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游记

    (大正九年八月(1)

    一、车中漫谈

    在中国山东青岛逗留期间,笔者甚想对青州及济南近郊一带的古代文化遗迹进行考察,故于日本大正九年八月十日上午8时,与园部工学士以及其他4人,一起从青岛出发,搭乘山东铁路的火车前往青州。此趟青州之行,连往返一并计算,共安排4天时间。

    在火车上,我等一行谈兴甚浓。谈论话题始自有关中国古代墓陵的发掘,于是论及外国人在中国盗挖古墓的卑鄙行径种种,更谈到当下中国历史文化遗迹正惨遭破坏,需寻找有效方法早日制止破坏行为以令诸多遗迹免遭荼毒。谈话中还提到,日本的中国研究,比之欧美,尚存在差距,之所以难改变对中国研究的落后现状,以及在东方史,尤其是中国史研究方面日本没能执学界之牛耳,重要一点与汉字艰涩至极不无关系,这恰恰也是中国近代以来落后于世界文明发展的原因之一。进而,谈论话题更加扩大到有关日本国语改革问题、假名文字缺陷与不足,以及如何从语言学角度认知罗马字母,等等。

    而后,话题一转,大家谈到中国历史记载的诸多讹误与不实夸大亦是造成中国史研究困难的一大原因。不妨以例为证,中国各朝各代历史,无不是在旧王朝灭亡之后由灭其朝的敌对王朝撰写,故史书记载也就不乏曲笔之处。此外,王朝更替还伴随有如此恶习,即征服者总将被征服者墓陵及其他遗物破坏殆尽。事实上,此现象不只中国,日本与之类同者亦非鲜见。

    之后,话题又转向讨论有何人造景观堪称世界一流。

    若论人造景观的世界之最,笔者不妨试举若干。先说日本,可称为世界首屈一指的古代木造建筑,有大和古都的法隆寺;论木造建筑的最庞然大物,当属奈良的大佛殿(2);要论建筑物每平方面积的造价最高,则非日光的阳明门莫属;要论铸像的世界之冠,舍奈良大佛像又能其谁?而后再看世界各地,要论楼的最高,有纽约的帝国大厦,其高57层;要论塔的最高,有巴黎的埃菲尔铁塔;要论桥的最长,有英国的福斯大桥,全长9200英尺;要论钟的最大,有莫斯科的里斯·戈杜诺夫王朝铸钟,直径272英寸;要论金字塔最高,有胡夫金字塔,高约480尺;要论开凿的石块最大,有叙利亚的巴勒贝克古神庙,其最大石块长72尺,厚度及宽度皆为12.5尺;要论台阶石最巨,有北京紫禁城保和殿后的大理石,长55尺,宽1丈;要论立体石像最大,有印度卡纳塔克邦的耆那像(3),其高70尺;要论涅槃佛像最大,有缅甸勃固山脉的佛像(4),全长180尺;要论神像最大,有纽约港的自由女神像;要论墓陵最大,有日本的仁德天皇陵,东西南北皆径长8町。另外,若论城墙之冠,毫无疑问,非中国长城莫属;要论运河最长,自然是隋炀帝时开凿的京杭大运河。又,若史笔无误,则秦始皇的阿房宫堪称世界规模最大;要论剧场,当首推巴黎大歌剧院;要论大炮,以口径42寸最大。至于其他,如飞机、军舰、商船、隧道,不胜枚举,无不各有其冠盖绝伦者。人人谈论热烈,滔滔不绝,就像火车奔驰,一往直前。直到夜深时分,想到还有明日行程,人们才关上话匣略作憩息。

