水塔

此种建筑多见于南方。感觉北方似乎没有风水塔这一形制的建筑。

（16）石敢当

在北方，几乎每一店铺都见有石敢当。但石敢当在南方却属少见。

（17）石敢当上錾刻字符

此字符也仅见于南方的石敢当。

明治三十六年二月十日，笔者离开汉口，搭乘排水量仅是七八十吨的小汽船“永平号”溯江而上，朝向湖南进发。一行准备跨湖南、贵州、云南三省，并再翻越崇山峻岭，之后行往缅甸。

二十、岳州·洞庭湖

笔者中国之行的前篇，即从北京至汉口的一段行程，已随汉口的抵达而于明治三十五年岁末完成。中国之旅的后半段，即从汉口至缅甸边境的行程，笔者估计，如此后段行旅，费时少说半年，而且，途中遇到的困难，会更甚于之前的中国之旅。能否安抵缅甸，并令此次中国之行得以圆满，实在是莫测难知，只能尽人事以待天命。抱以如此想法，笔者从汉口启程，搭乘开往房州的日本小汽船，再次浮游于大江之上。湖南省长沙府，乃笔者此行第一目标。从汉口至长沙，若走水路，全程795里，相当于110日里许，须费时三天三夜。船行次日，正好是日本纪元节⁽¹¹⁾，是夜，汽船泊于距汉口335里的新堤过夜。

第140图　自岳州至贵阳府路线图

翌日，又继续前进，“永平号”进入湖南省域，并抵岳州。岳州，距汉口445里，位于洞庭湖东北，州城临水而踞。城上有岳阳楼，如画一般，此楼因范文正公的《岳阳楼记》而名扬天下。可惜没时间上岸，未能一睹为快。夜半，船又发岳州，进洞庭湖。天明时分，睁眼一看，大是惊奇，所谓洞庭湖，于今在笔者眼里，俨然是称为“洞庭”的一片荒原。原本是水天浩浩、如瀚海一般的中国最大湖泊，现在却处枯水状态，甚至可照见水底。水面上杂草丛生，荒芜一片，只有船行的航道，只有半里，至多1里宽的水面才不长草。所谓洞庭风光，时下已然不堪。洞庭湖为中国五大湖泊之一，其水系纵横覆盖湖南全境，是湖南一大聚水池。洞庭湖面积随其水量增减而变化不定，但大致是东西径长35日里，南北径长为20日里。众所周知，自古以来，洞庭湖就以风光旖旎著称。少时，笔者所乘之船已穿洞庭湖，进入湘江，又经湘阴县，遂于夜半时分抵长沙府城。

二十一、长沙府

长沙府，位于湘江北岸，系湖南省首府，亘古至今，一直是要冲之地。春秋战国时期，长沙位于楚国南部；至秦，封长沙郡；迄汉，称长沙国。汉高帝五年，封吴芮为长沙王，然五传后绝嗣，故汉景帝封子发为长沙王，即历史上有名的定王。东汉末，孙坚为长沙太守；建安五年，长沙属刘表；建安十三年，长沙归刘玄德；建安二十年，刘备与孙权以湘江为界，划分各自疆域，是以长沙归东吴。如今长沙府城，东西4里，南北7里，人口据称四五十万，但笔者推测，长沙人口或许不足20万。适值日本的湖南汽船会社开通汉口至长沙航线，因此长沙的码头亦在建造中。日本湖南汽船会社的田岛岩平君及翻译三好君、园田技手，还有其他日本诸君刚巧就在长沙。经该会社社长白岩龙平君介绍，笔者拜访了该会社长沙事务所，并于之后在长沙逗留期间一直在此下榻。码头的建造工程，正处于打桩及砌基阶段，工地上的中国人，干活不紧不慢，终日里对工程建设就像看热闹，只觉新鲜、好奇而已。

要说长沙古迹，当推汉代的定王墓陵最值得观瞻。可惜，于今汉陵早已不存，只有7方汉碑集一石摺供人观赏。此古碑石摺乃稀世珍品，多是东汉石碑，只是见于碑额的飞禽走兽雕刻，并未像隋唐碑刻那般轻盈灵动、上下飞腾或蹁跹起舞。笔者拜访当地知府时，曾再三请求将此东汉古碑石摺割爱相让，却未能如愿，只好选其二三，写生留念。据闻上述古碑石摺出土于四川某地，大小为1尺见方至尺半。此中，尤其以下四碑最值得观赏。

