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鵬娶妻:衛所軍士的婚姻網絡
嘉靖十年(一五三一)秋,十五歲的何鵬(一五一七—一五七七)繼任蒲岐所千戶(蒲岐所是磐石衛下轄的守禦千戶所。本書第三章開篇的士兵譁變就發生在磐石衛)。他是何家第八任千戶。
謹按來一府君〔何鵬〕於嘉靖十年九月內襲爵,即考掌印。二十六年,蒙溫處金衢嚴兵備副史曹委,築岳頭城牆,工完,行樂清縣給匾書「海防奇蹟」以嘉獎之。二十七年四月內,率駕兵船赴雙嶼江策應。六月,蒙統兵都司梁率剿夷寇,獲功三次。二十八年二月內,為五報海洋捷音事,蒙欽差巡按都御史朱案行溫州府宴勞,給賞花牌銀兩。……02
從時間上來看,何鵬的任職促使何家決定為他安排婚事。美好姻緣何處尋?他的曾祖父、祖父和叔叔都娶了所裡軍官之女為妻。而他的父親有所不同,與當地一名出身書香門第的女子,亦即何鵬的母親喜結良緣。03媒人建議,他應該效仿其父,婚配一位民戶之女。新娘比何鵬大一歲,和他母親一樣,來自當地顯赫的家族。何鵬是一名不折不扣的軍人,他驍勇善戰,屢立奇功,於嘉靖二十七年(一五四八)參與對雙嶼倭寇巢穴的襲擊,這是抗倭戰爭中規模最大的戰役之一。他因勇毅獲賞花牌銀兩(相當於受到通報表揚)。他的社會網絡遠遠不止於軍隊的圈子。透過母親和妻子的關係,何鵬及其家族成為浙南地方精英階層的一員。
幾乎每家的家長都會為子女安排婚事。當然,對生活而言,結婚本身並不「日常」,而是特殊的事件。但是,結婚的打算、婚事的籌劃與各方的協商,這一漫長過程則是日常政治的重要組成部分。這一點或許在軍戶身上尤為明顯。雖然在前現代中國社會基本上所有女性都會嫁人(一夫多妻和納妾習俗則意味著並非所有男性都能娶妻),然而軍戶家庭為女兒操持婚事時,卻經常遇到困難。潛在的親家會擔心與軍戶結親的種種可能後果。如若軍戶沒有男丁,補伍的責任是不是要由女婿承擔?對此等牽連的疑慮不無根據。在第二章登場的莆田文人鄭紀,便於一篇對清勾官吏的長串抱怨中寫道:「或婦翁丁盡,則報其女子,名曰女婿軍。」04
在一些地方,擔憂受軍戶牽連的疑慮可能造成整個婚姻市場的扭曲。黃宗載(洪武三十年進士)任湖廣按察使僉事時,發現武陵軍戶子女難覓婚配,事態十分嚴重。「武陵多戎籍,民家慮與為婚姻,徭賦將累己。男女至年四十尚不婚。」05
軍士於衛所安家,婚姻大事的挑戰沒有消失,反而變得更加嚴峻。一方面,潛在的親家害怕自身受到軍役的牽累;另一方面,可能的對象本就少得可憐。初到衛所時,軍戶是當地的陌生人,既沒有業已聯姻的家庭可以依靠,也沒有任何本地的社交網絡。可想而知,大部分情況下都是軍戶之間互相結親。而這正是史料告訴我們的事實。
三種史料可以幫助我們瞭解衛所軍士及軍眷的婚姻模式:我們可以用為數不多的詳載著婚姻資訊的族譜進行深入的研究;也可以進一步從地方志的傳記與一般性的評論裡搜集更多資訊;還可以在其他更多的文字史料中發掘與軍戶、婚姻相關的軼事。只有一小部分族譜收錄著較多對本研究有用的資訊,而且它們基本上都來自軍官。這不難理解,軍官屬於衛所精英階層,他們的婚姻網絡更有助於提升家族聲望。(但並不等於說普通士兵的婚姻沒有經過精心策劃。只不過士兵家族的策略和他們在衛所生活的其他方面一樣很少被記錄下來。)一些普通士兵家族的編譜者會收錄譜中男性的妻子以及女兒所嫁過去的家族的詳細資訊,但即便是最勤勉的編纂者如梅花林氏族譜的作者,都沒想過記下兒媳和女婿本來所屬何種戶籍。
蒲岐何氏的族譜與眾不同,它將族內男子和女子婚嫁資訊盡收其中(儘管篇幅上還是男子多、女子少)。這讓我們得以梳理出何家婚姻網絡的整體嬗變。何鵬的經歷,也是其遠近親戚的經歷。何家始祖是朱元璋的早期追隨者,最終獲封千戶之職,子孫世襲。始祖之子被調入蒲岐。因此,何家在蒲岐的首場婚事肯定是為始祖的孫輩(也就是何家第三代人)娶親。在整個明代,何家共有十六名男子迎娶的是其他軍官之女。在何家子孫中,繼任千戶者最有可能與衛所同仁聯姻。始祖之後的八任千戶裡,有三位的妻子出身軍官家庭。但是,何家後人(無論是否繼任千戶)以軍官之女為妻的比例一代比一代少:第五代的三人中有兩人,第六代的七人中有六人,第七代的十五人中有六人,而人丁興旺的第八代中只有兩人,此後比例更是降到零,第九代共有二十五名男丁,沒有一位娶軍官的女兒過門(圖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