    二、青州驿

    8月11日凌晨2时,列车抵达青州驿。虽然已事先联系青州驿方面并准备了汽车,但此时正是夜半时分,城门未开,汽车又奈若何。人生地不熟,也无处半夜敲门住客栈,一行人只好找一角落小歇以待天明。为打发时间,大家旧话重续,又聊起来。青州驿附近就有齐桓公及管仲墓,于是谈论到中国的成王败寇,谈论到征服者如何发掘破坏前朝旧代统治者的陵寝。此类事日本亦不鲜见。当年德川家康毁了丰臣秀吉的陵墓,以绝其脉,致使此后300年间,丰臣秀吉的骸骨散没于棘丛草中,好不凄凉。直到明治三十年,方在黑田长成侯主奔走之下骸骨被重新装殓,并纳于新建的五轮墓表之中。笔者当时有幸参与此事,并对其头骨亲加勘验。月落星稀,昏天黑地,谈及一代枭雄生前身后,人们不由得唏嘘不已,凄惶之情油然而生。总算天际发白,雄鸡唱晓,我等赶紧用过早饭,上了已等在旁的汽车,直指难得一见的山东历史遗迹、堪称六朝文化艺术瑰宝的云门山、驼山,绝尘而去。

    三、云门山

    汽车渐近青州城门,天已大白,我等一行游兴正浓。透过车窗往外看,但见青州市中,随处是陋巷破屋,一派凋敝景象,彷徨其间者,尽是无精打采的小民百姓。车过南门时,已是旭日高升。远远望去,高粱、玉米,如千顷碧浪,波涛翻滚;云门山与驼山,冈峦叠翠,群峰连绵,张望着历经千年风霜的诡秘面容,珍藏着华夏古文化的珍宝,正召唤我等远方游客到来。放下遮阳窗帘,任由汽车颠簸在乡间路上,道旁地里尽是茂密葱绿的玉米。忍受骨头散架般的酸痛,终于在上午9点时分,我等数人来至云门山麓。

    云门山,作为山陵,并不雄伟,高不过四五百尺许。从山下望去,只见山上树木苍葱翠绿,道道山梁突兀挺起,山巅之上矗立殿堂一宇,如玉树临风,蔚为壮观。从青州驿至云门山麓,行程2里许。从云门山脚到山顶,路程大约七八町,山路虽然崎岖,但不陡峭,行路不难。虽说比起笔者之前所见崇山峻岭,此云门山不过是一蕞尔小丘,但雄踞在如此旷漠辽远的平原之上,云门山却格外显得雄伟壮观。附近一带的山丘皆与云门山看去相似,远远望去,均是顶部平滑,形同覆盆,又同是山梁裸露,且突兀挺拔。凡此,皆为附近一带山丘一大共同特征。

    四、六朝文物

    登山途中,至山腰处,发现有一庙宇,然建筑整体甚是粗陋不堪,明显属于近代所建,不值一看,看来,它也仅是为登山游客提供憩息之便。从此处再拾阶而上,行约2町许,便抵洞门。此洞门甚大,可容十几人同时通过,云门山或盖缘此而得名。洞门顶上题有“云门山”三字,其右侧近处,还刻有一“寿”字,字大一丈见方。洞门旁边及附近,则碑碣林立,刻铭无数。浏览并考究碑石文辞镌刻,确也是一大乐事,可惜我等一行无此余暇,只是穿此门匆匆而过。

    过洞门之后,折向右拐,行约10间许,发现有一小庙堂。进去抬首一看,不由得大喜过望,一尊隋代石佛就在眼前,只见容颜古韵悠然,正望着我等到来。但见相貌温润雍容,雕刻技法圆熟至极,细部手法更见精巧,显然是现代艺术难望其项背。其所显示的古代与现代艺术格差之明显,让人惊讶同时也让人疑惑不解,不知六朝时期汉民族的艺术表现为何能达到如此圆熟地步。对此六朝石佛,笔者凝视并徘徊许久,不舍离去,为六朝艺术的非凡魅力而倾倒、而陶醉。

