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語:湖頭和達埔
我在本章講述了兩則故事,分別發生在兩個地方。第一則故事旨在揭示軍戶如何在明代國家的戶籍系統內制訂最符合自身利益的策略,第二則故事則旨在揭示被調到某個地區的軍戶如何形成出新的社會關係。儘管這些故事中的日常政治幾乎沒有受到國家大事的影響,有時外頭世界的歷史可能會產生直接的影響。從藏有兩塊石碑的湖頭到神秘陌生人春仔的老家達埔只有區區幾里路。但是,這兩個地方卻存在天壤之別。達埔周圍的平原要比湖頭小,山丘也更陡峭,而且也沒有通往大海的航道。因此,達埔一直都比相鄰的湖頭貧困和封閉。這兩個地方之間的另一個差異和本書的主題有著更密切的關係。在明代州縣行政系統下,軍屯所在的縣分屬泉州府管轄。但是,軍屯在軍事系統裡的地位並不一樣,因為他們分屬不同的衛管轄。湖頭的軍屯負責給永寧衛提供軍糧;達埔的軍屯負責給沿海岸線更靠北的興化衛和福州衛提供軍糧。對於調到這兩個地方的屯軍而言,這些地理和行政等級的差異有著深遠影響。幾百年後的今天,這些影響依然清晰可見。
達埔屯軍後代的集體記憶當中最黑暗的時刻,是他們的祖先接受徵召,成為現役士兵的十五世紀中葉。鄧茂七起義時,衛所正軍被調到閩北地區鎮壓起義軍,而他們接替正軍駐守衛所——讀者或許會想起,這就是第五章提到的給鄢家帶來滅頂之災的政治動亂。這些家庭世代耕作屯田,儘管名義上附屬於某衛,但此時實際上與之已沒有多少聯繫。這時候衛所的軍官來到軍屯,將他們集合起來。軍屯軍官也受命要警醒,保證軍屯到衛所、再到前線的軍糧供應。這意味著他們必須找人接替那些剛被調回衛所的士兵。軍官及其前任一直都疏於調查軍戶的最新狀況、更新相關紀錄。本來軍餘是接替這些士兵的不二人選,然而軍官已經無法查到軍餘的下落。軍官最終將各色人等都強徵入伍,軍屯因此陷入混亂之中。
福州左右衛屯,則在惠安、永春者也。凡諸令甲,具載會典。第田多在叢山中,軍士率從他郡調至,水土不習,以漸逃亡。至末年,沙尤寇發,暫調回屯軍備寇。寇亂日熾,田畝日荒,於是始撥餘丁,補種故軍土田。顧名之曰「餘丁」者,豈必故軍之子孫房族?而冒頂之弊起。39
當士兵們解甲歸田之後,他們發現了問題的嚴重後果。當地居民趁他們不在,乘機霸占田地和房產。「舊址殆盡,築舍無存,被民間侵占,只留一跡。上無以趨公,下無以日食。……日與民間爭田,年年不休……屯軍有賠貱之苦。」40官員們屢次嘗試整頓,卻徒勞無功。當初分到屯田的家庭當中,官府只查到其中幾戶人家的下落。41
和湖頭相比,達埔寺廟組織對當地社會結構,特別是民戶和屯軍之間關係的影響小得多。達埔既不存在明顯由軍戶後代構成的社群,也不存在將這些群體和原有居民聯繫起來的、清晰可見的結構。在達埔,明代初年屯軍融入當地社會的過程實際意味著逐漸融入民政結構,尤其是民政賦稅和徭役的結構。更加有挑戰性的當地生態環境以及十五世紀中葉的動盪,導致大多數的屯軍家庭逃出軍伍或者斷絕香火,最終消失在歷史長河裡。當地軍戶家庭並不足以形成群聚效應,讓他們構成一個群體,像湖頭軍戶奪取侯山廟主導地位一樣反客為主,奪取當地組織的主導權。由軍戶形成的宗族必須設法適應自己所處的當地社群,但是他們究竟如何適應,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當地條件。
朝廷的政策使屯軍面對全新的環境;人口增長讓他們需要與本來就居住當地的人們互動,他們被迫要對這樣的挑戰找出解決的辦法。我在第五章探討了他們採取的一些具體策略,也就是他們如何利用制度套利在當地土地市場爭取好處。軍戶還必須克服一個更大的挑戰,即融入周圍已經存在的社群。本章其實探討了該課題的兩個面向。這兩個面向看似非常不同,實際上卻都和突破該社群建立的限制緊密相關。部分軍戶(主要是那些有能力向社會上層流動的軍戶,但不限於他們)運用制度套利的經典模式,在名義上不相從屬的兩種戶籍系統之間轉換。他們取得民籍,逃避來自當地軍官的壓力以及被徵入伍的風險,並企圖保護自家財產,使自家子弟可以更方便地參加科舉考試。在屯軍達到一定數量的地方,他們則會爭取包括寺廟在內的社會組織的領導權,並在此過程中改造這些組織。
由此可見,屯軍使用多種方法和手段,有時滲入現有的社會組織並反客為主,從而在整個地方社會中發展並保持某種獨立的群體認同,有時則作為個人和家庭融入地方社會,成為當地社會的一分子。當地條件和地方的歷史形塑他們選擇的策略。在某地,他們和書吏勾結起來修改戶籍紀錄;在另一個地方,他們建立一間供奉著兩位神明的寺廟。