（1）建宁二年的碑（故孝廉柳君碑）

碑首刻飞鸟（或是朱雀，确否待考），下部刻玄武。

（2）建宁三年的碑（○○○○○○○君碑）

碑首刻有数个弧形图案，似是龙形碑刻被中途而废。

（3）建安十年的碑（汉故领校巴郡太守樊府君碑）

碑首有龙雕，但与六朝以后的碑刻龙雕大相径庭。

（4）光和六年的碑（白石神君碑）

此碑上部有一对似蜥蜴的龙雕，但其腹部下面现有人形，实是稀世珍品。

次为黄忠故宅。黄忠，字汉升，于建安年间与太守韩元齐心协力，同守长沙。后刘玄德攻伐长沙，遂归顺之，时年已届六十，后为蜀国五虎将之一，屡建奇功。

次为贾谊故宅。贾谊为汉初名臣，曾一时受贬，谪为长沙王太傅。贾谊所撰《治安策》、《过秦论》俱为脍炙人口之名篇，可惜他英年早逝，仅活33岁。

次为古铁塔。此塔在铁佛寺，高七层。相传此塔有石佛3、石罗汉18，但笔者探访时却一无所见。

次为曾文正公祠，即曾国藩祭祠。此祭祠庭院开阔，有池塘，有回廊，有楼宇，有亭榭，有台阁，可惜用水泥筑造的嶙嶙奇岩却显俗气太过，实在是大煞风景。

长沙府城垛东南隅有一气宇轩昂的建筑物高矗其上，此乃天心阁。两侧阁墙，廓呈冠状，最是奇巧鲜见。若登阁眺望，则湘江远近平原风光尽收眼底。

渡过湘江，江岸西面有岳麓书院，隐于岳麓山下，环境幽静，书院建筑亦颇值得一看。第141图（イ）、（ロ）为岳麓书院屋顶中檐的檐饰，其创意甚是让人玩味。从书院处登岳麓山顶，路上途中，山道旁边有一大寺院，曰“万寿寺”。岳麓山顶又有云麓寺，另有望江亭，为岳麓山最佳观景之处。从望江亭处极目远眺、纵览四野，一种唯此仅有的情致让人陶然。大凡两湖境域，若近大江流经之地，多为广阔平原，一望千里。故极目所至，望见的无非是茫茫烟水、萋萋芳草，既无山岳，亦无树林，可谓单调至极。但是来至长沙，却发现山岳近在咫尺，且山中郁郁葱葱，林木茂密，致使从汉口来到长沙的方外之客莫不对长沙景物赞美不绝。长沙果然颇受地利之惠，正是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成就长沙的古往今来。有关长沙府城，当地《通志》记载如下：

长沙城内，广五里，袤十里，周围二千六百三十九丈。有奇门，有九。东，二门，曰小吴，一作小鸟；曰浏阳。南，一门，曰黄道，一名碧湘，今称南门。西，四门，曰德润，即小西门；曰驿步，即大西门；曰潮草，即草场门；曰通货，今闭。北，二门，曰湘春，今称北门；曰新开，今闭。

第141图　长沙岳麓书院吻兽及其他5景

长沙街面所见住居建筑，通常是将屋檐边端造成圆状形，所用建筑方法非比寻常，为此，椽子必须照此布成扇形。又，店铺前面常有拴马柱，此柱与栏杆其实属于同一建造类型，柱上还雕刻石狮，并有雕工精致的格纹。此外，前述的冠状形山墙也到处可见。屋上脊中，塑为饰物的正吻、旁吻，造型均略显怪异。

笔者又从长沙出发，走水路下常德。行程号称510里，相当于73日里，但依笔者推算，实际行程恐怕只有475里，也就不过68日里而已。若一路顺风，5天即可抵常德。但若天公不作美偏是逆风，何日可至常德则只有天晓得。行程所费时间姑且预定为一星期，笔者依此雇一艘小船，船中备足一星期所需的食品，如鸡肉、猪肉、鱼干、白萝卜、胡萝卜、白菜、葱、酱油、砂糖、大米、蛋、酒、茶叶、木炭、碗、茶壶、调羹、碟子、烟草、纸等。至于锅、盆等炊具，在此之前就已备好。只是，长沙洋务局方面有向笔者问起，是否比照同是来自日本的工学士细井君的旧例配备护卫兵丁。听说当时农务及商务方面的技师、工学士细井君前来考察之时，此地衙门为其配备百来名护卫兵丁。笔者赶紧叫免，只求护卫兵丁尽量少，大可不必旗鼓大张。最后的结果就是从水师营调派大船一艘，外搭水兵13人以及武官1名。此护卫船只还配备大炮一门、小铳若干。至于船上帆、橹等物，则一应俱全。明治三十六年二月十七日，笔者即搭此兵船发长沙而下常德。

头一天，船行湘江30里，来至下泥港，在此泊船过夜。次日，依旧是船行湘江，然船于此段水域因水浅而快不起来，故只行50里，至乔市口，在此抛锚碇泊。夜里，船上兵丁照例要击鼓操练，甚是喧扰，而船上舵工夫妻及其女娃打的呼噜，却与嘈乱的鼓点出奇的合拍。第三天，船告别湘江，转往西南，进入一条水道逼仄的支流。此航道，水面宽仅二三十间，最狭窄处仅10间许，有的地方，水深甚至不足二三尺。感觉船行之时船底常常擦及河床。加之顶风全无，只有细雨如丝，寒气逼人，船如爬虫蠕动一般，速度极慢。是日，船行50里，至梅口，在此过夜。船泊梅口时，笔者在此上岸随便走走。当地人听说有外国人前来，即刻围拢过来观望，但却大都错愕不已。见了在下这副尊容，但听私下里小声议论，说是看上去还不与中国人差不多？