    五、云门山佛像之特色

    云门山佛像,就其造型而言,可谓是六朝时期的遒劲雄浑却又脱俗飘逸的风格向唐代壮丽雍容的风格发展变化的过渡时期的作品,即一方面它展现出脱俗飘逸的神韵,另一方面又展示出壮丽雍容的风姿。云门山佛像最值得一看的就是其相貌的温润雍容,同时其体态身姿无可挑剔的雄浑与端庄融为一体,是为此佛像雕刻者最为致力的艺术表现。从云门山佛像雕刻可以寻见随着佛像雕刻技艺的精湛与洗练、世人对佛陀的观念也悄然转变的形迹。云门山佛像,并不像云冈(山西)、龙门(河南)那些佛教传入中国后较早期的佛像雕刻那般面容威严、线条遒劲,原因就在云门山佛像已见初唐佛雕温润雍容之端倪,为其前驱,开其先声。

    云门山佛像衣纹皱襞的雕刻技艺亦颇值得一看。包裹着丰满胴体的绢衣薄如蝉翼,于是乎,感觉何等轻盈,绢衣与胴体二者相映成趣。衣裳的作用在于将身体轮廓巧妙地隐没,避免丑态毕露,就此而言,云门石像可谓近乎完美,已臻造像艺术之化境。凡此值得观赏的云门佛像容颜、衣纹皱襞等,与日本飞鸟时代乃至白凤时代佛教寺院拜殿绘画的抑或雕刻的佛画、佛像甚为相似。最后,必须强调,此云门石佛之艺术史价值正是体现在其服饰上面。理由就在探其服饰之源流,即可推知西域文化对汉地影响之深浅,同时,通过研究装饰物的创意及图案纹饰,亦可对其就工艺史方面的贡献多寡予以评断。

    六、被遗落的古迹

    堪称日本佛像祖师的云门石佛,却经受漫长岁月的风雨侵蚀并不断遭受毁损破坏。对此,笔者只能用自己带来的相机将其姿容摄下,带回日本。当我等再次返至洞门前抬首仰望时,发现洞门上有二三小窟,内供数尊石刻小佛像,故赶紧登高近前细瞧,发现凡此佛像皆一般大小,雕刻手法与前述云门石佛完全一样。虽经几多风雨侵蚀,佛像上“开元十九年”铭文却依旧可见。笔者曾尝试拓其部分纹饰图案,但由于事先忘带拓本的材料,虽极尽所能,试过各种办法,终未能如愿,只好放弃。小石佛上的题铭,以及洞门上方处佛像皆着“唐开元十九年”字样。其余,则是“唐”字清晰可辨,具体年代却已漫漶不清。另有两尊小佛甚是精致秀美,即可断为六朝作品。此外,还有两尊虽有题铭,但已难辨识,其年代未详孰是。从此处再往山顶登高而去,顶上乃是于今人们纷至沓来、顶礼膜拜的碧霞祠与关帝庙。顶上确系登高望远好去处,但要说建筑物或文物古迹,则无值得观瞻之处。我等一行亦自此折回,下山归去。

    七、驼山

    离开云门山后,我等并未原路归返,而是取道后山,蹊径另辟,在林中与乱石间跋涉前行。于下山途中,发现有一洞窟,内有释迦牟尼佛雕像。近前一看,却是洞穴阴暗,雕像细部混沌不清。加之屡经游客手指抚擦,佛像被磨损之处甚多,已难辨察,时间安排又紧,于是一行告别此洞,往驼山方向匆匆赶路。

    驼山亦是一小山陵,与云门山两相对望。远远望去,驼山状似馒头,山顶部亦山脊突兀挺拔,与云门山同出一辙。两山高低、大小并无大异,若论树木繁茂,则驼山远不及云门山。驼山顶上同样建有寺院殿堂。无须近前,在远处用望远镜一看,即可望见山脊上有洞窟开凿。汽车无法从云门山麓直接通往驼山,须先折回青州城,再绕道前行。因此,事先定好,与其让汽车在云门山麓空等,莫如让它迂回到驼山下待命,我等云门山游览完毕之后,直接往驼山方向徒步行去。

