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度、解域化和社會遺產

    軍事體制將人員調往四面八方。為了發動進攻、組織防禦、傳遞訊號或其他目的,士兵從一地來到另一地。軍隊讓士兵脫離熟悉的社會環境與原有的社會關係。這使士兵「脫離原境」(decontextualize),或借用德勒茲和瓜塔里的說法,士兵被「解域化」(deterritorialize,德勒茲和瓜塔里或許會將軍隊稱為「解域化機器」)。14然而,軍事調度又產生「再域化」(reterritorialization)的反作用力。即使軍官要執行其中一種型態的人力流動,如軍隊部署,他同時也需要建立機制去阻止另外一種型態的人力流動,如逃兵。士兵自己也會產生「再域化」的反作用力。當他們帶著家眷來到遠離本鄉的衛所,原有的社會網絡被削弱。但是,他們很快就會著手跟周圍的人,包括衛所中的同袍和衛所外的民戶建立起新的紐帶。15由此可見,軍隊實際上還是一個創造新社會關係的機構。這些新的社會關係是國家動員政策與民眾應對的非預期結果,亦是本書的第二個主題。它們構成了又一類日常政治,策略性不那麼明顯,但潛在的重要性不遑多讓。

    本書關注的制度,明代軍戶制隨著明王朝的覆滅走入歷史。然而,我們將會看到,許多社會關係作為明代軍事政策的非預期結果,在創造它們出來的制度消解後依然存在。即使創造這個制度的朝代滅亡了(一六四四),即使整個帝國朝代體制滅亡了(一九一一),甚至接替在後的共和體制都潰敗了(一九四九),這些社會關係仍然存留下來。制度似走馬燈一般更替,其孕育的社會關係卻生命力頑強。制度的歷史可以點明迄今仍活躍的社會關係背後的歷史進程。只要到福建省莆田市平海鎮走一走,你就會明白我的意思。

    平海鎮位於泉州以北,前身是明代的平海衛。每逢農曆新年,鎮民都會舉行盛大的節慶儀式。正月初九,他們抬出城隍,遶鎮巡遊。慶典熱鬧非凡,炮竹與火銃讓現場煙火彌漫。抬神之人與後面跟著的數百騎手,他們繽紛的彩衣在濃厚香霧中時隱時現。村莊的婦女一邊喃喃祈禱,一邊為遊神隊伍清掃開道,從沉重的香爐中取走點燃的線香(圖2—4)。平海衛的城牆早已不存,但遊神隊伍仍然僅在昔日城牆限定的範圍內活動,不會進入周圍的村莊。年復一年,城隍巡遊平海轄境,接受信眾的供品,為新的一年賜福驅邪。城隍在平海和周圍村莊之間劃下一道界線,即使衛所已消失數百年。

    制度、解域化和社會遺產 - 图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