翌日，船通过烂泥湖，穿过资江，行70里，泊于白石房过夜。晚间，交代船上的卫队长，严禁夜里击鼓喧扰。

二十二、沅江县·龙阳县

第二天，风势转强，看得见船行甚快，但见狂风呼啸，掠过船头。但据水手言，船在前面须下滩，疾行不得，不敢船速过快。顺风船行有20里，来至名曰“西河口”的地方。自长沙出发以来，已是第5天，然行程尚未过半。长久局蹐于船中，其结果便是困乏萎靡，无精打采，哈欠连连。次日下午，船来至沅江县。笔者在此上岸，采办今后数日所需的饮料、食品及日用杂货。少时，船又进发。当晚，泊于名曰“鱼口”的地方过夜。这一天行程65里。

次日清晨，继续赶路，终于来至位于洞庭湖西南部的天心湖，眼界豁然开阔，顿觉神清气爽。只见三四只渔船，出没茫茫烟波里，正在用鹈鹕捕鱼。一旦看见鹈鹕已捕到鱼，渔船即靠向前去，并将竹棹伸向水中，鹈鹕看见竹棹，即刻踩着竹棹上船来。船上渔夫，取下鹈鹕嘴中鱼后，又将其放回水中，再继续捕鱼。鹈鹕自小就受调教，已完全驯服。不久，笔者所乘船只穿过天心湖，驶入对岸沅江一处三角洲，少时，便至游巡塘，并在此碇泊过夜。一天行程75里。

翌日，船行60里，至龙阳县。龙阳县城，与沅江干流南岸相接，确实是一处繁华所在。船抵此地时，不巧乌云滚滚雨意正浓，故为免遭雨淋而打消上岸念头。沅江此段水域，河面开阔，宽达300间许。洪流滚滚，水天浩茫，沅江与湘江，皆当得起湖南养育父母这一盛名高誉。就在笔者瞭望大江之时，只见一艘大船正在靠近对岸。船上红旗，迎风飘扬；灯笼高挂，错落有致；烛火通明，映得江水平添三分妩媚。船上护兵又放火铳，又吹喇叭，直是震耳欲聋。打听之后方知，乃是姓魏的云贵制台，接刘坤一任两江总督，正往南京继任途中，今晚刚好也碇泊在此水域。笔者记得刘坤一似是殁在去年11月末，而魏氏却迟至今日尚在接任途中。交通不便致使公务滞慢，从而也极大妨碍国家发展与社会进步。还记得去年于四川翻越栈道途中，遇到一信使，此人身背一大公文包。据其所言，此次是要将四川总督上奏朝廷的公文送往北京。想来该信使此趟北京之行费时怕是两月不止，此间，时务政局又不知道会发生如何变化，而且，何等重要的国家机密就这般毫无安全保障地托付一信使，不可谓不是危险至极，但也看出中国人缺少紧迫感的做事不紧不慢的个性。

一夜过后，船又溯江而行。来到距常德20里处，已是日暮时分。今夜，难得一见夜空清朗，满天繁星。看见北斗星低挂在地平线上方，笔者感叹已从北方来到遥远的南方。笔者仰首星空，茫然张望，无所思想。

二十三、常德府

次日早起，江面大雾弥漫。雾中行船，简直如梦如幻，往来船只，皆影影绰绰隐约于雾纱水烟中。船行五六里后，看见右岸处矗立1座五层塔，此乃常德府的风水塔。又行15里许，终于来到常德。笔者给随行护卫兵丁及船上舵工水手发赏钱，没想到却招致牢骚大发，但听“不够，不够”，骂声一片。待群情平息之后，笔者才离船上岸，一上岸即被当地衙门接走，并被安顿到衙门歇息。

常德府紧贴大江北岸，位列长沙之后，亦是湖南省大邑之一。自汉代开始，就有武陵郡之称，名闻天下，于今依然有一武陵县为常德府所辖。常德府城，东西5里，南北3里，人口号称4万户，只是笔者难信其实，估计总数接近8万人。大凡湘南水系，东边主要是湘江，西边则是沅江，二者共为滋养湖南的大动脉。沅江水域发源于贵州腹地，合无数河流遂汇成浩浩大江，并最终注入洞庭湖。因而，其所提供的舟楫之便不仅惠及主流之域，亦惠及支流之地。从东部的贵州镇远府至湖南常德府，舟筏往来，络绎不绝。下水船，行程半月余；上水船，行程大致25天。黔东及湘西，民生百货皆靠沅江水系得以流通往来，两大地域亦因之而物阜商隆。

城内建筑可观赏者，屈指算来，首推关帝庙，次为城隍庙，三乃水心楼，四系雷祖殿。第141图（ハ）为城隍庙的虾形虹梁，准确说应称为象鼻虹梁。大凡中国建筑中的虾形虹梁多变形为象鼻虹梁，实是奇妙非常。雷祖殿的正殿中央，供奉雷祖神像以祭之。雷祖神像前面有风伯、雷公、电母；雷祖神像左右两侧有雨师分列。殿中神像，手持之物俱很奇特。