    从云门山麓至驼山,路程约30余町,虽其间遇有溪流,须二度涉水,但道路并不崎岖难行,照一般速度,步行40分钟即可到达。只是途中见有歧路若干,小心不要迷路就是,若求万无一失,不妨找个向导带路。当然,由于驼山方向与目标已是非常明确,健步者只要稍有常识,当不至于迷途难返。从驼山山脚要登上山顶,其实并无想象中的上山之路,而是地面露出一个个踩踏过的坎窝,借此为台阶拾级而上。稍稍加把劲,跨步大一点,沿自然形成的磴道步步向上,健步者不需停歇,即可一口气登上山顶。古时开凿的洞窟就在近山顶处绝壁下面,因此,要考察洞窟,甚至可以不用登至山顶,只需登至合适位置然后沿山坡迂回行进即可。由于我等一行目标就是洞窟,因此都没登至顶上,而是于中途转往洞窟方向。

    八、驼山石窟

    要说驼山石窟,规模颇具、可冠以石窟之称者,其数有六。若各种蕞尔小洞也计算在内,则为数甚多。但不管石窟大小,窟中都有石刻佛像。比之云门山,驼山石窟佛像雕刻更显技法圆熟,堪称已臻化境,以致让人大有后无来者、唯斯独孤的苍凉之感。根据石窟排位顺序,依照开凿年代列记之,即唐(长安二年)、六朝、隋、唐、唐、唐,其中以开凿于隋代的第3窟最大。六大石窟大致如下:

    第1窟为唐代开凿。内有佛陀本尊坐像,并有侍佛奉其左右,佛像雕刻堪称精美。

    第2窟为六朝开凿。除佛陀本尊坐像与左右侍佛像外,还雕刻有二金刚像。又,石窟内壁还见有诸多佛陀坐像及立像。此窟洞口高丈许,宽9尺,进深丈余。

    第3窟为隋代开凿。除佛陀本尊坐像与左右侍佛像外,周边还雕刻有数十尊佛像。此窟宽幅与进深皆3间,洞口高丈余。石窟内所供本尊坐像高14尺,左右侍佛高13尺。

    第4窟,明显相形见小,窟内本尊佛像也身首残缺不全,又没有左右侍佛像,文物价值不高,只是洞内窟顶蔓藤纹饰颇值得玩味。

    第5窟,石窟已面目全非,名存实亡,曾有屋檐搭接其外,其形迹于今犹在。

    第6窟,同样是旧时屋檐痕迹依稀可见。此窟洞口高、宽、进深都在5尺上下。凡此石窟,是否原先都有屋檐搭接,此乃笔者兴趣所在。从情况看,似不难做肯定之判断,但真正要下结论却不免为时过早,不妨留待今后进一步考察。

    凡此驼山石窟所见佛像,值得观赏之处大体与云门山佛像同。只是,笔者最感兴趣也最为关注者,莫过于第3窟用于隋代佛像上的纹饰图案。那些蔓藤花纹与日本法隆寺东院梦殿的佛陀本尊,还有救世菩萨的背光所绘纹饰尺寸一点不差。此外,凡此佛像宝冠造型的创意,还有衣纹皱襞,若与日本飞鸟、白凤时期(5)佛像相加比较,则不可谓不是饶有兴趣的研究课题。