雨师　右手持剑，左手持瓶（甘霖雨露出自此瓶之意）

电母　左、右手持镜（以镜反射电光之意）

风伯　左手持虎头，右手持剑（或许是虎啸生风之意）

雷公　右手持铁錾，左手持铜锤（铁錾与铜锤相击以作轰轰雷鸣）

雷祖神像后面则供释迦牟尼佛像及观世音佛像，此乃更显奇妙。笔者在常德府逗留两日，当地知县非常好客，对笔者盛情款待，但是笔者却没能应其所请，为其作画二三，实在是于心有愧。

自常德开始，笔者决定试一试以轿代步，行李则由交由挑夫。3月1日从常德出发，随行兵丁11人、县衙吏员1人、挑夫5人，加上轿夫6人，还有笔者与岩原君，总共25人，一行浩浩荡荡向桃源县进发。

常德至桃源县，陆路50里，途中须二渡沅江。此片地域，土地丰饶，水田遍处，旱地种有蔬菜、蚕豆。耕作方面，此地多用水车，鲜见使用骡、驴、马匹一类畜力。一路过去，都是如此。即将进入桃源县域之时，望见一塔矗立，八角九层，名曰“文星塔”。此塔造型并无奇特，但是每层拱廊所见画饰各不相同，远远望去，此塔别有一种耐人寻味之处。第141图（ニ）即此塔造形，形近西方古典风格，又如哥特式，还有古印度建筑韵味。

二十四、桃源县

桃园县城，东南3里许，南北2里，户籍3000，人口一万三四千。城北有漳江阁，为八角三层建筑，第三层屋檐特别大，堪称一奇。但也就仅此而已，除此之外，似再无特别值得观赏之处。

翌日，自桃源县城出发，行20里，从右岸渡沅江，再继续前行，少时，即抵桃溪。桃溪对面丘陵的山腰处有桃源洞，此洞闻名四方，脍炙人口的武陵人传说，仙乡桃源即为此洞。据称，于今此洞已半崩塌。因时间关系，笔者未能前往探访。再往前行，渡廖家河、沈溪，来至郑家驿，并下榻于此地行台。今日所过之处，尽是平地，水田甚多，若是丘陵山坡处，则见生长有松、枞、竹等，所见家畜只有猪、牛而不见马、驴。

第二天，发郑家驿，朝西南方向行进在蜿蜒起伏的山岭间。但见土地丰饶，水渠纵横，更有水牛成群，悠游自在，背上有群鸦栖立，时而啄其身上寄生虫，顺带梳理水牛皮毛，看上去水牛惬意非常。

二十五、辰州府

辰州，古时属荆州，后屡生苗乱，伏波将军马援就曾征过辰州。于今，辰州府下辖沅陵县，府城方圆7里，据称户有3000，由此推算，人口当在一万二三千左右。古时，此地产辰砂。辰砂者，即辰州所出朱砂，故名。当今，辰州主要物产为水稻与棉花。

辰州城内，值得观瞻的建筑计有龙兴寺与文庙。辰州文庙，论规模之大，在湖南省可谓首屈一指。辰州文庙建筑，巧妙利用地形地势，即讲究地面的高低倾斜。建造手法方面，则显示出对传统有诸多突破。第141图（ヘ）即其一例，此乃辰州文庙大成殿的破风及悬鱼。

龙兴寺在虎溪山，创建于唐贞观二年。其规模之大，世所少见，其寺院历史之久远，亦是世所少见。第143图（イ）为龙兴寺平面图。第一道门为二天门。二天者，即哈哼二将，相形相随，分立左右。哼将军双手合掌，十指交错；哈将军仅合掌而已。进了二道门后即四天王殿，四天王像看上去都是喇嘛打扮。此四天王即：

次为弥勒殿，殿内供奉弥勒像与韦驮天像。次为大雄宝殿，此殿为五开间双阁层大型建筑，其建筑风格与日本镰仓时期的佛寺建筑颇有相似之处，令笔者兴趣盎然，想来，此殿有可能就是宋代建筑。只见殿内正中，供有释迦牟尼佛坐像，其左为药师佛像，右为弥陀佛像。又，释迦牟尼佛像前有八臂观音像；药师佛像右边有迦叶像，迦叶像前面是文殊菩萨像，二者对面相望；弥陀佛像左边为阿难像，阿难像前面是普贤菩萨像，亦与文殊菩萨像相对望。三尊佛像前的供案上有五具足⁽¹²⁾；殿内左右两侧有十八罗汉像；正门内双扉两侧，有韦陀像与金刚像两相对望。可惜，凡此雕塑，毋庸赘言，无一不是粗鄙太过。至于大雄宝殿建筑结构，如第142图所示，殿内与殿外相接，主要是通过跨梁的作用来完成，此种手法实属吊诡与奇妙。第143图（ロ）为大殿后厢的上桁架，如此建筑结构，日本镰仓时期及室町时期的建筑亦有之。第143图（ハ）为从大殿内视望的殿外回廊的建筑式样，同样也曾见于日本镰仓末期。斗拱部分，见有纯粹中国风格，也见有与日本式建筑似曾相识者。总之，五花八门，极为杂驳。只是，对其创意的大胆与新奇，笔者不能不加以赞赏。虎溪书院与龙兴寺相毗邻，书院建筑的绘饰方面甚是值得一看。

离开辰州，南渡沅江，行往辰溪县。沅江江面，只见舟筏如梭。最有趣者，莫过于将木材扎成木排，长七八间，宽五六间，木排上还搭一小屋，一家人就生活在木排上面，木排则在沅江上顺水漂流。官家的筏子更显气派不凡，筏上物件甚是齐全，还立有旗杆，旗杆上旌旗招展。

第142图　辰州大雄宝殿建造手法

第143图　辰州龙兴寺平面图及建造手法2图

二十六、辰溪县·沅州府

从辰州府至辰溪县，共计120里，此路程笔者一行走了两天。一路上，只见山陵起伏，田地山林接踵相连，一派田野风光，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景致悦人眼目。只是，路边有许多石灰岩，故烧制石灰的窑坊到处可见。另者，此地的方言自成一系，与通常的汉语相去甚远，想来或是受到苗语影响亦未可知。

辰溪县位于沅江南岸，县城东西南北长各1里，方圆3里，据称户有1000，推算起来，人口当有五六千。辰溪县处至偏至僻之地，建筑方面，并无任何值得观瞻之处。又从辰溪县再向沅州府进发，途中，依旧是已然看惯的山陵起伏，还有农地菜园的乡村景色。总之，景物乏味，了无新意。第一天夜宿山塘驿，第二天泊怀化驿。这一地域，自古以来就是蛮汉冲突不断，“怀化”二字即最好证明。在中国，大凡边境之地多带一“怀”字，如怀来、怀安、怀仁。沅州府出迎的人马已先期到达怀来驿，我等一行在此受到热烈欢迎及盛情接待。

第三日，翻山越岭，复折往沅江北岸，后沿沅江朝西南方向行去，晚上在公坪驿过夜。沅江此段，舟筏如织，来往穿梭，故沿岸村落亦显物阜民丰景象，看上去甚是繁荣，与中国北方苍凉寥落的大漠荒原情趣迥异。

第四日，按原先预定抵达沅州府。从辰溪至沅州，一路旅客往来及货物流通之寡少令笔者惊诧不已。整整4天路程，道上所遇过往行客实是屈指可数，原来是旅客与货物已多被沅江上舟筏截走。途中，轿夫号子此起彼落，笔者出于好奇将其记录在案，当然，意思莫明。

来到沅州府一看，果然是一颇具规模的通都大邑。沅州府，下辖芷江县，州城东西2里，南北2里半，户三四千，人口号称20000许。沅州府城位于北纬27度24分40秒，沅江从城西向南流过。沅州，周时属荆州；秦时属黔中郡；两汉至南朝齐时期属武陵郡；梁朝时属南阳郡；陈朝时属沅陵郡；隋唐时属辰州；五代时属懿州；宋以后属沅州。李唐以前，沅州一带基本为苗族独踞。后来，有部分苗民与汉人往来，彼此亲近，另一部分则退往贵州的大山深处，该支苗人，就是今日称作“生苗”的贵州边地苗人。

沅州城内并无可看之处，故没有必要在此多作羁留。于是，次日即起身出发，出沅州府城南门，跨过架在西沅江上的龙津桥。龙津桥长百余间，上有屋盖遮蔽，桥上两侧开有杂货店，倒是一处人气颇旺的所在。一般来说，中国的桥上鲜见如街市一般的开店摆摊，唯独湖南僻壤偏乡有此景观。有许多桥梁须从平地拾级登阶后才上桥面，自然，如此桥梁不通车辆，甚至牛马等牲畜要上桥也颇危险。是故，当地人出行多为徒步。若是富贵人家，或是老弱妇孺，则多半选择乘轿。

二十七、晃州厅

渡沅江后，穿行于逶迤起伏的山陵间。少时，又二渡沅江，来至右岸。此地有一驿站，曰“便水驿”，是夜，即宿于便水驿。翌日，复渡沅江，后翻越一山口，曰“蜈蚣关”，遂抵沅江左岸的晃州厅。晃州厅城，东西半里长，南北长不及半里，户仅150，人口不足1000，实乃一僻地寒邑。当地衙门特地腾出一方斗室供笔者下榻，已经可称为礼遇有加。此衙门建筑破败不堪之状，着实令笔者惊恐不已。曾几何时，此官衙建筑何尝不是气宇轩昂、富丽堂皇，只缘自落成至今就不曾有过修葺，致使屋顶坍塌，一遇雨天，屋漏如注；地板腐蛀，杂草丛生；梁柱倾圮，蕈菌遍地；窗棂残缺，壁面剥落；偌大中庭却是蒿蓬遍长，高可没人，城狐野獾，出没其间。笔者被留宿于斯，也只好既来之则安之。下榻于如此所在，实话说，与在野外露宿并无差别。就在笔者于斗室彷徨之时，衣冠楚楚的知厅大人前来相探，其穿着的雍容华贵与衙门的破败不堪形成强烈反差，又让笔者惊诧不已。不过，晃州衙门荒芜如斯，亦令笔者情趣别生。曾记得，稗史小说常是从杂草丛生、蒿蓬没阶、殿宇倾圮的宫苑中突见美人惊鸿闪过并回眸一笑的场景中拉开序幕。于今，笔者正巧身临其境，故无端产生一种莫名的冲动，企盼传奇故事中的艳遇不期而至。可惜，不幸之至，妖冶的美人没有出现，却撞见丑汉一个。