    最后,笔者忙里偷闲,取驼山石窟部分景物,就地写生,算是完成对驼山石窟考察。

    九、东西方艺术

    不妨再就驼山与日本法隆寺,乃至古希腊与法隆寺相加比较。世界各地文化,毕竟都是相融贯通,即如拍打东京湾海岸的浪花与涤荡伦敦河岸的水花、冲刷纽约海岸的波浪与大阪海湾的波涛,说来皆是一脉相承,彼此相通。然而,对于并非流水、似无脉通可言的驼山与法隆寺,以及法隆寺与古希腊彼此之间的相关联系,世人多数凭直觉似难体察之。要发觉驼山·法隆寺·古希腊三者的款曲相通,犹如白昼望星辰一般,莫能见也。其实,静下心来细加观察,即不难发现古希腊与驼山、驼山与法隆寺,三者之间不乏无声的共鸣。三者的兴衰起落,恰如无线电波,甲地发射之后,乙地即有感应。驼山石窟佛像雕刻的叮咚錾声,不知何时变成法隆寺土木大兴的砰砰槌音;正是驼山佛窟的绚丽色调,使得奈良古都寺院伽蓝的壁画缤纷五彩,此乃历史不争之事实。再看,古希腊已臻成熟的蔓藤花籽随风飘落中国土地,并在驼山吐绿甩蔓,不仅装点驼山,还山迢水远飞渡日本,并在奈良古都春风烂漫,此亦历史不容置疑之事实。不妨追抚故去的历史,古希腊的风云岁月、亚历山大大帝的远征、大夏与大月国的兴盛衰没、连接西域诸国与华夏中国来往的天山南北的戈壁古道,凡此,东西方文化交流的三千年历史在笔者脑中不断浮现,如流水一般,滔滔不绝。

    十、青州城

    看下手表,已是午后2时许。由于驼山之后还另有行程安排,笔者一行只能带着意犹未尽的遗憾,怀着难舍的心情匆匆下山而去。再回望驼山石窟,仿佛看见开凿于六朝、隋朝、唐代的石窟诸佛——虽肢体多有缺损,然古貌依旧;虽身上衣衾不无破损,可看上去仍然衣冠楚楚;虽当年的浓彩艳妆已褪,但纹饰犹存,色彩尚依稀可辨——正默默无言地向我等一行告别。

    下山之后,踏上归程,我等数人又成车上困客。天气晴朗,视野开阔,少顷,青州城已在望。但见远处林木葱茏,高低参差,遮断地平线。比起其他地方,此地附近一带风光似令笔者更觉怡然。可惜路面太差,汽车颠簸剧烈,加之黄尘滚滚,前面车一过,后面的车即如坠云里雾中,让车中乘客叫苦不迭,此不能不说大煞风景。只是不妨认作此乃兴趣盎然之旅情所不可或缺者,于是也就释然,有道是虽苦犹乐。

    大半日跋涉与紧张考察终令笔者劳顿非常,遂随汽车颠簸一梦南柯,醒来时,发现此身已在青州城内白松园。仰首上望,4株白松,底部涂着白灰,树干拔地而起,树冠直探苍天。白松,又称虎皮松,因树皮呈白色,故有是名。笔者有关植物栽培方面的知识颇有不足,盖或本性使然,或皮肤极易过敏原因所致。总之,于风尘仆仆行旅中,笔者对不辞路远只为观赏花木之类从来是兴趣索然。

    十一、法庆寺

    出青州城,渡河,再行不远,即抵法庆寺。由于事先已通报寺方,故一行人抵法庆寺时,寺中僧人已在寺外迎候。法庆寺并无寺藏宝物,建筑方面亦无特别值得一看之处。唯感兴趣者,乃法庆寺堂院殿宇的配置,看上去酷似日本宇治的黄檗山万福寺,建筑物细部方面虽然不尽相同,但却可以说异曲同工。若是就建筑手法研究而言,与其瞩目此等破旧小寺,莫如考察照搬中国建筑风格的黄檗山万福寺大伽蓝更为合适。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诚哉斯言。此法庆寺,曾几何时,隆盛至极,于今却冷落在青州城外,病体支离,只是苟延残喘,堂宇多已破旧不堪,但毕竟风韵尚存,中国古建筑特色犹在。就此而言,笔者此次法庆寺之行,又何憾之有?