次日，我等一行又从晃州启程，再渡沅江，抵右岸后向西南进发。行不多久，来至一处村落，曰“大鱼塘”。听说有洋人经过，村人尽出，围而观之，且骂声不断。轿夫去吃饭之际，此时轿中只剩笔者一人，有一恶汉从后面偷偷袭来，将笔者头发猛揪一把，然后大声叫喊并逃之夭夭。笔者平生从未受过如此侮辱，着实气得咬牙切齿，但也无可奈何，只能催赶轿夫尽快上路离开此地。总体上看，湘人好斗，且性情刚烈。自古唯楚多才，英雄辈出，但也为祸不少，乃至今日，对洋人依旧是敌意不减。

二十八、玉屏县

大鱼塘村外，即湖南与贵州二省交界之处。从此伊始，笔者进入贵州省。一路行去，大致还是沿沅江方向朝东南前进，终于来至玉屏县。玉屏县城，方圆9里，人口4000许，实乃黔中贫寒小县，并无值得一顾之处。据称，此地苗人，分为红苗、青苗、黄苗等，族群不同，服饰亦不同。又听说，当地苗女，皮肤白皙，顶戴银花，还听说当地苗人俱是穴居。

抵玉屏县城后，衙门方面告曰：本地知县因要事在身，故不能前来相见。再详细打听，原来本县太尊去岁年末就已病故，明日正好要送其灵柩回故里，此时，衙门上下正为此事忙碌。中国风俗历来注重葬礼，死者入殓的棺木则极尽气派堂皇之能事，中国有个说法，叫作“父为子娶妻而倾家，子为父买棺而荡产”。木材在中国价钱不菲，可以看作木中优质大料多被大卸几块以造棺椁，之后再上漆、贴金，并想方设法让尸体在棺内长久不腐不臭。为此，一副棺材可是费钱不少。

中国是一个面子上注重礼节道德的国家，乃至今日，如果父亲过世，儿子得服丧三年。换言之，一旦父亲过世，儿子必须在家守孝三年。倘若死者生前是远赴他方异地为官，死后其妻室子女必须将其灵柩运送回家，需要克服山迢水远与交通不便的困难。为送死者灵柩回家，作为遗族，一路的艰辛不难想见。举个例子，从云南的腹地到北京，若是扶灵归去，得费时半年，银两需花费数千。据称常有途中旅费告罄，遗族饥寒交迫，只好伏棺痛哭。

隔日清晨，知县家属启程护送灵柩回归云南故里。看其行列，遗孀及家人分乘3顶轿子，家中从人乘两顶轿子，一应行李由3头骡马及10来名挑夫分担，还有几名兵丁随行。从此地到云南，行程大致40天，如此行头，路上每日花销少说要银25两，整个路程至少得费银千两。而在中国，白银千两绝非是等闲之数。

在扶灵归去的人群启程之后，稍待片刻，我等一行也跟着上路，依旧是沿沅江顺水行去。但见沅江两岸，山岳愈显高峻，风景渐呈恢宏大气。路上时有遇见苗人，观其容貌，与后印度地区的印度人多少有点相似。

过洋坪塘之后，不久终于来至青溪县。青溪县城，虽说方圆足有六里半，但人口却才不过3000余，此地实在是偏鄙太过，并无可供观览之处。别看青溪县城人口稀少，但其卫城却是城墙高筑、规模雄伟。卫城如此规模，少说可容纳3万人口，俨然是通都大邑，气派不凡。想来，应是考虑到若遇苗蛮揭竿而起烧杀掠夺时可尽量多收容四乡难民，故将青溪卫城建得规模如此之大。

第二天，依旧是行行复行行，与沅江北岸时合时离。脚下山路依旧崎岖蜿蜒，起伏上下。沅江九曲回转，到处可见湍流旋涡。抬头望去，山峰险峻奇峭，峥嵘毕露，堪称天下一大奇观。我等一行在名叫“焦溪场”的地方渡过沅江，穿过一处山野，又再渡沅江，终于来到贵州东部重镇——镇远府。

二十九、镇远府

镇远府，下辖镇远县，据称府城方圆七八里，户有3000，人口近20000。镇远府坐落于沅江北岸，此地巉岩怪石随处可见，看上去如画一般。如此所在，不正是中国人魂牵梦萦的山水绝佳去处？府城东面，隔江相望，只见状如拳头的岩山顶上，矗立一座风水塔，状若日本的德利酒壶，整体造型具独特的贵州风格。再看山下，碧瓦红砖，树叶葱翠，江水深蓝，如此山光水色，无有可与比肩者。在笔者3年半的旅行中，若论景观凄美，当属巴蜀栈道的剑阁无疑。但若论景色奇诡，则此镇远府绝对当仁不让。在此附近一带，可观览的景色有江东青龙洞、中元洞等，莫非皆是上古时期先民穴居的洞窟？另者，周边尚有不少矿山，法国人已获此地矿山开采权，现正试探开采。山门塘离城东20里，此地产煤；更远的城东北200余里处的同仁县产辰砂；清溪县南，隔江对面，有铁矿，产铁。

至于建筑方面，镇远府并无特别值得观瞻之处。本想尽快离开此地继续前行，却有山门塘的法国工程师前来拜访，并力劝前往山门塘一游。终究盛情难却，故依其意乘舟下江行去。只见大江两岸岩壁峭立、怪石峥嵘，又见江水浩浩荡荡、咆哮奔腾，其景其势，足与长江水域三滩三峡媲美。少时，抵山门塘。上岸之后，在法国工程师引导之下四处览胜，大饱眼福，中午还享美味佳肴，至入夜时分，才由陆路回到镇远。所谓法国工程师，原本只是一名船上水手，似乎根本就无开矿方面的知识与经验，但却享受本国政府所予优渥待遇，配有月薪50两银的翻译1名、月薪30两银的厨师1名、男仆3名、女佣1名、马8匹、游船2艘，所用食品及烟酒等物皆来自法国，住居则是依其喜欢的样式自行设计的木构建筑，可谓中西合璧。居住空间虽稍显逼仄，但看样子此先生却是生活得自由自在、愉快非常。煤炭的试掘正当是时，据其言，所挖出的煤炭品质不算太好，可开采量恐怕也比原先预计的要少得多。还坦言此矿其实收不敷支，得不偿失。

次日，从镇远府启程又向西行，所走道路与之前无异，或穿行于起伏逶迤的山间；或沿溪流一路徐行；或登羊肠小道步履艰难。此地山岳尽是石灰岩质，看上去无不是怪石嶙嶙。此等景致，乃蜀中栈道与长江三峡见所未见，实是无以类比，令笔者大饱眼福，连呼快哉。几经翻山越岭，忽见路旁有一洞穴，额匾书曰“华严洞”。只见此洞入口宽有丈余，至洞中，则宽及两丈。据称此洞深达30里，有无数石钟乳自洞顶垂悬下来。笔者好奇过甚，特地请洞前道观的道士帮忙敲下一柱完整的钟乳石，其粗足有一抱，其形则似花蕾，并专门雇挑夫将其带到贵阳府，而后带返重庆，最终运回日本，并一直为笔者所珍藏。

三十、施秉县·黄平州

是日，行至施秉县，并在此过夜。施秉县城，号称方圆7里，面积不可谓不大，然户仅500，人口恐怕多不过3000，看上去人少车稀，好不冷清。当地知县，言谈举止粗俗不堪。一打听才知，此位知县大人乃商人出身，一顶乌纱帽乃花银两3万买到手，实情怕是做知县比行商做市赚钱更多。

第二天，依旧向西行进。行不多久，发现路旁有一大洞窟，曰“飞云洞”，洞高10丈许。洞中，石钟乳如白糖融化，一溜下淌，自洞顶垂挂至地，不由得让人啧啧称奇。洞内还有一佛刹，曰“月潭寺”。

一路行来，于道中遇见苗人不少。由于苗族男人皆着汉装，孰苗孰汉，分辨实在不易。但是，苗族女子则风俗殊异，耳戴大耳环——实为一对圆形银片；头上缠以黑布；两袖与汉装不同，为筒袖，且襟开右衽。苗族女子似喜深蓝服色，手腕处还见有袖套，上绣各式花纹图案。苗女穿裙与西洋女子所着颇为相似，裙上皱襞清晰可见。又，苗女双脚赤足着草履。大凡苗人比汉人身材矮小，虽着奇装异服，但相貌却出乎意料的并不让人讨厌。

行不多久，我等一行抵黄平州。黄平州城，位于沅江畔，可谓近在水边。其城方圆7里许，人口4000，城东立有1座五层风水塔。黄平州知县，实乃笔者所见中国地方官员中最傲慢无礼之辈。从与其交谈中得知，黄平州管辖区域，人口三成为苗人，大多与汉人杂居共处，只是现今于重安、岩门设二土司，以号令苗人。

在此附近，可看到诸多烽火台旧址。此外，看似堡垒的残迹亦随处可见。想来此等故迹，恐怕皆是昔日与化外边民战端开衅之时的军事设施。

翌日，从黄平州启程，折向西南，一路向前，翻过一座高山，即抵位于重安江畔的重安县城。方才翻越的岭头东面，有一山峰高接云天，名曰“马鞍山”，此峰高约8000尺。自此伊始，崇山峻岭，连绵不断。此地道旁立有状似路牌之物，看上去甚觉稀奇，其乃迷信符物的一种，即：