    十二、金石陈列馆

    从法庆寺回程时,本是要直接前往火车站,笔者忽然想到城内尚有一非去不可之处,此乃青州的金石陈列馆,汽车只好掉转方向,折回我等一行于天未破晓时分经过的道路,进入青州城。汽车沿城墙脚下驶去,来到青州城东廓文庙内,金石陈列馆即在此设展。场馆狭小,古代金石,大小无数,皆局蹐于此。内中,有一石器尤其古意苍然,别有一种莫名的魅力。笔者只能凭借石头镌刻的纹样努力探证,但石上纹样已经磨损厉害,模糊难辨。端详许久,仍不知为何物,显然乃笔者平生所见最难考据之古物。此外,令笔者目光停留的还有古佛一尊,可惜,惨遭后世拙劣修补,早已丧失学术研究的史料价值。在此金石陈列馆收获可谓近乎零,不能不令笔者大失所望。扫兴之余,匆匆离开,汽车直指火车站疾驰而去。抵火车站后,略微憩息,于晚上6点搭乘货物列车前往张店。

    十三、行往济南

    遂抵张店。是夜,笔者一行宿于张店。归来时不得不中途借此过夜,心里多少有点不踏实的感觉。原定搭乘次日清晨6时发往济南的火车,但夜里睡不踏实,加之昨日整天山上奔走,疲劳太过,致使我等一行天亮时仍是沉睡不醒,全都睡过了行车时刻。待大家醒来下床之时,早已是火车发往济南之后。于是,只好搭乘7时发车的货物列车行往济南。在车上,灌了几口行囊中携带的威士忌,试以提神,但无济于事,依旧是昏昏沉沉,终于酣睡在从车站借来的席子上,一直到车抵济南才醒过来。在济南车站,有领事馆方面及其他人等前来迎接,笔者在其带领之下来到济南日本领馆,略作憩息,即按原定计划对几个地点进行考察。

    十四、清真寺

    济南考察,首举清真寺,即伊斯兰教寺院,此乃笔者此次考察的重中之重。该寺位于济南城内趵突泉以西。承蒙日本领馆协助,已事先联系好寺院方面,故寺院方面很快派人前来担任向导。一进寺内,只见右手边有一浴池,阿訇与伊斯兰教徒乃遵穆斯林教义在此沐浴净身。再往前走,即至中门。过了中门,方抵礼拜堂。堂内,众多信徒,白布包头,端坐在教坛前,面朝远方麦加方向在做礼拜。清真寺礼拜堂系木构建筑,看上去甚是粗陋。见惯了埃及、土耳其、波斯、印度等国原色原味的清真寺,再来看此地清真寺,虽感觉不可同日而语,但不能不承认此处礼拜堂仍是广庇其众,面积达10间乃至20间之大。地上铺有席子,以便教徒席地而坐。其余伊斯兰教寺院教坛相关设置器物应有尽有,比照世界各地已成定式的伊斯兰教寺院,此寺亦属中规中矩,并无出格或异常之处。饶有兴趣的是,此清真寺礼拜堂外观系中国风格的木构建筑,里面却见有本来应该是砖石结构的拱形建筑,即通称的“撒拉逊”(6),可如此的拱形结构同样是木结构而非砖石结构。立柱及其他建筑细部的“撒拉逊”风格亦历历在目,不由得让人感到真主穆罕默德伟大无比,致有伊斯兰教艺术在全世界如此地域广泛之传播。

    辞别清真寺,回来路上,顺便游览趵突泉。望清泉汩汩涌出,想象趵突泉水资源何等丰饶,思索可否将其引作自来水以供饮用。少顷,汽车又将笔者一行送往大明湖畔的图书馆。

    十五、图书馆

    抵达位于大明湖畔的图书馆后,笔者先观里面陈列的金石收藏。在此看到画像数件,与汉代武梁祠画像同,皆出自山东省嘉祥县。武梁祠、孝堂山的存世之作堪称天下绝品,至于何以如此画像展列于此,知其原委后,作为日本人,笔者甚感羞愧。但见画像的说明文字写道:“光绪三十四年,先后为日本人所购,运过济南,余以此石为吾国古物出,贰购留之,而薄惩出售之人云云。”孰善孰恶,事关他者,笔者无意对此评论,然将此事刻书以记,遗与后世,昭示庭众,毕竟是令吾国日本汗颜之事,故我国人确需深刻反省,引以为鉴,今后莫再。此处收集的还有其他石鼓文,以及颜真卿、王羲之作品。佛像方面亦不乏值得注目者,可惜由于后世修补拙劣,弄巧成拙,致使价值大贬。笔者在此处购拓本数片,而后告辞。再看时间,尚有余裕行往千佛山。其实是原本放弃千佛山之行而改为参观图书馆,既然尚有充裕时间,若就此放弃千佛山一行实非明智之举,故赶紧驱车行往千佛山。

    十六、千佛山石佛

    车出济南城岱安门时,天下小雨,但见暮色渐浓,烟溟四合。一行人一鼓作气,下车后换乘山轿,催促轿夫只管快行。

    来至山麓,雨歇天晴。我等一行径直登山而上,寻找驰名已久的石佛,但却不知其所在,向导人等亦称只见泥像而不知有石佛。此事大不可思议,但也无可奈何,泥像就泥像,既来之,也不妨一睹为快。走进前去细加端详,发现这泥像原来就是石佛,只因石佛多有破损,后世以土补之,更将石佛全身用土覆盖,并绘彩上色,结果不免看上去粗俗不堪,与当前中国出土的泥俑别无二致。看见如此原形已失、面目全非的造像,方觉原先认作泥像亦在情理之中。在最先的佛洞中所供的佛像下方,见有“大隋开皇七年”刻铭,虽字已磨损漫漶,但尚清晰可辨。此“大隋开皇七年”刻铭即现今泥像前身乃为石佛的最有力脚注。

    进山门之后,更往前行,走过殿宇回廊,行至岩壁处方才驻足。岩石上有佛像数尊,可是被胡乱施彩,实是不堪入目。浓抹重彩之下,体现创作年代艺术风格的皱襞曲线依稀可见,然宝冠的装饰、容貌的样态,却已难睹其真。作为山东省的六朝遗迹,龙洞所在位置甚远,云门山、驼山亦不具有铁道之便,山东铁道沿线最属便捷的六朝古迹非千佛山莫属。最起码将半数佛像身上泥层清除,让其重现隋代风采,若能如此,堪称学界幸矣。不仅如此,而且济南亦会因之声名鹊起。既然名曰“千佛山”,推察之,山上至少有佛像百尊方不浪得虚名,故我等一行离开此处后又四处寻找,看是否还有其他佛像,但都未能寻见。暮色已重,归心亦切,此时闻当地老者言,称此千佛山乃“仙佛山”之讹音,本来就不存在佛像众多之说,云云。此话是真是假,不得而知,但我等一行听此话后则大为沮丧,再没兴趣寻找新的佛像,并放弃原先准备一路搜寻直到山顶的决心,将一尊最可确信为隋代的佛像照相完毕之后,一行人打道下山。

    回到此前下榻的旅馆,收拾行装,而后再次来到日本领馆。承蒙森总领事盛意,特地设晚宴招待。后乘晚上8点50分火车返回青岛,并在车上美美睡上一觉。山东之旅,至此告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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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译注】日本的大正元年即1912年,故大正九年为1920年。

    (2) 论占地面积,应是京都东本愿寺祖师堂最大,但要论建筑物的容积,则属奈良的大佛殿最大。

    (3) 系于天然石山雕錾而成的石像。

    (4) 同样是在山中錾刻而成。

    (5) 【译注】飞鸟时代,始于佛教开始传入日本的6世纪前半叶,止于大化改新的645年。白凤时代,始于645年,止于迁都平城京的710年。

    (6) 【译注】撒拉逊(saracen),中世纪欧洲人对信奉伊斯兰教阿拉伯人的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