箭当碑

弓开弦断

左走重安江

宝贵长命

右走黄猴铺

箭来碑当

三十一、清平县·平越州

重安江，发源于贵定县边上，向东流入湖南，并汇入沅水以成大江。重安设有土司，下管苗民二三百人。渡过重安江，又往西南行进，不久，即抵清平县。清平县城，方圆5里，人口2000，据称城中人口苗人占半。黄平县当地的苗人称作“黄苗”，清平县此地的苗人则叫“清平苗”。

第二天，此地正好举行皇灵春祭，笔者亦于斯向皇天遥祝致礼，而后发清平转向西行。望前方，崇山峻岭迎面而来，不由得豪气干云，雄姿英发。翻越几座山岭，一条大溪横亘在前，闻知此溪名叫“麻哈溪”，深数十丈。渡过麻哈溪后，巍峨山岳益发险峻奇秀，脚下之路不知何时已伸延至大山深处，并逶迤在叠嶂的峰峦。山间桃花，此时正是盛开季节。桃花怒放，果然风情万千，别是一番景致。再往前行，又见溪流一条，乃重安江上流。只见下有碧潭，万籁无声，深邃幽远；上有绿树红花，疏影浓荫；其间，更有石桥飞渡，如虹贯日；又有一小祠庙，丹楹碧甍，紧贴在崖底大岩石上。如此景物相配，实是妙不可言。少时，来到平越州。平越州，系一直隶州府，下辖瓮安、余庆、湄潭3县，并置一土司，据称州城方圆5里，人口不及2000，辖域内苗族人数十占一二。

三十二、贵定县·龙里县

次日，又继续前行，然方向却折向西南。天气酷热难耐，轿夫亦显困顿非常，因此行进速度明显放慢。为探重安江源头，此日，笔者专往谷濛关，然至谷濛关时，已是日暮暝昏。看见谷濛关门左右两边题有二句，曰：

下开黄壒三千回

上抵崤函百二雄

下了谷濛关，点起松明，打起精神，继续前进，遂于夜深时分抵贵定县。所谓松明，即将山茅扎成束，长2间许，径粗3寸左右。此地附近一带山上不长树木，故连民居建筑都是以山茅为材。贵定县城，方圆4里，人口5000，而苗人十占其七。据称此地出产鸦片、烟草、篮筐、棉花、杂粮等，县境内有4个地方设土司以辖苗人。

就在下榻贵定县衙门行台时，笔者收到之前山门塘那位法国工程师差人送来的信函。笔者稍感纳闷，不知究竟什么事情，看了来信后方知原来如此。此信意思大致如下：

先生前日莅临山门塘之际，言谈中有透露这样的意思，即此趟云南之行，若有忠诚仆人愿随行同往云南，可代为物色。送此信之人正是在下拟向先生推荐的随行仆人，为人极为正直老实，相信能为先生所中意，故遣其前去送信。

好一位热心的法国人，笔者在感激的同时也对这位从山门塘山迢水远赶来的信使致谢，并慰其一路辛苦。只是目前状况已不需要再添从人，故付给不薄的船资后让其归返。

翌日，又向西南行去。翻过大小几座山，渡过大小几条溪，行走不息，终于来至龙里县。途中，邂逅4名走在一起的法国旅客。从交谈中得知，对方要前往镇远，此行前来，正是为开矿事宜。龙里县城，方圆4里，人口千余，据闻，县内人口，苗人十占其四，故置4土司。

第二天，我等折向西南，继续前进。途中，看见当地民家屋顶，多用石灰石板敷盖。此等石灰石板，产自龙里县以西，每片有3尺，乃至四五尺之大，厚度在3至5分之间，可予剥离。当地人不仅以此作为屋顶盖板，还将其贴为壁板，或铺作路面石板。

在丘陵起伏的山间，桃红梨白，争妍斗艳，多姿多彩，何等赏心悦目。

下图云关后，于平地行走时，笔者发现一路上尽是节孝坊，算来有数十处之多。少时，来到贵阳府南郊，然后进入贵州省城贵阳府。时为明治三十六年三月二十六日下午四时。

里程表四（自成都至贵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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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译注】此处原作有误，应是“涪州”。

(2) 【译注】原作此处的施秉县—清平县之间漏掉了“黄平州”一名。

(3) 【译注】作者此处的地名排序与文中所叙述的行走路线先后顺序略有出入。

(4) 多闻天王手持的鼠通称“结缬”。

(5) 姑且推定中国的“里”与四川的“里”二者等同。

(6) 总爷，中国武官的职名。

(7) 【译注】佛教徒供奉佛舍利的纪念性建筑物——佛塔，印度称之为“窣堵婆”。日本的板窣堵婆，系佛塔的一种。

(8) 【译注】此字符为一象形字，“”，读作“jiàn”。

(9) 【译注】此字符为“”。

(10) 赤壁的真正位置尚不明了。推测之，当在现今岳州东北方向不远处。

(11) 【译注】纪元节是日本传统的四大节之一，日本战败后被废除，后改名“建国纪念日”，时间定于新历2月11日。

(12) 【译注】据《佛学大辞典》载，五具足指佛像前之供养器具。置水插花之花瓶、点灯用之烛台及烧香用之香炉，称为三具足。而花瓶、烛台各一对，香炉一只，则合称为五具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